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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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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想挑起内战等等内容。除此之外,声明还痛斥那位周报编辑(特别强调那个高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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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背的编辑,托马斯知道此人的名字并见过他的照片,但从未见到过他),说他有意曲解托
马斯的文章,为他们自己的目的服务,把那篇文章变成了一篇反革命宣言:他们竟躲在一位
天真的医生背后写这样一篇文章,也未免太胆小了。
 部里来的人从托马斯眼中看出了惊愕,把身子凑过去,在桌子下面将他的膝盖友好地拍
了拍。“别忘了,大夫,这只是个样稿!好好想一想,如果有什么地方要改动,我想我们会
达成协议的。毕竟,这是你的声明!”
 托马斯把那张纸推还给秘密警察,好象害怕这张纸在手上多呆一秒钟,好象担心什么人
将发现这纸上有他的指纹。
 那人没有接纸,反而假作惊奇地抬了抬双臂(象罗马教皇在阳台上向教民们祝福时的那
种姿态),“怎么能这样于呢?大夫,留着吧,回家去冷静地想想。”
 托马斯摇了摇头,耐着性子用伸出去的手捏着那张纸,末了,部里来的人不得不放弃罗
马教皇的姿势,把纸收回去。
 托马斯打算向对方强调,他既不会写什么,也不会签署什么,但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语
气,温和地说:“我不是个文盲,对不对?我为什么要签字?我自己不会写?”
 “很好,那么,大夫,就按你的办。你自己写,我们再一起看看。你可以把你刚才看过
的东西作为样子。”
 为什么托马斯没有立刻给秘密警察一个无条件的“不”呢?
 他也许是这样想的:一般说来,警察局无非是要用这样的声明使整个民族混乱(很明显
这是入侵者的战略),除此之外,他们在他身上还有一个具体目的:收集罪证准备审判发表
托马斯文章的周报编辑。如果是这样,他们需要他的声明为审讯作准备,为新闻界诽谤那些
编辑的运动作准备。假若他断然拒绝,从原则上来讲,总是有危险的。警察局会不管他同意
与否,把早准备好的并带有他签名的声明印发出去。没有报纸斗胆登载他的否认声明。世界
上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不曾写声明和不曾签字。人们从他们同胞的精神耻辱中得到的快乐太多
了,将不愿意听劳什子解释而空喜一场。
 他说愿意自己来写,给了警察局一点希望,也给自己争取了一点时间。就在第二天,他
在那个诊所辞了职,估计(正确地)在他自愿降到社会等级的最低一层之后(当时各个领域内
有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都这样下放了),警察不会再抓住他不放,不会对他再有所兴趣。一
旦他落到阶梯的最低一级,他们就再不能以他的名义登什么声明了。道理很简单,没有人会
信以为真。这种耻辱性的公开声明只会与青云直上的签名者有关,而不会与栽跟头的签名者
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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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托马斯的国家里,医生是国家的雇员,国家可以让也可以不让他们工作。与托马斯谈
辞职事宜的那名官员,听说过他的名字和声望,力图说服他继续工作。托马斯意识到他根本
不能肯定这个选择是否合适,但他突然感到,他心中对忠诚的无言许诺使他当时非如此不
可。他坚持立场岿然不动。于是,他成了一名窗户擦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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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年,托马斯离开苏黎世回布拉格的时候,他想着对特丽莎的爱,默默对自己说:
“非如此不可。”一过边境,他却开始怀疑是否真的非如此不可。后来,他躺在特丽莎身
边,回想起七年前发生的那一系列可笑的巧合(第一幕就是那位主治医生的坐骨神经痛),把
他引向了她,现在又把他带回了一个不可冲破的牢笼。
 这意昧着他生活中的“非如此不可”太少吗?压倒一切的必然性太少吗?以我之见,有
一种必然他并不缺乏,但这不是他的爱情,是他的职业。他从事医学不是出自巧合,也不是
出于算计,是出于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欲望。
 把人划分为某些类别庶几乎是可能的,而分类中最可靠的标准,莫过于那种把人们一生
光阴导向这种或那种活动的深层欲望。每一个法国人都是不一样的,但世界上所有的演员都
彼此相似——无论她们在巴黎、布拉格,甚至天涯海角。当演员的人,从小就愿意把自己展
示给一个隐名的公众以至终身。这种愿望与天资无关,却比天资要深刻。没有这种基本的愿
望,任何人也成不了演员。同样,一个当医生的人愿意毕其一生与人体以及人体的疾病打交
道。这种基本的愿望(不是天资与技巧),使得他从医学院的第一年起就敢于进入解剖室,而
且能坚持在那里度过必要的漫长岁月。
 外科把医疗职业的基本责任推到了最边缘的界线,人们在那个界线上与神打着交道。一
个人的头部被棍子狠狠击中,倒了下来,然后停止呼吸。他在某一天总会停止呼吸的,杀人
只是比上帝亲自最终完成使命提早了一点点。也许可以这样假定,上帝对杀人还是早有考虑
的,却不曾对外科有所考虑。上帝从未想到有人胆敢把手伸到他发明的装置中去,然后小心
包合皮肤使之不露痕迹。当年,托马斯面对一个麻醉中睡着了的男人,第一次把手术刀放在
他的皮肤上果断地切开一道口子,切得准确而乎整(就象切一块布料——做大衣、裙子或窗
帘),他体验到一种强烈的亵渎之感。随后,他再一次觉得有一种东西吸引他这样做!正是
那种深深扎根于他心底的“非如此不可”!这种精神的根源蒂固并非出于偶然,绝非什么主
治医生的坐骨神经痛.更不是任何别的外界原因。
 可是,他一生中耗费了这么多精力的东西,他现在怎么能如此迅速、坚决而且轻松地给
予抛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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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会说,这么做是为了不让警察缠着他。然而坦白地说,这种解释即使在理论上讲得
通,警察要把一个带有他签字的假声明公之于众实在是不大可能(即使有数桩这样的事发生
过)。
 我们可以说,一个人有权害怕即便是不大可能发生的危险。还可以说,托马斯对自己的
笨拙恼火,想避开与警察的进一步接触,避免随之而来的孤立无助之感。我们还可以说,他
反正已经丢失了职业,小诊所里机械的阿斯匹林疗法与他的医学概念毫无关联。尽管如此,
他这样匆匆忙忙地作出决定,在我看来仍然是很奇怪的。这里是不是还深藏着什么别的东
西?深得逃离了他理智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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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马斯通过特丽莎渐渐地喜欢起贝多芬来,但对音乐还是不甚了解。我怀疑他是否知
道,在贝多芬著名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这一主题之后,藏着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叫德门伯斯彻的人欠了贝多芬五十个弗罗林金币。我们这位作曲家
长期来手头拮据,那天他提起这笔帐,德门伯斯彻伤感地叹了口气说;“非如此不可吗?”
贝多芬开怀大笑道:“非如此不可!”并且草草记下了这些词与它们的音调。根据这个现实
生活中的音乐动机,他谱写了一首四人唱的二重轮唱:其中三个人唱“Esmusssein,
esmusssein,ja,ja,ja,ja!”(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再由第四个人插进来唱“HerausmitdemBeutel!”(拿出钱来!)
 一年以后,这一音乐动机在他第135曲,也就是他最后一部四重奏的第四乐章里,作为
基本动机重现了。那时候,贝多芬已经忘记了德氏的钱,“非如此不可”取得了较之从前庄
严得多的情调,象是从命运的喉头直接吐出来的指令。用康德的话来说,连“早上好”一词
用适当的声音读出来,也能成为某种形而上命题的具体表现形式。德文是一种语词凝重的语
言。“非如此不可”不再是一句戏谑,它已成为“derschwergefassteEntschluss”(艰难或
沉重的决心)。
 贝多芬把琐屑的灵感变成了严肃的四重奏,把一句戏谑变成了形而上的真理。一个轻松
的有趣传说变成了沉重,或者按巴门尼德的说法,积极变成了消极。然而,相当奇怪,这种
变化并不使我们谅讶。换一个角度看,如果贝多芬把他那四重奏的严肃变成关于德氏债款那
无聊玩笑般的四声二部轮唱曲,我们倒会感到震惊。假如他这样做了,那么他的做法例与巴
门尼德的精神相吻合,使重变成了轻,也就是,消极变成了积极!开始(作为一支未完成的
短曲),他的曲子触及伟大的形而上真理,而最后(作为一首成功的杰作),却落入最琐屑的
戏言?但我们再也不知道怎样象巴门尼德那样去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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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到,那严厉、庄重、咄咄逼人的“非如此不可”,长期以来一直使托马斯暗暗恼
火。他怀有一种深切的欲望,去追寻巴门尼德的精神,要把重变成轻。记得他生活的那一
刻,他与第一个妻子以及儿子完全决裂,也领受了父母对他的决裂,他得到了解脱。在整个
事情的最深层,他除了反抗自称为他沉重责任的东西,除了抵制他的“非如此不可”,除了
由此而产生的躁动、匆忙和不甚理智的举动,还能有什么呢?
 当然,那是一种外在的“非如此不可!”是社会习俗留给他的。而他热爱医学的那个
“非如此不可”,则是内在的。他经历的磨难如此之多,内在的使命感越是强烈,导致反叛
的诱惑也就越多。
 当一个医生,就意昧着解剖事物的表层,看看里面隐藏着什么。也许使托马斯离开外科
道路的,正是一种欲望,他想去探询“非如此不可”的另一面藏着些什么。换句话说,现在
他想知道当一个人抛弃了他原先视为使命的东西时,他的生活里还将留下一些什么,
 这一天,他去报到。一位好脾气的女人,主管着布拉格全城的商店玻璃清洗和陈设事
宜。从他们见面起,他就面临着自己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各种具体而不可回避的现实问题。
他进入一种震惊状态,新工作开始的几天,都一直被这种震掠所缠绕。但一旦克服了新生活
中令人震惊的陌生感(大约有一周之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简直在享受一个长长的假日。
 他于活可以无所用心,自得其乐。现在,他明白了人们(他通常可怜的人们)的快乐,全
在于他们接受一项工作时没有那种内在的“非如此不可”的强迫感,每天晚上一旦回家,就
把工作忘得干干净净。他第一次体会到其乐融融的无所谓,而不象从前,无论何时只要手术
台上出了问题,他就沮丧、失眠,甚至失去对女人的兴趣。他职业中的“非如此不可”,一
直象一个吸血鬼吸吮着他的鲜血。
 现在,他拿着刷子和长竿,在布拉格大街上逛荡,感到自己年轻了十岁。卖货的姑娘叫
他“大夫”(布拉格的任何消息都不翼而飞,比以前更甚),向他请教有关她们感冒、背痛、
经期不正常的问题。看着他往玻璃上浇水,把刷子绑在长竿的一端,开始洗起来,她们似乎
有些不好意思。只要她们有机会摆脱开顾客,就一定会从他手里夺过长竿,帮他去洗。
 托马斯主要是为大商店干活,也被头头遣派去为一些私人客户服务。此时的人们,还在
以群情振奋的一致团结,来反抗对捷克知识分子的大规模迫害。托马斯以前的病人一旦发现
他正在靠洗窗子为生,往往就打电话点名把他请去,然后用香槟或一种叫斯利沃维兹的酒款
待他,给他签一张十三个橱窗的工单,与他叙谈两小时,不时为他的健康干杯。托马斯于是
就能以极好的心情朝下一家客户或另一家商店走去。也正是在这个时刻,占领军军官的家属
一批批在这片土地上四处定居,警务人员代替了被撤职的播音员从收音机里播出不祥的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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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而托马斯在布拉格大街上晕晕乎乎地前行,从一个酒杯走向另一个酒杯,如同参加一个
又一个酒会。这是他伟大的节日。
 他又回到了单身汉的日子。特丽莎在他的生活中突然不存在了,唯一能与她见面的时间
就是半夜她从酒吧回来之后,当时他迷迷糊蝴半睡半醒,或者是早晨,轮到她迷迷糊糊半睡
半醒,他却要急着去上班。每个工作日,他都有属于自己的十六个小时,一块没有料想到的
自由天地。从他少年时开始,这种自由天地就意昧着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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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曾问他这一辈子搞过多少女人,他尽量回避这个问题,被进一步追逼,就说:“好
啦,两百个左右吧。”朋友中的羡慕者说他吹牛,他用自卫的口气说:“这不算怎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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