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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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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兰茨说,“欧洲人意识中的美总带有预先规定的尺度,我们总是有一种审美的目的和
一个长远计划。就是这个东西,使西方人花了几十年去修建哥特式大教堂或文艺复兴时期风
格的广场。纽约的美呢,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基础上。它没有目的,不需要人的设计,就象石
笋状溶洞。它那些丑陋形式是偶然产生的,没有设计的。在这样不可思议的外围环境中,它
们突然闪耀出奇异的诗意。”
 萨宾娜说:“没有目的的美。说得对。换一种说法,可以是‘错误的美’。世界上的美
整个儿消失以前,美还会依赖着失误而存在一阵子。‘错误的美’——这是美的历史上最后
一个阶段。”
 她回想起自己第一幅成熟的作品,它的产生也是由于错误地滴了一滴红颜料。是的,她
的作品都基于“错误的美”,纽约是她作品的神秘而可靠的祖国。
 弗兰茨说:“也许人们设计出来的美过于严格和冷静,纽约无目的美比它要丰富多变,
但这不是我们欧洲人的美,是一个异己陌生的世界。”
 他们最终谈拢了吗?没有,看法仍然迥异。萨宾娜被纽约美的异生品格所深深吸引,而
弗兰茨觉得这种美新奇却可怕,他眷眷地思念起欧洲来。
 “萨宾娜的国家”


 萨宾娜理解弗兰茨对美国的乏味感。他是欧洲的化身:母亲是维也纳人,父亲是法国
人,而他自己是瑞士人。
 弗兰茨极其羡慕萨宾娜的国家。无论什么时候,她谈起自己以及国内来的朋友,弗兰茨
听到“监狱”、“迫害”、“敌方坦克”“移民”、“宣传品”、“禁书”、“非法展览”
这类名词,就油然生出一种羡慕加向往的复杂好奇感。
 他对萨宾娜承认:“有个哲学家曾在文章里说我著作中一切论点都是无法验证的推测,
称我为‘冒牌的苏格拉底’,我当时感到莫大的侮辱,狠狠发了一通火。现在一想,这可笑
的插曲也算是我经历中最大的打击!是我一生中戏剧性的种种可能的顶峰!我们俩,你和
我,生活在不同的两维,你进入我的生活,就象格列佛进入了小人国的领地。”
 萨宾娜给以反驳,她说打击、悲剧以及戏剧性事件不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内在的价
值,不值得尊敬和羡慕。真正值得羡慕的是弗兰茨的工作以及他能平静安宁地献身于此。
 弗兰茨摇摇头:“一个社会富裕了,人们就不必双手劳作,可以投身精神活动。我们有
越来越多的大学和越来越多的学生。学生们要拿学位,就得写—写学位论文。既然论文能写
天下万物,论文题目便是无限。那些写满宇的稿纸车载斗量,堆在比墓地更可悲的档案库
里。即使在万灵节,也没有人去光顾他们。文化正在死去,死于过剩的生产中,文字的浩瀚
堆积中,数量的疯狂增长中。’这就是贵国的一本禁书比我们大学中滔滔万卷宏论意义大得
无比的原因。”
 从这种精神出发,我们才能理解弗兰茨对革命的软弱性。他最开始同情古巴,然后同情
中国,被这些国家的残酷吓坏了后,只得叹口气,沉入文字的海洋,沉入没有分量亦远离生
活的词句。他成了日内瓦的一名教授(那里没有示威游行),在一连串的克制中(无女人亦无
游行的孤独),他发表了好些学术专著,都获得了可观的赞扬。后来有一天他遇到了萨宾
娜。她是个新的发现。她来自一片土地,那里革命的幻觉早已退色,但革命中他最崇拜的东
西还存留着:广阔的生活,冒险的生涯,敢作敢为,还有死的危险。他把她祖国的悲剧加在
她身上,发现她显得更加美丽。糟糕的是萨宾娜对这出悲剧并不喜爱。“监狱”、“迫
害”、“禁书”、“占领”、“坦克”一类词是丑陋的,没有丝毫浪漫气息。唯一使她感觉
甜美引起思乡之情的词,是“墓地”。'墓地”
 波希米亚的墓地都象花园,坟墓上覆盖着绿草和鲜艳的花朵。一块块庄严的墓碑隐没在
万绿丛中。太阳落山的时候,墓地闪烁着点点烛火,如同死魂都在孩子们的晚会上舞蹈。是
的,孩子们的舞会。死魂都象孩子一样纯洁。无论现实生活如何残酷,即便在战争年月,在
希特勒时期,在斯大林时期,在所有被占领的时期,和平总是统治着墓地。她感到心绪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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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便坐上汽车远离布拉格,去她如此喜爱的某个乡间墓地走走。在蓝色群山的背景
下,它们如摇篮曲一般美丽。
 对弗兰茨来说,墓地只是一堆丑陋的石块与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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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不开车,车祸吓死人!就算没把你撞死,也让你留个终身标记!”正说着,雕刻
家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的手指头,那指头有一天在他雕刻本版时差点给削掉了,现在还留在手
上也算个奇迹。
 “你说什么?”克劳迪今天状态最佳,沙哑着声音问,“我有一回碰上了严重车祸,我
就没把命丢掉。再说,没有比住医院更有昧的啦!我根本睡不着,只是读呀读的,日日夜
夜。”
 他们都惊奇地看着她,更使她其乐融融。弗兰茨感到一种既讨厌(他知道那场车祸后妻
子曾极度消沉又报怨个没完)又佩服(她总是有能力把每一件经历过的事说得有声有色)的复
杂情绪。
 “就是在那里,我开始把书分成白天的书和晚上的书,”她继续说,“真的,有些书是
要白天读的,有些书只能晚上读。”
 现在,所有的人都又惊奇又崇拜地看着她。所有的人,只除了雕刻家还握着自己的指
头,皱着眉头回想车祸。
 克劳迪转身问他:“司汤达的书你会归进哪一类?”
 雕刻家没有听清问题,不舒服地耸耸肩。旁边一位文艺批评家说,他认为司汤达的书该
白天读。
 克劳迪摇了摇头,嘶哑着喉音说:“不,不,你错了,你错啦!司汤达是一位夜晚作家
嘛!”弗兰茨置身这场白天夜晚的艺术之争,却不安地盼着萨宾娜到来。他们花了很多天的
时间考虑她该不该接受参加这次鸡尾酒宴的邀请。宴会是克劳迪准备的,招待曾经在她私人
画廊展出过作品的画家雕刻家们。萨宾娜遇见弗兰茨以后,总是回避他的妻子。他们又怕被
发觉,于是得出结论,认为她来的话反而自然些,少些嫌疑。
 他一边偷偷地朝门厅打望,一边听到了他十八岁的女儿的声音。女儿安娜在房子的另一
端。他告退了妻子主持的这一圈,挤到女儿主持的那一伙中去。他们有的坐,有的站,安娜
则盘腿坐地。弗兰茨知道,他妻子肯定也会转移到那边地毯上去的。有客人的时候坐在地毯
上,这一姿态表明串直,不拘礼节,政治自由,殷情好客,还体现一种巴黎人的生活方式。
克劳迪坐在地毯上的那热情劲儿使弗兰茨担起心来,她去买香烟会不会也坐在铺子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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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坐在一个男人的脚上,问他:“阿伦,你最近在干什么?”
 阿伦如此天真诚恳,努力给这位画廊主的女儿一个认真回答,开始向她解释自己的新探
讨——把摄影与油画结合起来。但他还没讲完三句话,安娜便开始吹起小调来。画家还在慢
慢说,注意力高度集中以至于尚未明到口哨。
 弗兰茨耳语:“你能告诉我体为什么要吹口哨
 吗?”
 她大声说:“我不喜欢人们谈政治。”
 他们这一圈确实有两个人站在那里讨论即将开始的法国大选。自觉有责任引导活动的安
娜,问那两个人是否打算去罗西尼歌剧院,一个意大利歌舞团下周将在日内瓦演出。与此同
时,画家阿伦却沉入他绘画新探求中越来越庞大的细节。弗兰茨为自己的女儿感到羞耻,为
了让她安分点,他宣称安娜每次看歌剧都索然无趣牢骚满腹。
 “你混!”安娜坐着给了他肚子上一拳。“那个男高音明星太俊了,太俊啦!我看过他
两次,我已经爱上他了。”
 女儿太象她母亲,这使弗兰茨无法原谅。她为什么不象他?但他毫无办法,她就是不象
他。很多次他听到她母亲也宣布爱上了这个或那个画家,歌手,作家,政治家,有一次甚至
爱上了一位自行车赛手。当然,这只是鸡尾酒宴上的闲话趣谈,但他总是忍不住回想起二十
多年前她说起他来也如出一辙,还有自杀的威胁之词。
 正在这时,萨宾娜进来了。安娜继续谈着罗西尼时,克劳迪走了过去。弗兰茨把注意力
投向那两个女人的谈话。几句寒喧客套之后,克劳迪捻着萨宾娜脖子上的陶瓷垂饰大声说:
“这是什么?多丑啊!”
 弗兰茨深深一惊。妻子的话不意味着挑斗,接下去的沙哑的大笑立刻表明,克劳迪否定
这垂饰但并不希望危害她与萨宾娜的友谊。但她通常不会这么说的。
 “我自己做的。”萨宾娜说。
 “这垂饰真丑,真的!”克劳迪高声地重复,“你不该戴它。”
 弗兰茨知道妻子并不在意垂饰的丑与美,一件东西她愿意说丑就丑,愿意说美就美。她
朋友戴的垂饰预定就是美的,即使她发现的确很丑,也不会说。长久以来,欧欧拍拍已成为
她的第二天性。
 那么为什么她决定说萨宾娜自己做的垂饰丑呢?
 弗兰茨突然明白无误地找到了答案:克劳迪声称萨宾娜的垂饰丑是因为她有本钱这么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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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更准确些说:她这么说是要让人们明白,她有本钱说萨宾娜的垂饰丑。
 萨宾娜去年的画展不怎么成功,所以克劳迪并不特别重视萨宾娜的光顾。然而,萨宾娜
却有种种理由重视克劳迪的画廊,只是她的行为尚未证实这一点。
 是的,弗兰茨看清了:克劳迪抓住有利场合向萨宾娜(以及其他人)表明,她们两人之间
的真正力量均势到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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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误解小词典(续完)'阿姆斯特丹的古老教堂'
 街道的这一边是鳞次相比的房屋,第一楼的橱窗后面,所有的妓女都有一间小屋与舒适
豪华的夹垫大搞,她们只穿了|乳罩和短裤衩,挨近玻璃窗坐着,看上去象讨厌的猫。
 街道的另一边是建于十四世纪的巨大哥特式大教堂。
 妓女的世界与上帝的世界之间,街道散发出尿的臭气,象一条河划分着两个王国。
 老教堂里面,所有残留的哥特式风格只有又高又光的白墙,还有柱子、拱顶和窗户。墙
上没有一幅图画,其它地方也没见雕塑。教堂象体育馆一样空旷,只有正中心的地方,疏疏
地放置了几排给牧师们坐的椅子,围着一堵可供教长站立的小墩墙。椅子后面是为那些有钱
的自由民而设置的木头小厢房以及栅栏。看来,椅子和厢房一直就设置在那里,人们从未考
虑到墙的形状和柱子的位置,似乎是希望表明对哥特式建筑的轻视与无所谓。几个世纪前,
加尔文教派的信仰把这座大教堂变成了一个大顶棚,唯一曲作用是让那些忠实的信徒避避风
雪。
 弗兰茨被它迷住了:历史的伟大进军曾经怎样穿过这巨大的殿堂!
 萨宾娜想起波希米亚所有城堡是怎样收归国有,变成了劳工训练地、养老院,甚至牛
棚。她参观过一个牛棚:接铁链的钩子钉入夜粉墙上,系在铣丝上的牛焦渴地瞪着窗外城堡
的土地,那儿喂了鸡。
 “正是它的空旷使我神往,”弗兰茨说,“人们收起了祭坛、塑像、图画、椅子、地毯
和圣经,在那一刻得到了欢乐和安慰。他们把一切统统丢掉,就象扔掉桌上的剩物。你不能
想象海格立斯的扫帚怎样清扫这大教堂吗?”
 “穷人不得不站着,而富人占有包厢,”萨宾娜榴着那些包厢说,“但是有一种东西把
银行家和乞泻联系在一起:对美的仇视。”
 “什么是美呢?”弗兰茨发现自己正站在最近一次画廊预展时的妻子一边,正在认同她
的坚持己见。那就是文词和言论的无穷虚幻,还有文化的虚幻,艺术的虚幻。
 萨宾娜在学生队里劳动时,灵魂被高音喇叭里欢乐的进行曲不断毒害。一个星期天,她


借来一部摩托,朝山上开去,在一个从未到过的边远村庄里停下来。她把摩托靠教堂放好,
往教堂里面走去。一群人恰好在做礼拜。当时宗教受到当局的压制,大多数人对教堂都避之
不及。留在教堂长凳子上的只有些老爷子和老妇人,他们不害怕当局,只害怕死亡。
 神父歌咏般地吟诵祷文,人们跟着他齐声重复。这称为连祷。同一句话反复重现,象一
位流浪汉忍不住连连回望家乡,象一个人不忍离世。她在最后一排凳子上坐下,合上双眼聆
听祷词的曲调,又睁开眼,打量上方那蓝色拱顶上嵌着的金色大星星。她惊喜入迷了。
 她在这个乡村教堂无意遇到的东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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