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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4章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8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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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毋敬是真正地服了,真正地明白了甚叫正道大道,甚叫不言怪力乱神。


  但接踵而来的一件事,却又叫这个老奉常迷惑了——皇帝竟没杀侯生!


  那日陈郡急报:在陈郡阳城县山谷缉拿到逃匿的侯生。胡毋敬大是惊喜,立即下令将侯生妥善押解来咸阳。胡毋敬同时禀报了御史大夫冯劫与廷尉姚贾,请两府准备处刑。然则,侯生被押解到咸阳时,胡毋敬却接到蒙毅送达的皇帝诏令:将侯生解到鸿台,皇帝将亲自勘审侯生。


  那一日,鸿台上除了皇帝,只有胡毋敬与蒙毅赵高三人。鸿台是灭楚前后建成的,正在南山北麓的半山腰,台高四十丈巍巍插天,上有一座供皇帝起居的观宇亭。


  人立台上,仰望阵阵飞鸿过天,鸟瞰关中山水茫茫,实在壮观得难以描摹。忙碌的皇帝每遇不堪疲累之时,便登临鸿台试射飞鸿。飞鸿没射得几只,每次却都是心神畅快地离开鸿台。


  当侯生被一只巨大的升降木柜送上鸿台时,胡毋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昔日意气飞扬的侯生,已经变成了一个黝黑干瘦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人干了。


  最重要的是,侯生双眼半瞎了,直挺挺戳在那里形同木雕。嬴政皇帝端详片刻,走到了侯生面前淡淡道:“侯生,还能认出我是谁么?”侯生冷冷道:“忘不了。皇帝陛下。”嬴政皇帝一挥手。赵高将侯生扶到了一张大案前坐定,又捧来了一陶壶凉茶。


  侯生一句话不说,抓起陶壶汩汩饮尽了整整一大壶凉茶。嬴政皇帝问:“饿么?”侯生道:“当然饿了。”嬴政皇帝一挥手,赵高又捧来了一只大盘。嬴政皇帝道:“这里不是皇城,只有干肉米酒,先压压饥再说。”侯生也是一句话不说,一双黑手抓起大块酱牛肉便啃,足足三斤重的两块牛肉片刻间没了踪影,一皮囊米酒也汩汩而下.未了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好!老夫死亦心甘也!”嬴政皇帝平静道:“侯生,既知当死,朕问你几句话,你若愿实言则说,不愿实言也尽可不说,如何?”侯生慨然一拱手道:“人皆有心。今得陛下一茶一食,老夫愿实话实说。”


  “卢生何在?”嬴政皇帝开始了问话。


  “卢生老贼诳我分道,丢下老夫走了。人云他跳海毙命,未知真假。”


  “你何以要进阳城山谷?不怕缉拿?”


  “老夫欲寻卢生。老夫疑他未死。老夫要扒下老贼人皮。”.“你目何以受伤?是否全然失明?”


  “山野逃亡,安能无伤?老夫不说也罢。”


  “大秦新政究有何失,引你等如此作为?”嬴政皇帝转了话题。


  “皇帝陛下要老夫诽谤秦政?”


  “庭前议政,例无诽谤之罪。先生有话但说。”


  “好!皇帝有气度。”侯生霍然起身厉喝一声,“嬴政!大秦必亡!”


  押送将军勃然变色,锵然抽出了长剑。嬴政皇帝摆了摆手,面对侯生深深一躬道:“先生果能匡正国策,愿闻教诲。”侯生木然地望着苍苍南山,冰冷而缓慢地说着:“秦政之亡,在嬴政无视天道也。其一,嬴政身为皇帝,暴殄天物,浪费民力,滥造宫室。老夫虽然目盲,然也看得见这秦中八百里,楼台殿阁连天而去。嬴政扪心自问:如此豪阔何朝有之?何代有之?若将它们变成布帛菽粟,当有千万庶民得以温饱。嬴政与圣王之德何堪相比也!”


  “其二如何?”


  “其二,六国宫女集于一身,丽靡烂漫,骄奢淫逸,钟鼓之乐,流漫无穷。民有鳏夫旷男,宫有怨女悲魂。此等违背天理人伦之事,历代圣王所不齿。嬴政为之,何以不亡?”


  “愿闻其三。”


  “杀人无算,白骨如山,暴政苛刑,赭衣塞路!塞天下之口,绝文学之路,烧三代典籍,掘先哲之墓!修长城绝我华夏龙脉,筑驰道毁我民居良田。此等无道之国,无道之君,虽十亡,不足以平天下之怨。秦皇不亡,岂有天理也!”侯生突然打住了。


  “先生,朕听着,请说。”嬴政皇帝静如一池秋水。


  “不够么?没有了!”侯生气咻咻喊了一句。


  “嬴政愿闻大政之失,譬如郡县制究有何错?复辟旧制究有何好?”


  “人德尚且不立,谈何大政。”“可否说,先生挑不出秦之大政弊端?”


  “老夫不屑言败德之政。”


  “啊,明白也。”嬴政皇帝微微一笑,继而突然仰天大笑一阵,转身看着侯生笑道,“先生这班儒生,当真不可思议也!评判一个国家,一个君王,不看大政得失,专攻一己私德,这叫甚眼光?分明如村妇之舌,如市井之议,却偏偏地装扮成圣人之道,诚可笑也!你等儒家,何以不见大秦一统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而使天下兵戈止息?何以不见大秦扫灭边患,使华夏族类得以长存?何以不见郡县制替代诸侯制,使华夏族群裂土不再,内争大战从此止息?何以不见天下奴隶得以实田,万民安居乐业?修驰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私田得以买卖、工商得以昌盛,如此等等,何以不见?……是也,嬴政是拆迁了六国宫殿,是集中了六国宫女。


  然则,连绵宫殿嬴政住得几何?万千宫女嬴政消受得几个?至于为何要拆迁六国宫殿,六国宫女派甚用场,朕不想说!何以如此,只怕你等迂腐儒家永远不能明白。


  朕只说一句:此乃防范复辟之须,此乃安定边陲之须,而绝非嬴政卧榻之须!纵然过了些许,何伤于秦之大政大道,何伤于大秦文明功业?方才先生所言,嬴政可以改弦更张,可以反躬自省。然,绝不表明六国贵族与尔等儒家之梦想能够成真。朕可直言相告,就像先生对我一般,只要人民拥护大秦新政,大秦就永远不会灭亡!


  几百儒生,几个博士,几万贵族,就想颠覆大秦,就想复辟旧制,先生不觉是螳臂当车么?朕还要告诉你,你这个博士,你等那个儒家,其实并没有真实学问。自孔孟以后,儒家关起门自吹自擂,不走天下,不读百家,狭隘又迂腐,论国论政全无半点雄风,朕为之寒心,天下嗤之以鼻,儒家若不再生,必将自取灾亡也!”一席嬉笑怒骂的雄辩戛然而止了。


  侯生木然沉默着,终于没有说一句话。


  胡毋敬惊讶的是,当押送将军要押走侯生时,已经平静的皇帝却开口了:“下诏冯劫,有直谏之功,开释侯生,许其自由。”那一刻,所有人都愣怔了,侯生也愣怔了。


  良久默然,侯生对着皇帝深深一躬,须发丛生的脸膛滚下了两行泪水。


  皇帝淡淡地道:“先生去也,好自为之。”


  正当此时,一阵奇特的尖厉呼哨破空而起,迅急地在山谷中飞升逼近。正在赵高疾步走向观宇亭时,嘭的一声大响,一支响箭倒钉在了显然是专设的一方悬空伸出的巨大木板上。赵高拿起亭下一只铁钳,快步上前钳下长箭边走边拆,走到皇帝面前已经捧起了一个竹管。蒙毅接过竹管利落打开,抽出一方卷筒羊皮纸展开一瞄,立即快步走到皇帝面前低语了一句。嬴政皇帝脸色倏地一变,立即下令:“快!下山!”


  苍茫暮色之中,巨大的吊柜轰隆隆沉下了山谷。 

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一、茫茫大雪里嬴政皇帝踽踽独行 
  接到通武侯王贲垂危的急报,皇帝车马兼程赶到了频阳。


  王翦病逝岭南之后,王贲一直深深陷在父丧悲怆中不能自拔。嬴政皇帝很是忧虑,诸多铺排欲使王贲振作,却依然没有些许功效。从王翦的丧事开始,嬴政皇帝破例做了诸多刻意安排:亲自执绋送葬,亲自过问陵园修造,亲自召见频阳县令安置对王氏一族的永久性照拂;又破例许王贲离职服丧,破例给频阳美原派进了两名太医,破例下令掌管皇室园林府库的少府章邯全数支付了美原的丧葬用度。种种之外,更有两处最大的破例:其一,开秦法之禁,特许王贲之子王离承袭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如此一门三侯,一时震动天下;其二,嬴政皇帝与蒙恬秘密会商,以邀战匈奴之策激发王贲。然种种措施之下,王贲还是没能恢复心神。王贲守丧三年之后,嬴政皇帝换了一种方式:不再刻意照拂,只是随时关注着美原的种种消息,满心期望王贲能够从淡淡的田园守丧中自己摆脱出来。然则,频阳县令与专派太医的每旬一报,却丝毫没教人舒心。每报都是如出一辙:通武侯郁郁寡欢,少食寡言,日每除了去陵园祭拜,回府就是昏昏大睡。无奈之下,嬴政皇帝一次专门召来老方士徐福,问其能否使王贲心疾复原。徐福没有丝毫犹豫,便摇头了。嬴政皇帝不解,问其何故。徐福答曰:“我道有箴言:方家不入军。盖方士之术,根基在术者受者之心志交相感应也。若通武侯者,毕生铁血战场,心志顽如铁石,心关坚如长城。方士之术,焉能入其心魄哉!”嬴政颇为不悦,皱着眉头道:“先生是说,通武侯心死了?”老徐福良久默然,叹息了一声:“陛下如此说,夫复何言也!”自此以后,嬴政皇帝当真是没辙了,只有打算抽暇常去美原走走,亲自与王贲说说话,再看究竟能否有救?可一次尚未成行,王贲便告垂危了。


  一进频阳县境,县令与一班吏员正在界亭外肃然守候。皇帝车马没有丝毫停留,风驰电掣般掠过了界亭,烟尘中只传来马队将军的遥遥呼喊:“频阳县令自入美原!”午后时分,皇帝车马下了频阳大道,匆匆转上了美原乡道。不甚宽阔的乡道两侧,肃然伫立的人群与萧疏的杨柳树林融成了茫茫一片。嬴政皇帝立即下令车后马队缓行,自己的那辆驷马青铜车却丝毫没有减速,风一般掠向了遥遥可见的庄园。


  “王贲等我——”


  驷马高车在巍巍石坊前尚未停稳,嬴政皇帝一纵身下车,一声嘶哑悲怆的呼喊便在山庄激荡开来。骤然之间,守候在石坊的人众一齐放声大哭了。及至赵高飞步赶来,皇帝已经大步匆匆穿过哀哀人群径自进庄了。庄前石桥旁,一群老人簇拥着一个年青公子肃然长跪在地。公子高声禀报:“王离恭迎陛下!家父弥留……正在庄前茅亭迎候陛下……”嬴政皇帝急迫道:“秋风正凉,病人能在外边么,你等当真糊涂!”王离哽咽道:“家父执拗,定要出户迎候陛下。家父说,陛下今日一定来……”尚未说完,嬴政皇帝已经大步过桥了。


  掠过庄门前那片已经在秋风中萧疏的杨柳林,大步走进林中那座古朴的茅亭,嬴政皇帝惊愕止步了——亭下石案上一张军榻,榻上一方厚厚的自布大被覆盖着骨瘦如柴须发如雪的王贲。这位昔年猛将微微闭着双目,一脸木然弥留之相,瘦骨棱棱的两腮抽搐着,显是紧紧咬着牙关挺着难以言说的巨大病痛。若非当时当事,任谁也认不出这是叱咤风云的秦军统帅之一的王贲。惊愕端详之下,嬴政皇帝心头大是酸热,一时老泪纵横哽咽不能成声了。


  “陛下……”王贲骤然睁开了双目。


  “王贲……”嬴政皇帝拉起王贲双手,泉涌泪水打在了白色军榻上。


  “陛下,老臣不死,是,有几句话说……”


  “王贲,你说,我听……”


  王贲目光艰难地找到了榻边的王离,示意儿子扶起自己坐正,又示意儿子离开茅亭。王离哽咽着走到亭廊下挥挥手,守候在茅亭的王氏家人都出来远远站着了。王贲的目光骤然明亮,殷殷地看着嬴政皇帝缓慢清晰地开口了:“陛下,老臣所说,四件事。一则,若有战事,陛下毋以王离为将。昔年,家父有言:此子心志无根,率军必败。陛下幸勿以老臣父子为念,错用此子误国误军。”嬴政皇帝垂泪道:“我知道。只教他入军多多历练。”王贲喘息几声,又道:“二则,太尉之职,李信可任。坚毅勇烈,陇西侯河山社稷之才也。”嬴政皇帝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王贲艰难地叹息了一声,一丝泪水爬出了眼眶:“最后两事。一则,陛下劳碌太过,该早立储君了。长公子纵然有错,其心志胆识,仍当得大秦不二储君。老臣以为,陛下该当对九原大军有所部署了。蒙恬、李信,当为储君两大臂膀……”嬴政皇帝连连点头,哽咽垂泪道:“知道。本来,要等你一起北上九原的……”王贲嘶声喘息着,努力地聚集着最后的力量:“最后一则,老臣斗胆直言了:老臣多年体察,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陛下体魄堪忧,该当妥善处置朝局了……君王暮政,内忧大于外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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