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长大-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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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却一如从前地看见了刘志光,他在耐心地在给不需要缝合的病人清创,开破伤风针,然后不厌其烦地嘱咐护理的注意事项;外面急救车风驰电掣地到了,门口分诊护士高声地喊人帮忙抬轮床,才给一个病人指点了去治疗室怎么走的刘志光,赶紧就往门口跑过去了。
急救车送来的病人不是外科的病人。周明却没有立刻上楼,站在楼梯口处,看着刘志光跟导医一起把病人从担架上过到轮床上,送进抢救室,在门口帮忙挡着想往里进的家属,给家属解释状况,待这一阵混乱过去,恰好一个病人拿着单子四处问急诊b超在哪儿,刘志光说了一通那人还是茫然,他便领着那病人一直走到楼道口,指着前面说往前走过了治疗室左拐第三个门就是,会有人排队,然后站在当地,看着那人往前走,到对的地方拐了,才回转身想往回走,一抬头看见周明在楼梯口站着,犹豫地叫了声,周老师。然后,心虚地低下头去,一脸惭愧地低声说,“我又作了没用的事。”
“什么?”
“不做大夫做社工。”刘志光头低得更低,声音也更低,“您说过我一次。”
“我说过你?”周明茫然地问。
刘志光低头瞧着地面不说话,仿佛在等待他的喝斥似的,过了半天没有等到,抬起头,望着周明说,“周老师,我……我也想干大夫的事儿,不过干不好,还给别人掺乱。您,侯老师,李老师都花好多时间教我,他们都说,这个功夫,10个病人都处理完了。”
周明摇头道,“不能这么说。谁都是从生到熟,教学医院,教学跟临床并重。”
“可是我,”刘志光犹豫着,停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好像真的做不大好,我说不出来,我在下面练习,很多次,拿猪皮,海绵缝,在床栏,桌子腿上打结,吃着饭也练,睡觉前也练,总是练,可是一到病人身上,就,”他抓抓头发,用了一个周明用的词,“就走样儿了。”
“你怎么就不能突破这个关口呢?” 周明说得有点起急,“你说,这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按说,有了几次,就应该习惯这个感觉,要有自信,你没有自信你怎么都得走样儿。”
“我,”刘志光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下去。
“你说,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没有自信?是不是老师,尤其是我,脾气太不好?”周明拽着刘志光胳膊在转角背静处的楼梯上坐下,“你害怕?其实韦大夫比我会讲,不,要不我把你调到三病区程大夫那边试试?”
“不是!”刘志光使劲摇头,“我没有怕您!没有怕您骂。我知道您说我们是为我们好为病人好。”
“那你,怕什么?”
“我……”刘志光把双手搭在膝盖上,半晌才道,“我怕病人疼。”
周明愣怔地瞧着他。
“我扎过很多针,真疼。”刘志光低声道,“我拿着针,碰着他们皮肉时候,就想起那些疼。忍不住就想起来。”
“疼,是为了治病。”
“我知道。”刘志光的头垂得更低,双手夹在两膝之间,“可是,我忍不住会想起来,手,就抖,就会让他们更疼。我做不好。”
“你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周明沉吟着说,心想,也许是该跟他解释一下考核的分数,正想着如何措辞,能够不打击他的信心,又实事求是,便听他继续说道,
“可是我,就是手笨反应慢。好些事儿也都是。别人练,练3次能练好了我就差不多得练10次。这个,这个根背考题不一样,多练一次,病人就多疼一次。我,我做20分钟,萌萌4,5分钟就做完,别人也都很短,病人就少疼。我想,他们都,做那么好,能让病人少疼,还是让他们做好了。”
刘志光神色间有些遗憾,有些难过,但是却带着很认真的坚持。
周明只觉得胸口仿佛堵着什么似的,一时间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只缓缓地把手搭在刘志光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可能我真的,” 刘志光皱着眉头思索着,“应该做个社工。陈曦说,西方国家都有,香港也有。有社工,病人就踏实些,大夫也轻省些。”
“可是中国的医院,” 周明苦笑,“并没有社工。”
“有松堂临终医院。” 刘志光的眉宇间仿佛有了一点光辉,“那里的病人是,不会,不可能再康复的病人。可是也需要医生,那里的医生有点要做临床医生的事,可是也,有点像社工。”
“临终医院?”周明喃喃地重复,他知道松堂临终医院,但是从来在心里,并不觉得那可以称之为‘医院’。医院应该是为康复而战斗的地方,至少是为了这个目标和希望,一个在沉寂中等待死亡来临的地方,能够称之为‘医院’么?
“我考完试那天,我觉得,我还是做得不好,我很难过。我觉得我什么也做不好。” 刘志光抬着头看着远处,“但是陈曦来找我,陈曦,她说11床肝硬化末期的大爷又不肯配合了,她说,我们都不行,你来试试吧,你行。然后我就去,然后我,陪大爷说了好久的话,慢慢就把常规检查都做了,把血也抽了。大爷也,也平静好些,他不是胡闹,不是故意难为咱们大夫,他病治不好了,害怕死,很怕,又没儿女。我跟他说完话,心里也没那么难过。我忽然想,我可能应该做这个。这个没有治好了病人那么有用,可是我能做。”
“临终关怀医生?”
“我也没有特别想好。”刘志光有点犹豫地瞧着周明,“可是我今天,大爷从我们这里转到松堂临终关怀医院。我答应他一定陪他过去,所以今天请假陪他过去。我看了那里,那里病人,跟大爷一样,永远不会康复出来了,可是还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我还跟那里的大夫聊天了。他们很需要人。”
“你今天,是去陪11床去松堂医院?” 周明心里猛地一动,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只是拍着他肩膀。
“周老师,您会失望吧。您教我那么多。”刘志光惭愧地低声说,“还有魏大夫。我很想做像你们这样的大夫。让病人康复。可是我觉得我不成。很多别人都比我成。我笨,就做,做大家不想做的这个事。总也需要人做的。”
“失望?”周明摇头,再摇头,吸了口气,“刘志光,不管你以后终究作了什么,我都觉得,你学得很好,你学了我想教给你的,你学的,比我教给你的,要多。”
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5
第五节
桌上已经杯盘狼藉。陈曦在教给刘志光玩‘小蜜蜂’划拳,刘志光似乎对这项从前没接触过的新鲜玩意儿来了极大的兴趣,很认真地手忙脚乱;陈曦乐得肩膀都颤了,显然是逗他,眼睛里却已经没有了从前时候对他的厌烦和轻视;许护士忍不住凑过去了,拍着刘志光肩膀道,“这小子真逗!来来,我跟你玩一盘。” 护士长低声地跟老江说话,李波满了一杯啤酒,走到周明跟前。
李波拿的是一杯啤酒。
“今儿的最后一杯。”
李波朝周明举杯。
他的脸和脖子微红,显然还有很大余地,周明瞧了瞧那杯啤酒,笑了笑。
“你的量是多少?”
“上学时候,半斤白干之后,做数学竞赛题没问题,1斤之后大概开始说胡话唱歌了。” 李波笑,“自从工作,没有喝超过三两。”
二十四小时住院医,即使不值班时候,也会随时因自己病人突发状况或者临时急诊人手不够被叫回医院,要时刻保持清醒。
这是周明做住院医时候,张志祥反复强调过,周明再又三令五申地讲给李波他们的要求。
李波初入临床开始穿上白大衣实习,作为‘医生’的最初,正是周明做‘老师’ 的开始,他是极少数周明真正手把手从实习生带到住院总大夫的学生,更是他所有带过的学生中,最最满意,简直称得上得意的一个。
李波的笑总是温和厚道,对同事,对病人。一直如此。不管多累的时候,多乏的时候,抢救病人之后被嘉奖的时候,还是因为不足被呵斥的时候,甚至,被错怪的时候。他一直比同年的住院医多管了近一倍的床,因为能干,严谨,让人放心,因为从不唠叨,毫无怨言。对周明放下去的安排,他从来都是带着温厚的笑抬头,俩字回答,‘好的’ 。
周明坦然地以更高的标准要求他,以更大的责任交付他,就如同从前张志祥对自己。他看着李波从生疏而至规范,由规范而初现行云流水气韵的手术操作;抢救中,从强做镇定到能够沉着淡定地指挥护士和低年住院医,学生协同合作,隐隐然有了大将风度;病例讨论会上,从羞涩地看着桌面不敢将自己的想法怀疑讲出来,到如今自然而然地陈述诊断理由时常便有已经不直接管床的上级们想不到的方面…… 周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偶尔看着如今新进科实习生的慌张,新住院医的生涩,他们作错事被批评之后的失落灰心,周明或者其他高年资带教医生都会半鼓励半数落地说一句,
“急什么急慌什么慌? 都是练出来的。看你们李师兄现在,他当年可也…… ”
这时候,李波会从手头忙着的活儿里抬起头,一乐。
各个方面出类拔萃的李波,是小师弟师妹看得见努力方向的榜样。
如今,突然间,要为了大局,大局中包括了周明自己今后的前途,把这个在这些年里,给了他做‘老师’ 最大的满足与骄傲的学生,推出去,顶一项莫名其妙的处分。
周明并非不能了解这中间的‘轻重’,然而,究竟何为轻又何为重?外面的人,不懂得,不明白,可以推一个‘无关轻重’的住院总大夫出去,免得代表了医院上层的眼光,教学医院提拔干部标准的自己蒙辱;如此,给外界一个交代,给媒体一个交代,给那些拿着报纸看两眼,想起张三传给李四,李四传给王五的医院黑幕,拍着大腿惊讶而愤慨地骂几句的老百姓,一个混得过去的交代。
可是,给一直付出最多毫无怨言的李波,什么交代?
给一直把李波作为最优秀的住院医,满以为他就要提前考主治医生,满以为他就要申报系统优秀住院医生的同事,什么交代?
给那些习惯了一病区这个学习与工作环境的公平,那些相信了他周明说的话,‘作医学生,你只管治病救人,不要去想其他’的年轻人,什么交代?
不计屈辱,不计报酬,不计名利的奉献精神就算可以鼓励新人,难道真的可以拿来要求新人么? 如此的要求,便算是日日把白求恩又或者是后来安上了这个名头的医生的事迹一一陈列,让年轻的学生激动感动一时,当他们也面对家庭的经济,面对家人需要照顾,面对跟当年同学相比,人人都会有的虚荣,有几个能把这激动感动拿来要求自己,在自己一生的职业生涯中,遵循这样的要求? 这样的要求,便算是真有人能够一生遵循一生坚持,这样的极少数人,究竟足不足以撑起这个整个社会必不可缺,跟每个人息息相关的,压力和责任如此沉重的行业?
到底是对外给一个交代,维持一个形象更重要,还是给共同在病房,抢救室,手术台,值班室,并肩工作,互相扶持的同事,下属,那些管自己叫主任,叫头儿,叫老师的人,一个公正的解释,更重要? 若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今后,便算是自己职务比现在要高,更高,便算是脑袋上顶了再多头衔,自己还能否如前那样,坦然地说出,你做好本职,该有的自然会有? 还能否在已经超过下班时间,病人状况尚未稳定时候,要求最了解情况的首诊医生不许离开?
李波将那杯啤酒干了,却没就走,低头,笑,再抬起头来,对周明说道,
“6年了,跟您说话,绝大部分时候是请示工作,再或者就是聊球,再极少数是对消化科,产科,院办讽刺挤兑发牢骚,都没怎么说过别的。”
“还能说什么啊?” 周明抓过二锅头的瓶子对着灌了两口,敲敲瓶壁,“我没跟你挤兑过韦天舒? 他到处吹牛海量结果跟我拼了不到二斤就趴了。”
“后来他就到处吹牛说他跟您俩人把大内科一个科毙掉了。” 李波笑着,“说联欢时候,他们拿小钟,他跟您都拿瓶子。”
“这孙子就该去当小报记者。”
李波乐了,许护士在那边也大笑,说哪能小报记者啊? 太屈才了,至少是人大代表,优秀代表。
一时间,空气如凝住了一般,没人说话,笑声止了,陈曦本来夹起来就要送进嘴里的一筷子鱼,缓缓地放了下来。
“周明。” 老江已经满面通红,眼睛白都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