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第1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安眉的脸瞬间又红起来,她想起与苻大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曾夸过自己眉毛生得好,心底便泉涌出一股甜蜜的喜悦——他这样的一个人,竟能从她身上找出点长处,真是不容易呐!光这样想着,安眉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对苻长卿道:“大人,谢谢您,小人自从到中原以后,还没被人这样夸过。”
而远在安息国的时候,安眉的一双眉,是从她出生起就被人夸到大的,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苻长卿怔了怔,心情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于是他转口对安眉道:“反正离入睡还早,不如我们节约点灯油,熄了灯说话罢。”
“哎?”安眉傻傻地看着苻长卿吹掉灯,有些局促不安地在暗中问,“我们说些什么呢?”
“说鬼故事,”苻长卿刚一说完,就察觉安眉在黑暗中飞快地凑近自己,嘴角不自觉就挂起得意地浅笑,“我曾经听过许多传说,在很久以前……”
聪明如他,当然不需要纡尊降贵地费那个力气,次次用手将她拉进怀里——这一次非要她自己钻进他被褥里不可,《搜神记》、《拾遗记》、《灵鬼志》……那么多志怪笔记岂是白读的?知识就是力量!
苻长卿理所当然地认为,为了无情地利用安眉取暖或者扶持他早日脱离这片见鬼的草原,他耍这些怀柔的、迂回的手段就显得非常必要——苻长卿这时候当然不会懂得,安眉已是他的患难之交。
一夜风雪过后,安眉清早爬出车厢一看,才发现两匹马已经冻病了一匹。这是她花钱买的普通马,体力当然比不得大宛名驹,安眉只好喂了它们点红糖,忙了好半天才牵着它们重新上路。
稀烂的泥泞被大雪冻硬,路好走了点,但噬人的沼泽也同时被白雪覆盖,因此更加危险。安眉不敢懈怠,一路用柴枝试探着前行,最后苻长卿的八尺铜节杖,倒成了探路的好工具。
两人又往东南走了十多天,眼看着行程已走过三分之二,食物却开始渐渐匮乏。先是肉干和水果被吃完,只剩下干硬的馕饼果腹,饶是细心的安眉千省万省,养尊处优的苻长卿却还是受到了影响。当苻长卿面对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馕饼忍不住动肝火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几天后就连馕饼也会告罄。
眼前的草原虽大,却是人迹罕至鸟兽无踪,只有一种跑得极快的老鼠存活。经历过饥荒的安眉有些生存经验,原本想掏鼠洞觅食,却怕苻长卿知道后厌恶,只好尝试着每天挖些草根吃。她远离西域已久,如今也不大认识草原上的野菜,就留心观察两匹马啃什么草;只要是马儿能吃的,她就照样挖出草根来嚼嚼。冬季植物的养分都聚在根上,草根会肥嫩发甜,这个安眉还是知道的。只是有的草根吃下去会狂泻肚子,有的吃下去却好几天什么都拉不出,真是把安眉折腾得够呛。
渐渐地她的双脚开始浮肿,白天连走路都会发飘,夜里睡着后四肢发凉,已变成苻长卿在暖着她。与安眉朝夕相处的苻长卿也发现她满脸菜色,但苻长卿成天躺在车里只想着回洛阳后如何翻身,从不为食物发愁,又哪里能看见安眉在做什么。
为了节省柴禾,有一次两人试着直接喝生水,结果当天苻长卿就上吐下泻,这可让自始至终都安然无恙的安眉吓坏了,从此哪还敢在饮食方面怠慢苻长卿。
这一日早晨当安眉打开干粮袋,看着包袱里剩下的最后两块馕饼,不自觉就有些灰心。其实一个月的口粮能维持三十七八天,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成绩了,只是,接下来的出路在哪里呢?安眉叹了口气,拿出一块馕饼走到下车透气的苻长卿面前,将馕饼一掰为二递了半块给他。苻长卿紧皱着眉头接过饼咬了一口,一边拂着掉落在衣服上的碎屑一边愤愤道:“等回到洛阳,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吃馕饼了。”
如果能回洛阳,真想一辈子都吃馕饼。安眉咽咽口水在心里想着,一边拿着馕饼对苻长卿道:“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里?”苻长卿狐疑地瞥了安眉一眼。
安眉支支吾吾编了个理由搪塞道:“我肚子疼……”
苻长卿正拿着面饼,果然面带厌恶地瞪了安眉一眼,让她快去。安眉赶紧顺着草甸远远跑开,确定苻长卿看不见自己后才蹲下身子,将半块饼藏在怀里后开始挖草根。冰冷涩口的草根胡乱在水里洗一洗就被安眉塞进嘴里,顺着喉咙滑进她空空的胃,不多时就引得安眉开始反胃哕逆。安眉拼命抚着心口深呼吸,一边暗暗骂自己:“哎,真是该死该死,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这样忘本,忘了荒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不就是吃点草根么……”
想到此安眉忽然心中一动,低头又从怀里掏出槐树枝来摇了摇。她沮丧地想,再往后就是绝境了呀,这蠹虫怎么不显灵?就算不显灵,掉一只出来给她填填肚子也好啊……可摇了半晌树枝里的蠹虫还是不为所动,最后她只得认命地叹口气,撑起身子往回走。当安眉有气无力地回到马车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一眼就看见躺在泥沼里的几小块馕饼,顿时结结巴巴道:“这……好好地怎么能扔了……大人您……”
“硬得要死,怎么吃。”苻长卿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无所谓地回答。
安眉心疼无比,两眼盯着泥沼里雪白的馕饼不放,恨不得捡出来洗洗再吃了。苻长卿看着她痛惜的表情,心里莫名就有些羞恼,忙凶狠作色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来扶我上车!”
安眉闻言回过神,只得万分不舍地将目光移开,乖乖上前伸手要扶苻长卿上车;却没想到他忽然停下动作,皱着眉语气不善地质问她:“你指甲里怎么都是泥?”
安眉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顿时哑口无言。其实她挖完草根已经洗过手了,只是哪会像士族一样讲究,洗完手还要剔干净指甲?
苻长卿心中泛起一阵不快,但在看见安眉怯懦受伤的神色时,却到底忍住了脾气没有让自己骂这个蠢女人。他只是甩开手不要安眉搀扶,自己依靠拐杖的支撑爬进了马车。安眉心里懊悔却说不上什么,只得默默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当天吃晚饭时安眉怕苻长卿介意,特地将最后一块饼拿出来请苻长卿自己掰。苻长卿见她这样心情更糟,冷着脸将馕饼胡乱扯成狗啃似的两块,递了一块给安眉。这一次安眉也不知会苻长卿,一个人悄悄地走远,照老方法省下了自己这顿口粮。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安眉艰涩地吞咽着草根时,她忽然感到小腹一阵疼痛,当下便白着脸心想坏了——这恐怕是月事来了。因为连日来吞食凉性的草根,祸不单行的安眉果然遭到了恶报,夜里她四肢冰凉,肚子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车厢的木板因为翻身被压得吱吱呀呀作响,安眉怕苻长卿骂她折腾,好在一旁的苻长卿覆着羊皮褥睡得死沉,对安眉不闻不问。
这一宿无眠捱到天明,安眉昏沉沉爬出马车漱洗,在巳时早饭时将最后两块饼拿了出来。手中的两块饼一大一小,大点的是苻长卿昨天掰的,安眉想也不想就把大块的饼递给苻长卿,口中恹恹道:“大人……小人已经洗过手了,这块饼给您……”
原本欲言又止地苻长卿在看见她递来的半块饼时,神色却忽然一变。浑身不舒服的安眉没有察觉他的异状,只是胡乱告了声罪后跑远。
正当安眉把半块馕饼塞进怀里,两眼无神地嚼着草根时,无精打采的她没能留意到身后簌簌的脚步声,直到那一声厉喝将她惊回神:“你在做什么?!”
安眉错愕地猛一回头,才发现苻长卿正一脸惊怒地盯着自己嘴边的……草。
第二十章
安眉看见苻长卿墨黑的眸子里盛满怒意,不知道他的怒气所为何来,只好结结巴巴道:“大人……小人我,我……”
心绪受到震动的苻长卿看着安眉一脸无辜的呆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到安眉面前,一把扯下她嘴里的草根看了看,抬起眼阴沉沉问道:“你的馕饼呢?”
安眉在苻长卿的质问下不由得心虚,吞吞吐吐地扯谎:“吃了……已经吃了。”
“吃得还真干净啊……”苻长卿垂下眼盯着安眉干净的衣襟冷笑,紧跟着信手一捞,不由分说地搜起安眉的身来。
“哎哎哎大人……”安眉面红耳赤地挣动,却被苻长卿牢牢扯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手探进她怀里摸索,最后扯出一块馕饼来。
答案昭然若揭,什么都不用问了。此时苻长卿不得不脸色铁青地面对这样一个事实——眼前这个蠢女人,正用自杀的方式来节省口粮供养他!
先前安眉将半块馕饼递给他时,一向记性甚好的苻长卿对那饼上的掰痕感到眼熟,接着他发现安眉手中的饼和自己这块对不上,心中便隐隐有了怀疑——这才会一路悄悄跟在安眉身后,直到发现这残酷的事实。
这事实令苻长卿不堪面对——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成了这样的废物,需要一个女人牺牲至此!当他们二人处于生死攸关之际,所谓男男女女的无聊把戏就不该继续存在,如果此刻他还要利用安眉的爱慕苟活,冷眼看她因为自己而饿死,苻长卿确信自己还做不到。
“你觉得这样做,很无私?”苻长卿无法理解安眉的行为,只能抬起眼恶狠狠盯着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真相,好让我承你的情?”
他真的是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所以不惮用最恶意的想法来揣度她。苻长卿甚至希望安眉被自己这句话激怒——哪怕她因此只产生一点激烈的反应,他都好有余地去应对。
只可惜苻长卿刻毒的话里刺,次次都只能徒劳地戳在安眉这枚软柿子上。
“嗯……其实今晚就瞒不过去了,”安眉结结巴巴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半块饼了。”
苻长卿一瞪眼,将那半块馕饼塞进安眉手里,怒气冲冲地勒令道:“把它吃了。”
“哎,大人,其实小人不要紧的,灾年的时候小人天天都……”话还没说完苻长卿又是一瞪,安眉顿时心惊胆战,乖乖将馕饼塞进嘴里。
饥饿的唇齿一旦碰上久违的干粮,立刻引发本能地狼吞虎咽,安眉知道苻长卿正看着自己,可就是遏制不住凶猛地吞咽之势,直把她羞得满面通红。
苻长卿别开眼,不知为何就是不忍心看安眉饕餮般的吃相。素来冷硬的内心竟然一阵发酸,他不是那种没见过饿殍的贵公子,当年做豫州刺史时,也能忍看饥民眼冒绿光就是不开仓放粮。心狠手辣的事他做得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也能麻木不仁地接受安眉的“好心”。
否则,一旦接受了,骄傲何在,颜面何存?士族的优越,不是靠从女人嘴里乞食维系的。
苻长卿垂下眼,不能否认眼前这胡女扰乱了他的心思——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前方仍没有出路,难道接下来要她割肉续他的命么?
苻长卿想到此处心思一动,抬眼看安眉已经把饼吃完,便拄着拐杖径自蹒跚地往回走,安眉怯怯瞄了一眼苻长卿依旧怒气腾腾地背影,只能惴惴跟在他身后。
哪知刚回到马车边,苻长卿就从车厢中一把抽出防身用的长刀,转身一瘸一拐地往拴在车前的两匹马走去。安眉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拦住苻长卿道:“大人,大人,您不能杀马,奇Qīsūu。сom书马还要拉车呢……”
“先杀一匹再说。”苻长卿不顾安眉的阻拦,径自挽起袖子要杀马。
“不行不行,大人,”安眉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尊卑,大声冲苻长卿喊道,“这马儿是有灵性的,您当着它们杀了一匹,另一匹就不会听话了……”
“什么该死的灵性?!”苻长卿鄙夷安眉的妇人之仁,捉着刀怒斥,“往后人都要饿死了,是它有灵性还是我有灵性?!”
安眉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苻长卿这句滑稽的嗔语,只得坚持劝道:“大人,大人,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苻长卿闻言气结,将长刀往地上一丢道:“能有什么办法?如今路程已过三分之二,支撑到凉州和折回大道都一样。接下来我们靠什么活?难道你要我跟你一起吃草根么?”
“当然不……”安眉立刻摇头,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苻长卿无可奈何地深吸口气,望着安眉嘲讽道:“好,你倒说说吧,你们这些贱民一向能养会活,你们荒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我们一般先掏鼠洞,会发现一些粮食……”安眉嗫嚅。
苻长卿狠狠瞪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这方法你想也别想!”
“嗯,不会不会,”安眉连忙否认,继续冥思苦想道,“那,就只有挖草根了……”
苻长卿立刻转身磨刀霍霍,安眉惊慌失措地喊道:“大人,您腿脚不便,离不开马车的。”
“……说到底,不能杀马也是因为我,对么,”苻长卿冷笑着低头看安眉哀求的眼神,顿了顿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