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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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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没有见过如此刑场,谁也不知晓将对商君何以处刑?很少见过世面的山野庶民本有看热闹新鲜的本性,寻常时日早已经骚动呐喊起来。世族元老们预想的期待的,也正是如此场面——商鞅处死,万民欢呼。老人们说,百年前秦穆公令三贤殉葬,国人心怀悲伤,但还是在三贤走进墓门时惊讶地呼喝喊叫起来。然则今日却没有丝毫声息,无边无际的黑色人海依然是一座冰山,唯闻夹在呼啸北风中的沉重喘息。


    “将到午时。”甘龙对旁边的嬴虔说了一声,嬴虔点点头。


    甘龙举起令箭:“押进人犯!”


    担任掌刑官的是杜挚,他一挥手中黑色令旗,嘶声高喊:“押进人犯!”


    车声辚辚,西乞弧率领一队骑士押着一辆青铜轺车驶进了刑场。谁都知道,这是商君的专用轺车,车上坐的也正是商君。依旧是白玉高冠,依旧是白色斗篷,依旧是整洁讲究,依旧是自信威严。当那辆轺车辚辚驶进的时候,老秦人竟觉得这是马队护卫着神圣的商君前来视察了。四野人海突然欢呼起来:“商君万岁!”“新法万岁!”


    声浪如同山呼海啸,滚滚惊雷,在渭水川道猛烈激荡着。


    甘龙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惊慌。四面高坡上的汹涌声浪就像要凌空压下来卷走他吞噬他的黑色怒潮。他用力拍打着长案吼叫:“如此做法,礼法何存?谁的命令?”


    嬴虔淡漠的声音:“老太师久经沧桑,何其如此恐慌?”


    “将人犯押上刑台!”杜挚大声吼叫,生怕西乞弧听不见他的号令。


    将近刑台,商鞅从容下车,从容登台,在大板前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


    “宣国君书!”甘龙声嘶力竭,却一点儿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杜挚捧起一卷竹简高声念道:“逆臣卫鞅,图谋不轨,聚众谋反,欺君罔上,擅杀大臣。凡此种种,罪恶昭彰,为昭国法,为泄民愤,议将卫鞅处车裂大刑!”


    甘龙颤巍巍起身:“卫鞅,遭此极刑,乃天道恢恢,你,还有何话说?”


    商鞅笑了:“甘龙,商鞅虽死犹生,尔等却虽生犹死。青史之上,商鞅千古不朽,尔等却万劫不复。老太师以为然否?”


    甘龙脸色发青,被噎得说不上话来,只是抖个不停……


    嬴虔淡然笑道:“老太师,何其不知趣也?杜挚,许民活祭。”


    杜挚高声宣布:“传令场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场。”


    一场旷古罕见的活祭开始了。


    四野民众仿佛早有准备,一县一拨,由各族老人抬着祭品走进刑场,不断在刑台前摆上一案一案的三牲祭品,一束一束的松柏绿枝,洒下一坛一坛的清酒。人潮涌动,默然无声。片时之间,祭品如山,松柏成荫,浓郁的酒气弥漫了刑场。


    轮到商於十三县活祭时,万千人众屏息了。一百多名老人在郡守樗里疾和十三位县令带领下,抬着祭品,拿着乐器,默默走到刑台前跪成一圈,吹起了陶埙竹篪,激越悲伤的山歌顿时传遍刑场——


    商君商君法圣天神


    忠魂不灭佑我万民


    商君商君三生为神


    万古不朽刻石我心


    令世族元老们目瞪口呆的,与其说是百姓们的山歌,毋宁说是商於十三县的官员。他们竟敢公然率领百姓活祭商鞅,当真不可思议。


    然而紧接着出场的更令他们震惊。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率领各自府邸与商君府原有吏员三百余人,麻衣白孝,抬着一幅白绫包裹的大刻木和祭品祭酒走进了刑场。摆好祭品,洒酒祭奠,国尉车英拉开白绫,刻木铜字赫然在目——万古法圣!


    须发灰白的上大夫景监捧起了一卷竹简,高声宣读祭文——


    呜呼!哭我商君,万古强臣。昭昭大德,磐磐大才。维新法制,强国富民。奖励耕战,怠惰无存。郡县统制,国权归一。度量一统,工商无欺。刑上大夫,礼下庶人。唯法是从,极身无虑。移风易俗,文明开塞。收复河西,雪我国耻。立制立言,千秋可依。煌煌法圣,青史永垂。呜呼哀哉!商君蒙冤,天地混沌。哭我商君,何堪我心?呜呼哀哉,人神共愤,山河同悲!


    随着景监悲愤的祭文,四野民众肃静得死寂一般。泪水挂满了每个人的脸庞,却没有一个人号啕痛哭。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哭声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倏忽之间,天空乌云四合,鹅毛大雪密匝匝漫天飘落。


    一个火红色斗篷的女子飘然走进了刑场,像一团火焰,飘舞的雪花远远地融化在她的四面八方。她身后跟着两名抬着长案的白衣壮士,一个赫然便是侯嬴。火焰飘到刑台之下,女子露出灿烂的笑容道:“夫君,白雪来了。”


    商鞅笑了,没有丝毫的惊讶:“小妹,我正在等你,来。”


    侯嬴两人将长案送上刑台,向商鞅深深一躬:“鞅兄,走好……”


    “侯兄,来生聚饮,还是苦菜烈酒,如何?”


    “好……”侯嬴泪如雨下,哽咽答应一声,纵身下台去了。


    白雪轻盈地飞身纵上刑台,大红斗篷随风飘曳,就像漫天大雪中一只火红的凤凰。商鞅张开双臂抱住了白雪:“我们终于永远在一起了。”白雪偎在他胸前甜蜜地笑了:“夫君,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坟墓,还有荧玉妹妹……我们可以了无牵挂地走了。”商鞅轻抚着她的如云秀发,仰脸向天,一任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小妹,上天赐福我们,让我们双双归去。人生若此,夫复何憾?”


    白雪明亮轻柔地笑了:“夫君,我们共饮一爵。”


    她从容地揭开长案酒坛的坛口红布,利落地剥去泥封,向两个铜爵斟满了清亮的烈酒,将一爵双手举到商鞅面前:“夫君,这是白雪自酿的女儿酒。二十四年前,当白雪第一次结识夫君,就酿下了这坛酒,就等着这一天……”


    商鞅爽朗大笑:“好!就叫她三生雪酒!”


    “好也。”白雪举爵,“三生相聚,白雪足矣。”两爵相碰,一饮而尽。


    白雪走到案前坐定:“我来抚琴,夫君一歌,如何?”


    “大雪伴行,壮士长歌。大是快事!”商鞅爽朗大笑。


    大雪飘飘,旷谷般寂静的刑场飘出悠扬的琴音。商鞅的歌声弥漫在天地之间:


    天地苍茫育我生命


    一抔黄土拥我魂灵


    有情同去遨游苍穹


    千秋功罪但与人评


    歌声止息了。白雪停琴,细细地抚摸着琴身,低头深深一吻,霍然起身,将那无比名贵的古琴锵然摔碎在刑台上……她又斟了一爵:“夫君,为我们三生相聚,此爵你我共饮。”说着将酒爵捧到商鞅口边,商鞅大饮一口,白雪将半爵一饮而尽。


    “夫君,白雪先去了,等你。”她从长案下悠然抽出一把短剑,在火红的斗篷上擦拭明亮,猛然紧紧抱住商鞅,深深地向他吻去……转过身来,白雪跪倒在地,双手挺剑,猛然刺向腹中……汩汩鲜血流在白玉般的积雪上,又流下了刑台,流到了地面。


    商鞅将白雪的身体轻轻放平,将火红的斗篷盖在了她身上。


    漫天暴雪,骤然间掩盖了那美丽的身体,银装玉砌的身形顷刻间在刑台隆起。商鞅从白雪身旁缓缓站起,整整衣衫,仰天大笑:“行刑!”四肢贴着大黑板站定,微笑地看着咣啷啷的铁环套上了他的双脚、双手与脖颈。


    台下五头怪牛被无声地驱赶出来,铁索慢慢绷紧。


    杜挚声嘶力竭地高喊:“分——尸——行——刑——”


    骤然间天地迸裂,天空中炸雷滚滚,暴雪白茫茫连天涌下。五头怪牛吼叫连连,奋力狂奔,厚厚的雪地上洒下了猩红的热血。冬雷炸响,一道电光裂破长空,接着一声巨响,怪诞的刑台燃起了熊熊大火!


    刑场陷入茫茫雪雾之中……


    [第一部终]


楔子 

    楔子


    一场千古罕见的暴雪湮没了秦川。


    秦人谚云:秋后不退暑,二十四个火老虎。谁能想到,火老虎还在当头,滚滚沉雷便不断在天空炸开,硕大的雪花从天空密匝匝涌下,弥漫了山水,湮灭了原野。无边的嘭嘭嚓嚓之声从天际深处生发出来,直是连绵战鼓,敲打得人心颤。雄视关中的咸阳城四门箭楼,顷刻间陷入了茫茫雪雾之中。九里多宽的渭水河面本来还是碧波滚滚,半个时辰中被暴雪封塞成了一马平川。泾水、灞水、酆水、浐水、滈水、潏水、洛水,全部在顿饭辰光雪雕玉封。巍巍南山,苍苍北阪,尽被无边无际的白色帐幔覆盖。倏忽半日,鸟兽归巢,行人绝道,天地间一片混沌飞扬的白色,整个世界都被无边的风雪吞没了。


    渭水南岸,却有一支黑色马队,正在茫茫雪雾之中向南疾行。


    惊雷闪电,暴雪压顶扑面。这支马队却依然保持着整肃的部伍,不徐不疾地走马行进,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马队护卫着一辆黑色篷车,在无边雪幕中越过灞水,爬上蓝田塬,徐徐没入了被秦人称为“南山”的连绵群峰。奇怪的是,马队一进南山口,骇人的连天暴雪顿作了纷纷扬扬的鹅毛飞舞,马队所必须经过的峡谷险道上,也只积了薄薄一层冰雪,无碍于马队篷车的行进。爬上南山主峰时,莽莽苍苍的青山绿水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影影绰绰地显了出来。


    一座雄峻的主峰在连绵群山中突兀拔起,于苍茫天地间生发出一片巍巍霸气。这是南山主峰,大河长江的分水岭。由此向南向北,都是堕入尘寰的长长的下山道。在这般雨雪天气中,寻常商旅与行人车马,是不敢走这南山主峰峡谷道的。仅是这段十里长的坡道,就足以令行者变色止步了。这支马队在峰顶停了下来,一个身披黑色斗篷者跳下马,回首瞭望笼罩在无边雪幕中的混沌秦川,扑地跪倒,对天三拜,又霍然站起,转身高声命令道:“二十人下马护车!下山路滑,千万小心了!”


    “郡守,我们去何处?”马队前一个精瘦的将军嘶哑着声音问。


    “大蟒岭——”黑斗篷马鞭向东南遥遥一指,“明日午时前,务必抵达!”


    “嗨!”将军答应一声,立即翻身下马,刷啦一声撕下铁甲鳞片下的衣袖,大喊一声:“弟兄们,裹住车轮,莫使打滑!”已经下马的二十个骑士,立即撕下各自衣袖,开始包裹车轮。


    “山甲,用这个!”郡守胳膊一扬,一领黑斗篷向那个精瘦将领飞了过去。


    “郡守,这可不行!你要受风寒。”精瘦的山甲又将斗篷掷了回来。


    “嘿嘿,有何不行?”郡守说着下马,将斗篷三两下撕成布片,“你舍得前军副将不做,我樗里疾舍不得一件斗篷?来,包结实,只要商君不受惊……”说话间已是语声哽咽了。


    “郡守……”山甲脸上一抹,甩出一把泪水汗水雪水,嘶哑地喊了一声,“弟兄们,小心了!商君回家要平安!”


    “将军放心!商於有商君,打断骨头连着筋!”士兵们一片吼叫,齐刷刷分做两边拥住了车轮。后边数十名骑士也全部下马,用两根大绳连环拴住马镫,再拽住车厢,骑士们牵住战马。显然,这是要连排倒退着下坡。


    山甲一甩令旗:“小心!下坡——”


    “嗨——哟!下坡了哟!莫打滑哟!”随着缓慢沉重的号子,篷车倒退着向山坡慢慢滑下。大约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在步卒与马队的前扛后拉下,篷车方才缓缓地滑下了长长的山坡,湮没在纷纷扬扬的雪雾中。经过一昼夜奔波驰驱,次日将近正午时分,马队终于到达了险峻奇绝的大蟒岭。


    大雪已住,红日初出,崇山峻岭间一片洁白晶莹。


    遥遥看去,这大蟒岭大体上是一片南北走向的山峰,北接桃林高地,东接崤山群峰,南边数十里是秦国要塞武关,直是一条逶迤盘旋的龙蛇,商於人便呼之为大蟒岭。这片山地虽然不算十分隐秘,但却是临近武关、崤山的边界山地,要出秦国可算得十分便当。商於郡守樗里疾与商於望族的老族长们秘密计议,决意将商君与白雪的遗骨安葬在这里;其中深意,是秦国一旦有变,商君遗体便能迅速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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