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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一年天下-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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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鞭声没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聪多年,只有端妃的手势能指挥她的行动。
  深泓的目光避开鲜血淋漓的场面,瞪大眼睛望着母亲:“他们是谁?”
  端妃携起儿子的手,说:“这个女人,是我晋封端妃之后,你外公送入宫中陪伴我的丫鬟。有一次我让她回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将她送到我这里,由我处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应该被打死。”
  可她并没打那女人。
  端妃明白儿子的想法,幽幽地说:“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许多碎片。”
  深泓怜悯地看着那女人——她还不是很老,也许和端妃的年纪相差无几。在他观察她时,她也像感应到似的,向他轻轻颔首。
  深泓挣脱母亲的手腕,走到女人面前。
  “殿下,”那女人说:“见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希望殿下日后不要像端妃娘娘这样。我已经离开她七年,而她一成未变。”
  深泓的诧异无法用语言表达:这女人完全不怕,她的双眼已经看到了未来。看透的人,无所畏惧。
  端妃打个手势,一旁的宫女走到行刑者的身边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宫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
  端妃步态优雅地走到女人身边。
  “寄篱妹妹……”端妃缓缓地说,“你的姑姑教导你,就像她教导我一样。所以你该明白:我可以宽宥任何一个宫女的背叛,但我不能饶恕情同姐妹的你。”
  她屈尊地蹲低了身子,在崔寄篱的耳边低声问:“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的父亲叫做琚勇刚,是个军士。”
  端妃对答案并不满意,摇着头说:“崔氏的女人目高于顶,不会嫁给粗鄙的军卒。”
  “我说什么娘娘都不信,为何还要问我?”崔寄篱的目光冰凉,不为所动。
  端妃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深泓眼看着宫女们抬着绑了崔寄篱的长凳出去,从此再没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这个人被提起。
  空空荡荡的庭院中,他直视血肉模糊的少年——对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死去。深泓走到他附近,不敢十分靠近。
  少年的口中落下一团东西,裹着血水看不分明,但落地有声。
  深泓心中一动,忍着对血渍的厌恶,拾到手里。
  原来是一块漂亮的墨玉佩,不过铜钱大小但质地非常好,他一直含在嘴里,没有被人发现。
  深泓听到脚步声,手一抖,慌忙把它藏进袖中。宫女们向他匆匆行礼,抬起血迹斑斑的长凳和少年,又要去深泓所不知道的地方,处理这个秘密。
  “放下他。”深泓忽然朗声说。
  宫女们回身看着他,款款道:“殿下,奴婢们是遵照端妃娘娘的旨意。”
  他的母亲虽然被幽禁,但在这些死忠之间,她仍有无尚权威。
  深泓挺直小小的身躯,昂然说:“她只是后宫妃嫔,皇帝的女人之一。而我,我是梁王——皇帝之子!”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镇定威严,宏亮的回音仿佛从这块小小的庭院直逼云霄,响彻离宫。连比他年长的宫女们都看得愣神。长凳上的少年也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微弱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丝。
  深泓的勇气得到回报,廊下传来不慌不忙的鼓掌声——端妃出现在那里,微笑着走向她的儿子。
  “那么,让他做你的奴仆。”端妃说。“奴婢的孩子,当然还是为奴为婢。”
  深泓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只是想放这少年一条生路。但他忽然想到,这荒芜的离宫是如此安静,他曾经想要一只野兔、野鸟甚至野鼠出现。现在出现了一个野孩子,效果也不会相差很远。
  他点头,第一次运用梁王的权威,得到了梁王的第一个扈从。
  少年清醒之后到深泓面前谢恩,是十天之后的事情。
  深泓像在皇宫中一样,郑重地坐在主座,接受他的感恩。
  “小人琚深凝,跪谢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深泓疑心他是否还记得他母亲,是否还惦记他母亲的下落。
  他的名字犯了皇子的忌讳,但小小少年的心中已经比端妃明了其中缘故。
  “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直到我给你一个。”深泓庄严地说。
  少年伏在地上没有言语。
  深泓从袖中拿出洗净的玉佩,又说:“奴婢也不能拥有自己的东西——这个归我所有,由我处置。而且,你绝对不能让端妃娘娘知道你曾经有这样的东西。”
  少年还是没有言语。
  深泓用桌上的砚台将那块玉佩砸得粉碎。鉴于他的力气,砚台重重拍了好几下,玉佩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
  很多年后,深泓偶尔说到这件事,琚含玄接口道:“是八下。”深泓听了之后,没缘由地感到怅然若失,决定再也不能提起。
  而琚含玄立刻又说:“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时。”这回答似乎暗示着什么,但深泓不能确定宰相是不是已经知道:先皇的每个儿子都有一枚那样的玉佩,上面刻着生辰八字。
  如果端妃发现军卒的儿子也有那样的玉佩,她就不会宽宏大量留下奴婢的儿子。七岁的梁王确实救了六岁的少年。
  那时,少年们看着几案上的石末,半晌无语。琚姓少年大胆地在主人面前抬起了头,而梁王允许他目送玉佩的粉屑从自己袖底散落满地。
  “我赐你一个名字——‘含玄’。”少年梁王一边说一边把砸不烂的小玉石块扔出窗外。
  很多年后,尽管含玄已经不再为奴,但他还是叫这个名字。他给自己起的字,来自他母亲为他起的名字,或许,是其他人为他起的名字……去掉“深”字,单叫做“凝”,避开了皇家的忌讳。
  含玄是个沉默的少年,但深泓很快就发现他的眼睛灵活。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也能在别人不说话时,发现对方需要什么。
  这敏锐的本能或者才华,让他在冷清的离宫里过得不是十分艰难。
  为数不多的年轻宫女不去捉弄他。准备过冬的老鼠咬坏了她们的冬衣,气得她们说出难听的话。很快那一窝老鼠就销声匿迹——少年含玄用树杈做了一支弹弓,弹不虚发。有时他会特意把那些丑陋的小动物驱赶到没人的地方再打死,以免宫女们看在眼中花容失色。
  但深泓看到了。他很好奇地看着含玄用石子把那些小动物打得四脚朝天。当含玄也看到他,匍匐在地向他行礼时,深泓恢复主人的庄重,漠然说:“你会打弹弓。”
  “小人是军卒的儿子。”含玄清晰地回答。
  年纪大的三名女官也不去呵斥含玄。春燕归来时,她们曾向端妃抱怨所住的殿阁檐下住了鸟雀,扰人清静。不久之后,那些鸟窝就不知去向。
  深泓看到他的少年扈从把它们安置到远处的大树上。他还看到含玄用自制的简陋无比的弓箭,帮新搬迁的小鸟们赶走了前来骚扰的乌鸦。
  “你还会射箭。”深泓站在他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说。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军卒的儿子。”
  含玄渐渐成了离宫的一份子。没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亲。
  年轻的宫女们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时会故意逗他说话。春华秋实,夏蝉冬雪,每一样引发她们怀思的事物,都把她们的话题带向宫廷。她们向这个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少年讲述宫廷的繁华,其实是向陌生人倾诉对往昔的怀念。
  含玄是个很好的听众,他的神情认真专注,从不打断别人的叙述,而且总是腼腆地向她们微笑,诚挚的目光像是鼓励她们说下去,把所有的心事说出来。当她们善意地取笑他的举止没有教养,他会羞涩地应诺,然后在她们游戏似的指教下改过。他学得那么快,宫廷中伶俐的内侍也不会比他更聪敏灵活。为这缘故,有些宫女喜欢他,像喜欢自己的弟弟。
  只有一名宫女与她们不同,她对这个少年无话可说。有一次深泓问她,是不是含玄有哪里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只是觉得,殿下的扈从与众不同。同他攀谈也许能得到一刻的轻松,但随之而来的恐怕是更长久的惶惶不安。”
  这些话不知怎么被端妃知道,这个宫女因次得到端妃的器重。然而端妃并没有对那些亲近含玄的人动气。
  “她们都是我挑选出来的宫女。”端妃在又一个冬季最冷的日子里,同深泓一起呆坐在四门紧闭的殿内。来自归霞山的风仿佛要用万年雪寒把这座宫殿冰藏,孱弱的火焰无法抵抗它的威力。端妃似乎已变成一座端庄的雕像,面容平静,语气淡然。
  “我挑选她们的理由,是因她们做事稳重,守口如瓶。”端妃继续说,“可是,她们被漫长的‘寂寞’击垮。只有芳鸾还记得宫女的本分。”
  深泓凝望自己的母亲——她好像是世上最坚固的堡垒,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摧毁。被放逐的命运令人唏嘘,她却安之若素。
  强装若无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离宫中所有人感到钦佩。宫女们从前也许只是害怕她,如今则是对她那令人畏惧的顽强感到佩服。而一个能让下人感到心折的人,也能得到深泓的敬服。
  深泓想问她,是什么样的期待让她屹立不动。难道她在渴望他父亲回心转意?他还没有发问,端妃先开口说:“殿下,您要记住:被寂寞击垮的人,只会被同情,不会被尊敬。能够成就大事业的人,永远是那些能够忍受大寂寞的人。”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为了成就所谓的大事业。
  “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够让娘娘再度得到天子垂爱?”
  端妃听了儿子的话,神秘地笑了笑。她冰凉的手抓住深泓纤细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边拉了几寸,侧身对他说:“殿下,让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得到天子垂爱,从来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业’。您将来也要娶素氏的女子为妻,也许还能君临天下。所以妾要提醒殿下:您也许会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践踏、斗得你死我活。但您也要知道:她们抢的不是您——从来就不是您。她们抢的是那座宫殿,丹茜宫!”
  她的双眼闪亮,宛如寒夜里的星子。她的神情也让深泓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冷得无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标不是得到男人的欢心。
  “抢到你的人,不算赢家。你那可怜的爱情,算得上什么?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但还是得到了丹茜宫,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开儿子的手,像是忽然觉得冷,背对着儿子向火炉靠近几分。
  深泓隐约觉得,他的生母并不是对他说话。这一瞬间的发泄,是因为她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他凝视她的背影问:“皇后娘娘得到了丹茜宫……她就是真正的素氏?”
  “不。她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暂时得到你的父亲。而你父亲暂时把丹茜宫交给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说到一个最平淡无奇的人,没有怨怼,没有嫉妒。“我的妹妹很会演戏,但你的父亲也不是傻瓜。他会渐渐发现,素宛嵘不是他想象的恋人。”
  她回过头向深泓宛然一笑:“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丹茜宫等待的主人不是你爱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宣城的四季变换并没有天翻地覆的新奇改变。深泓对春景夏夜秋色冬寒的好奇,终于变成一种习惯。宫女们无疑也适应了这座孤城。从前她们还会向人倾诉,而现在越来越沉默。深泓不愿质疑端妃的期待,但他实在想不到明年对他来说会有什么不同。
  这是他在宣城度过的第五个冬天。听说,秀王在这年秋天随皇帝一起打猎,射杀了一只熊。深泓知道以后觉得惊讶:当初那个刚开始识字的小儿,居然变成了勇士。而他的时间却像凝滞,五年来的进步,只是在端妃的亲自教导下读完了离宫中所有的书。
  一天凌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惊醒,发现寝殿中的炉火熄灭。他披衣起身,刚想叫人来生火,却听见庭院中有呼呼风声。
  深泓将门拉开一条小缝,户外的冽风立刻见机而入。他打个哆嗦之后,看到寒霜覆盖的中庭有个辗转腾挪的身影。
  尚未消隐的月光洒满庭院,地上白霜闪闪发亮。少年仿佛踏在无垠的薄云上,身姿如同起舞。霜华像无数璀璨星辰,活跃在他脚下,为他喝彩。他手中流淌着两道银光,时而飘忽如身生鹤翼,时而回旋若周身环电……
  难以想像,这个矫捷的人曾经被绑缚在长凳上动弹不得,被打得血肉模糊、命垂一线。深泓看得瞠目结舌,直到浑身颤抖着打个喷嚏。
  少年立刻发现了他,将手中两根冰柱远远抛开,向他跪倒。
  深泓问:“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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