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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五蠹-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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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笑着将槐树枝塞进怀中,袅袅娜娜走了出去。

时值傍晚,前来苻府祝寿的客人们业已离开,整座苻府却依旧张灯结彩,管弦匝地。阖府老少正聚在苻公的庭院里欢度家宴,但看庭中仆从如云、衣着鲜丽;家兵威风凛凛、仪态可畏。婢女们托着鎏金盘匆匆穿过廊庑,庭中牡丹在暮色与庭燎的流光中娇艳欲滴,花下裙裳迤逦、私语交递。“安眉”在廊下静静睁大双眼,兴味盎然地看着面前这一幕人间胜景。

不料却碍了别人的眼与路。

“哎,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让开!”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少年正臭着脸瞪她,眉宇间尽是不屑之色。她略一怔,回忆起这刺耳又尖刻的声音,却是愉悦地一笑:“噢,原来是你,多谢。”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阿檀愣住,小小书童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就已捕捉到眼前胡女与往日的不同。莫非是被自己气傻了?否则明明前一刻还被他欺负得缩成一团,怎地现在反不见了惊怯,倒生出些富贵逼人的气势来?

胡人身量本就高大,不再畏缩的安眉此刻笑盈盈立在阿檀面前,竟使他生出一丝毛骨悚然的惧意来。他不禁后退了半步,外强中干地嚷嚷了一声“你给我识相点”,下一刻却转身气虚地跑开。

“安眉”粲然一笑,径自往堂中走去。此时堂内青帘半卷、红烛高照,满座男女正把酒言欢,突然看见那胡女安眉施施然走进堂来,不禁都有些错愕。

只有冯栗二姬脸上露出点正中下怀的神色来,默默相视一笑。

座上苻公看清堂下人影,面色顿时败坏了几分。一旁的苻长卿亦皱起眉,不解自己明明未曾要求安眉出席,为何她还要贸贸然前来赴宴。最后终是由苻夫人率先发难道:“今日一天都没见你来上寿,现在还来做什么?”

堂中顿时丝竹暗哑、满座寂然。苻公夫妇面色阴沉地望着堂下人,苻长卿的两个弟弟默不作声面面相觑,而受邀前来的郗琼琚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苻长卿见此情形心中暗暗恼火,刚想出言回护安眉,却蓦然从她坦然的神色间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这意外的发现令他心中一紧,由着安眉走到了人前。

“贱妾蒲柳陋质、羞于见人,未曾及时与家翁奉觞上寿,的确是妾身的罪过,”但见安眉敛容提衣,趋步上前,从苻长卿案上借了一只酒爵,来到苻公座下盈盈一礼,俯首吟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祝阿翁寿等松乔、福如海渊……”

满座听了安眉的祝辞,惊艳之情溢于言表,只有苻长卿一人面色倏然阴沉,双手藏在袖中紧紧攥成拳头。

饶是苻公再恨安眉,此刻面对这番恭维也无法发作,于是只得拉下脸来,气哼哼地令婢女在末席为安眉看了座。安眉又是行礼谢过,这才回身走到冯令媛的下首入座。

这厢冯令媛又嫉又恨,回首对自己的婢女暗中使了个眼色,见那婢女乖觉地点头离开,这才稍稍回转了脸色。不大一会儿,只见几名仆从上前为安眉布菜,鎏金盘里盛着猩猩唇鲤鱼脍,最后一道菜由冯令媛的婢女送上来,揭开食盒后竟是一盘杂草。

只听冯令媛掩袖一笑,等众人的目光注意到安眉面前的杂草时,才刻意用拔高的声调讥嘲道:“听说安姬喜欢吃这些,是不是?我特意从庭中薅了些,安姬千万别客气。”

坐在冯令媛左边的栗姬斜睨了安眉盘中一眼,却只是微微抿唇一笑。

一时满堂俱寂,苻长卿在座上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冯令媛,墨黑的瞳仁里却暗中闪过一星杀机。末席上安眉面对这份公然的羞辱,却只是轻声一笑:“您可真是抬举我了。”

看也不看冯令媛一眼,她径自从盘中拈起一根蕙草,明眸向堂中一睐:“贱妾虽仰慕前贤,有心‘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却又怎敢东施效颦?妾身素知贤者当以松竹为志、香草为德,唯有一心爱护苻府这九畹春兰、百亩蕙草,丝毫不敢毁伤。”

冯令媛想不到安眉能使出这一招,一双杏眼震惊地盯着她,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蕙草、宿莽、白芷、杜衡、薜荔,皆是〈楚辞〉名物,”安眉将盘中的杂草一样样辨认出来,垂下眼感慨道,“可叹妾有香草之志,却遭善淫之谣诼……冯姬听说我喜欢吃这些,想来不过是误传罢了。”

“即便是以讹传讹,今日冯姬之举,也委实无礼,”这时苻长卿坐在榻上蓦然开口,一双眼毫无温度地盯住冯令媛,冷冷一笑,“想我堂堂苻府,何曾容人这样没规矩?”

坐在上首的苻公这一次竟也没有偏私,很是严厉地瞪着冯姬斥责:“的确很没规矩,苗圃里的草木皆由园丁辛勤侍弄,岂容你随意攀折?”

冯令媛当即大骇——她万万没有想到,苻府中的杂草竟也能附会出这些名目,偏生这一点点疏漏,竟使安眉反客为主,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这时“安眉”眼观鼻、鼻观心,心底却泛起冷冷的笑意——要想在严酷的苻府存活,貌不惊人的杂草就更加不容小觑。想到此她便微笑着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向堂上的苻长卿望去,不料苻长卿却只是冷冷地与她对视了一眼,目光就漠然偏移到了别处。

可笑的杂草被婢女惶惶撤走,冯令媛也哭哭啼啼的被遣下堂,堂中家宴很快又恢复了喧闹,众人觥筹交错恣情笑闹,却各自暗怀了许多心事。

当夜半宴散,“安眉”借着疏星淡月的微光独自走回白露园,悄悄在堂阶上坐下。她也不点灯,兀自抬头望着天幕中一钩细细的新月,掏出槐树枝凑到了唇边:“刚刚你都听见了吧?苻府里就是连一株小草,都不是无名无姓的。其实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正是你。”

槐树枝在夜色里隐隐透着些绿光,将一点诡谲的暗绿映入她冰冷的瞳仁,她茫茫然望着前方又是一笑,轻声道:“你明明有五次机会可以不成就今日,可你最终还是选择了放我出来奇Qīsūu。сom书,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压根就不配出现在这里,也压根就配不上他。你的逞强令他烦扰不堪,也让你自己精疲力竭,没有我们的力量你什么也不是。事到如今你还不信吗?那么接下来我会让你亲耳听到。”

她一气说罢,便浅笑着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迎着午夜的南风静静站起身。

这时只听手杖的笃笃落地声由远及近,一只竹纸灯笼照亮方圆三丈,缓缓移进了白露园。“安眉”纹丝不动地凝视着挑着灯笼走近的人,双眼被灯笼发出的光亮刺得微微眯起,却始终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

此刻出现在白露园的苻长卿没有仆从跟随,他独自一人拄杖站在庭中,寒星般的双目与面前的胡女冷冷对视,周身散发出的怒气几乎要使小小的白露园扬起风声鹤唳。

“你不是她,”他终究开口打破沉默,锐利的目光似要刺透她的皮囊,“说吧,你这蠹虫,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在彼此针锋相对的一瞬间,却听她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双目落下泪来。

“三百年了,苻郎,我们总算又能相见。”

第三十七章

这一句三百年的说辞像闷雷一样在苻长卿心中爆开,他不禁暗暗攥紧了手杖,对着“安眉”冷冷笑开:“三百年?你当我同你一样,也是怪物么?”

“三百年前,你自然不是现在的你,我也不是现在的我,”她垂下眼,珠泪从粉腮上一滴滴滑过,“三百年前,你的前世在简牍上写下一首诗,你的泪落在墨字上,给了我最初的灵气。所以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牵挂你,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在寂寞时对着书卷的一颦一笑,落的泪叹的气,我都知道。”

“如果你所言不虚,我的前世还真是个磨叽的人,”苻长卿挑挑眉,在月下冷冷望着她问,“那么三百年前,我是谁?”

“被终生幽禁的废太子。当年你的母后受谗言陷害失宠,被暴戾的皇帝废入冷宫,而你也被废去太子之名,改封歧王。你的异母弟弟即位后出于嫉恨,下旨将你囚禁在歧王宫,直到你三十三岁郁郁而终。”

“陈朝的歧王么,”苻长卿在心中推算了一下,大致从史书中拎出了这么个人物,继而问道,“那么,你叫什么?”

“我是你写下的一首诗,本没有名字,”蠹虫微微一笑,“但三百年过去了,陈朝的宫殿早已灰飞烟灭,我的灵气附在一棵千年槐树上,慢慢化成一只蠹虫。如今,我叫杜淑。”

“蠹虫的蠹?”

“杜宇的杜,”杜淑并不介意苻长卿话中的讥嘲,只是淡然一笑,“苻郎,我知道你辛酉年出生、五岁启蒙、六岁能诗。还记得你作的第一首诗吗——‘逍遥游春空,容与绿池阿。白萍开素叶,朱草茂丹华。’即使我从没出现在你身边,这世上也没人能比我更了解你了。”

这时午夜的风吹得灯笼微微打晃,苻长卿在摇曳的光晕里垂下眼,讪笑的口吻依旧不改凉薄:“如果我是陈朝太子让你念念不忘,为何你第一声却叫我苻郎?三百年前的那位太子,似乎不是姓苻吧?”

“前尘往事已成云烟,你今世托生在青齐苻氏,我已经在心底唤你苻郎……二十年了。”杜淑泪眼朦胧之中,沉静的目光透出一派情深。

“就算你所言非虚,你是我前世涂抹出的一行墨字;然则今生你我并无瓜葛,你这一腔深情,却又与我何干?”苻长卿冷酷地笑了笑,墨黑的双眸依旧无情,“这前世今生的说法纵然有趣,可惜在我眼里,总是闪现你做蠹虫时的模样。”

杜淑仿佛被他的刻毒刺伤,浑身微微瑟缩了一下,这才低下头轻移莲步,翩然来到苻长卿面前:“苻郎,你我虽无瓜葛,却早种下因缘。我为今天苦修了三百年,其中艰辛你又怎能知道?苻郎,你不能因为我没有最先出现在你面前,而捐弃我这一番苦心深情。”

和巧言令色的蠹虫打交道,果然费神。苻长卿身上旧疾未愈,不由便觉得阵阵疲倦袭来。他在庭中随便找了块山石坐下,将竹纸灯笼放在脚边,心中冷然想道:这只大概就是儒士之虫了,果真是“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要说她对他有多情深,在草原落难时她没出现、在他被第四只蠹虫刺伤时她没出现,一切便自可见分晓。

自始至终陪在他身边的,都是安眉一人而已。

这道理苻长卿心里明明白白,可是多年来待人接物的经验使他从不轻易透露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因此这一刻他也只是在脑中一闪念,下一刻便话锋一转,质问杜淑道:“你要说我无情、你多情,那么前四只蠹虫又是什么呢?”

杜淑一怔,凝视着苻长卿,缓缓回答:“那四只蠹虫是与我一同修行的伙伴,分别由商贾、患御者、纵横家、游侠的精气汇聚而成。”

果然不出他所料,苻长卿听罢不屑地挑唇一笑:“要我说,那四只三百年的蠹虫,才是你应该珍惜的同伴——所谓物以类聚,又何况,你们相守了三百年。”

杜淑闻言垂下眼睑,掩去自己闪烁的目光,低声叹道:“你说得何尝不是,奈何身为蠹虫,必须依附槐树而生,万事都不由己。我们五蠹虽然也曾亲密无间,但被槐神拿去送人救急,说分散也就分散了。”

素来缺乏同情心的苻长卿只顾着问完自己的疑惑,听完杜淑的话后眉头都没皱一下,径自开口道:“我那侍妾一向胆小怕事,遇上难题就知道吞虫子。今天也不知她为何要放你出来,我且问你,她上哪儿去了?”

“她?”听了这话杜淑面色一白,像是不能接受苻长卿的不依不饶似的,眼中惶惶又掉出泪来,“她的魂魄暂时被我压制住了,等过十天我的精魄被这具肉身消耗殆尽时,她自然就会再度复苏。”

“喔,十天……”的确与当初安眉的说法不谋而合,苻长卿沉吟片刻后点点头,双目依旧不见同情。

朦胧夜色中,杜淑望着眼前漠然无情的男子,终是忍不住啜泣了一声,跪在他的膝前:“苻郎,三百年前我从你的墨迹中孕育而生,这份前缘对你来说,难道真的无关痛痒吗?她能比我更懂你吗?你们的身份地位、学识喜好,无不天差地别,总是勉强彼此迁就,难道就不累吗?”

苻长卿闻言一怔,心头像平静的湖面被夜风吹皱,漾起阵阵涟漪。杜淑的话从他的记忆深处勾出了一线丝缕,奇异地牵动了他的心——似乎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他自己也曾这样说过:

谁会愿意放开一个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一瞬间的犹豫被杜淑敏锐地捕捉,她不禁又凑近了一些,在灯笼昏暗的光晕中抬头痴望着苻长卿,犹带泪痕的脸显得那样楚楚可怜:“苻郎,你的眼睛在犹豫呢……”

苻长卿目光一动,墨黑的眼珠不动声色地盯住杜淑,听着她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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