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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五蠹-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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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她的视线散乱,望着苻长卿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确信,被布带磨到溃破的嘴角轻轻抿了抿,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大人,是你吗……”

是他,当然是他!被她豁出性命也要救起的人,怎么会不是他!苻长卿双唇颤动着张开,想竭力念出安眉的名字,喉间的刀创却对他报以一阵毫不留情的剧痛——这份疼痛生猛而真实,竟使苻长卿笑逐颜开,也令安眉茫然的脸在他的泪眼中越发模糊起来,于是苻长卿只好凑近了安眉的脸,直接用自己的双唇来回答她,好使他们再也不会错失彼此。

是我,是我。

他的长睫扫过安眉扑闪的睫毛,鼻尖轻轻蹭过她柔软的鼻翼,双唇终于也印上她的,用这两个字不停地辗转作答,不惜借眼泪蛰疼她唇角细小的伤口,只为了一遍一遍地要她明白——上穷碧落下黄泉,今后由生到死的每一世,他都不会再放开她。

第五十三章

“大人……”安眉在苻长卿缠绵的亲吻下呢喃了一声,下一刻竟倏然闭上双眼,再度陷入了昏迷。

苻长卿惊了一跳,慌忙伸手试探安眉的呼吸,直到确信她的鼻息悠长而平稳,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是了,如今她的身体中只剩下一分魂魄,当然会这样脆弱。苻长卿小心翼翼地将安眉从刑具上解下,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走进刺史府的后堂内室。豫州刺史府内到底已经换过一任主子,因此室内的布置虽与往日大致相同,细微之处却也有了不少改变。

苻长卿将安眉抱上榻,依照着往昔的记忆,去后堂的药房寻了些成药、帛纱,来替安眉包扎伤口。此刻府内的郎中早跟着上任刺史一同随军离京,苻长卿所需的金疮药和烧伤药,都需要他自己拎着油灯翻找。

这时苻长卿的计吏在惊魂稍定后,又悄然寻到了灯火昏暗的药房,在他身后噗通一跪,满脸是泪地抱拳长揖道:“大人……”

苻长卿立刻回过身,在昏暗中与他冷冷对视,面无表情。

“大人,是您回来了对不对?卑职没有看错对不对?”计吏跪在地上仰望着苻长卿,连声哽咽道,“大人,自从那日您在刑场上消失,卑职心中就一直藏着一线希望;果然天可怜见,今日您又重还阳间!大人您可知而今天下大乱,天子昏聩,苻府已是内忧外困岌岌可危。望大人您能够东山再起,出手重振苻氏!”

计吏说罢已是泣不成声,苻长卿将他的话静静听完,却只是无动于衷地拿着药转身离去,始终不曾表露一言。计吏眼睁睁看着昔日主人渐行渐远,终是无奈地掩面哀叹一声,颓然伏地失声痛哭。

苻长卿回到后堂内室中时,榻上的安眉已再度醒来——她被双脚上的创伤痛醒,此刻正辗转不安地呻吟着,不明白脚心的剧痛是因何而起。当苻长卿来到她身边坐下时,她才稍稍安下一颗心,却仍是疼得面色惨白。

“大人,我这是……”安眉嗫嚅着,因为无力起身看个究竟,只好任由苻长卿回身包扎自己疼得像火烧一般的双脚,“大人,我……我的脚,疼得受不了……”

苻长卿眼看着安眉疼得满身大汗淋漓,连挣扎都显得无力而勉强,慌忙在敷烧伤药的同时,将羊踯躅和茉莉根研成的止痛药敷上安眉的脚心。安眉咬着牙呻吟了许久,渐渐药性发作麻痹了她的双脚,疼痛稍止,她才如释重负般虚脱地吁出一口气。

苻长卿一直小心观察着安眉的反应,直到确定她不再痛苦难当,才又开始仔细地替她包扎伤口。安眉看着苻长卿悉心护理自己的双脚,心底溢满了羞涩与不安,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直到他上完药又打来凉水想替她擦身时,安眉才又羞红着脸挣扎起来:“哎,大人,这不合适,我……”

苻长卿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只抬眼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深邃,盯得安眉不由自主地噤声。于是他继续动手将安眉汗透的夏衣除去,让她细腻白嫩的肌肤□在幽暗的夜色里,用半湿的帛巾缓缓擦拭过她的脸颊、锁骨与胸口……

“哎,大人……”安眉禁不住瑟缩了一下,然而在略微的惊惶之后,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喜悦,“大人,我是怎么能活过来的?我明明听槐神他们说,我是不可能再活过来的……”

安眉的话越说越小声,然而苻长卿始终都没有开口回答她,最后她只好闭上嘴唇,用清澈的双眼疑惑地望着苻长卿,直到发现他缠在颈间的布条,却讷讷做不出任何反应。

很快身体的虚弱让安眉不由自主地再度沉睡,也让苻长卿松了一口气——他还没有想好该怎样与安眉交流,在他无法开口说话之后。

苻长卿将足够的药物打成包袱背在身上,抱起安眉悄声走出后堂,一路绕到了府后的马厩。然而当他将安眉安置在马上之后,却又不禁迟疑起来——在此刻兵荒马乱的时节,自己带着一个无法行走的弱女子,该往哪里去呢?

放眼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立锥之地;还有苻府……他“生前”的家,如今已是归不得。

苻长卿双眸一黯,下一刻便抱着安眉折返,决定暂时留在刺史府等待时机。这时天已经蒙蒙发亮,苻长卿将安眉在榻上安顿好,自己整个人也疲倦之极;于是他禁不住抱着安眉和衣躺下,依偎在她身旁沉沉睡去。

这一眠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竟使苻长卿酣然睡到了落日西偏,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就看见侧卧在自己身边的安眉,正用手轻轻触碰着他脖子上紧缠的布带。苻长卿心中微微一凛,顺势便抓起安眉的手,不想让她再往下探个究竟。然而安眉的眼中早已布满了疑云:“大人,您的脖子……大人,您现在是不是、没办法开口说话?”

苻长卿凝视着安眉惶惑的双眼,沉默了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安眉立刻将他紧紧抱住,无法自抑地哽咽起来:“怎么会这样,大人,怎么会这样?”

他的身体不该无法复元,而她,也不该活过来,这其中,一定发生过某些她不知道的事。安眉一想到此就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地望着苻长卿:“大人,您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我?”

苻长卿闻言笑起来,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安眉的头发——他会这样,当然是因为她!是她将他从鬼门关里拽回来,这一份恩,叫他如何才能酬报?苻长卿没法开口回答安眉,只是将她搂得更紧,用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她发颤的双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愿她从此再不会与自己分开,也愿她能够心甘情愿地陪伴自己,一同在他选择的那条路上走下去……苻长卿一边想一边轻啄了一下安眉的嘴唇,接着便起身寻了纸笔,研开墨锭泚笔写下了几行字。

那是他准备交给自己计吏的文书,既然决定了留在刺史府,那么往后的交流,当然都得凭借纸笔。苻长卿径自低头写得专注,不料这时安眉却努力坐起身依偎在他身旁,两只眼睛盯着纸面上的墨字,竟喃喃将文书中的内容念了出来:“吾与妻子安氏将在此地盘桓数日,汝当守口如瓶,勿将此事外泄……”

安眉一边小声往下念,一边已是惊愕得睁大了双眼;这时苻长卿也在一旁满脸讶异地望着她,直到她无辜地喊出一声:“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识了字,”安眉对苻长卿摊开手心,局促地笑了两声,“可我就这么顺口念出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苻长卿听着她无头无脑的说辞,脑中一闪念,便隐隐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安眉突然间能够识字,正是拜杜淑所赐。安眉的复生借助了她的灵力,何况之前她在这具身体里寄住了很久,也许潜移默化间给这具身体带来了一些影响,亦未可知。

这时只听安眉又略显迟疑地咕哝道:“奇怪,要说我认识这些字,可看着又有些糊涂,非要把这些字一气念出来,我才能明白一点意思……”

苻长卿听罢觉得疑惑,忽然又灵机一动,抽过一张纸龙飞凤舞地写下几行字,送到安眉面前示意她念。

“施氏食狮史……石室诗士施氏,嗜食狮,誓食十狮。适施氏时时适市视狮……”安眉干瞪着眼将那段文章念了三遍,却仍是不解其意,又成了一个睁眼瞎,“哎,大人,您写的这段话,我又看不懂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苻长卿笑着搂住她,换张纸将心中的猜测提笔写来:“我猜,你之所以能够认得字,是因为那第五只蠹虫在你身子里待得太久了,它是儒士之虫,难免就将一些习性染给了你。不过你刚刚又看不懂我写的那段话,可见你只能靠直觉将文字连读出来,才能明白意思,并不算真正的识字。”

安眉在心里默念完苻长卿写的话,羞赧地点点头,红着脸对他低喃道:“大人,我以后会好好用功,一定把这些字都认全了。”

苻长卿闻言却是一笑,对着安眉轻轻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不必。”

接着他看见安眉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于是又泚笔添上一句:“你已经够好。”

霎时间安眉脸红起来,她不禁低下头,蛾眉上宛转流动着青色的光华;苻长卿看着她不胜娇羞的模样,双唇径自笑着吻上她的眉。这时几缕金黄的斜阳从窗外软软投进屋中,静静地见证着这一对璧人无声的温存。

……

向晚留宿刺史府的苻长卿将计吏招进内室,以纸笔与他对谈。面对自己激动不已的属下,苻长卿却只是简略地将自己死而复生的经历一带而过,接下来便白纸黑字地告诉他自己未来的打算。计吏在知晓了苻长卿的信念与抱负之后,不禁跪在地上深深地一拜,慨然对主人陈情道:“只要大人您决心东山再起,卑职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苻长卿坐在上席傲然颔首,直到计吏告退离开后,躺在屏风后的安眉才悄悄撑起身子,探出头来望着苻长卿,目光中含着些许惊疑:“大人,刚刚您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苻长卿从容一笑,一张脸却显得比平日苍白,多少透露出了他的紧张。他将写给计吏的文书都递给了安眉,请她逐一过目,也将事关未来的某一项决定权,交进了她的手中。

未来的路漫长而又布满荆棘,他情愿将安眉小心珍藏在某个地方,可私心底却也希望她能够不离不弃地陪伴自己。左右两难的局面使苻长卿踌躇不安,也使他下意识地放开手,索性将一切交由安眉决定——毕竟未知的风险的确太大,如果此刻她心生退意,他反倒能够安下一颗心。

我果然是一个自私的懦夫,苻长卿无奈地在心底自嘲,俯身搂住了安眉,双唇竭力在她后脖颈上无声地念道:我们、暂时、分开吧。

还是暂时分开吧……他有自己的理由再去拼杀,而她,却应该好好活着。

不料就在他沮丧之时,安眉却忽然放下了字纸,回身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大人,您的话我有些地方还看不太懂,但是我只晓得,我不想再同您分开。我们好容易才又团聚,大人,我们不要再分开吧,我愿意陪着您去‘东山再起’。”

她不习惯说这样四个字连在一起的词,赧然笑了笑。

苻长卿听了安眉的话,顿时咬着牙狠狠将她搂住,竟然激动得浑身微微发颤。他们苻家的男子,到死都不会停止奋斗,只要有一口气都会力争上游——无论生死都不会消极避世,是酷吏的作风;而拥有一个敢陪自己沐雨栉风的伴侣,又是人生何等的幸事!

二人就这样静静依偎了许久,苻长卿才稍稍退开身子,伸手捧住了安眉的脸。他幽黑的眼珠始终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视她如宝如珍——这一刻他们都在信守着当初的誓言,无论命运如何在风浪中跌宕,都要不离不弃、永不相负;这一刻他们无声相拥,却比金声玉振更加有力。

此誓一出,可斫金石!

第五十四章

苻长卿与安眉在刺史府中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然而这所谓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叫人心神不定的“平静”罢了。

眼下乱匪已经攻占了京城,各路人马鱼龙混杂,将洛阳搅得乌烟瘴气。混战声日夜都不曾停歇,皇宫首当其冲成为了乱匪进攻的目标。富贵人家的朱门被昔日贫苦的人们用铁镐砸开,他们带着仇恨与兴奋,像突然闯进了一座新奇的桃源仙境,可以在其中肆意地烧杀抢掠、焚琴煮鹤,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是老天赐给他们的军饷;昔日藏在重重楼阁中的美女娇娥,也可以任他们恣情染指。

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醉生梦死光怪陆离,对他们来说,正是作乱最大的乐趣。

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大门紧闭的刺史府即便再冷清萧条,迟早也会被人撞开。

苻长卿选择按兵不动,每日只是和安眉一起静养身体,心中却是每一刻都在运筹帷幄,小心计算。他有时会把一些想法透露给安眉,然而更多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时下的局势,于是他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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