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第2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的柔和气息就在草坪上浮动着。
他又在进入草坪的那条枝叶遮蔽的林间小路上弯腰寻觅起来。土质很硬,长着草,也没有脚印。
他突然诡谲地笑了。
他兴致勃勃地捡起几块石头,互相敲击,破裂,得到几块锋锐的石片,然后拨开树枝,蹲下身,用它们在小路上一下下用力划拉着“耕耘”起来。
自己回到旧石器时代了。他一边耕耘着,一边看着自己敲打而获得的工具,露出笑容。
眼前浮现出历史博物馆中一幅北京人制作石器的图画。
几十万年前赤身裸体的猿人。
他们用碰砧法、锤击法、垂直碰法三种方法制造着各种石器。
砍砸器,尖状器,石砧,石锤,刮削器,斧状石器,两端刃器……
看看这个石字偏旁的“砍”字吧,它记录着我们祖先最初的砍伐工具是石器。
一身大汗。终于耕耘出一段一米多长的松细泥土的路面。他又尽量把它压平,把遮拦小路的繁枝茂叶理弄归位,不留下痕迹。
那位“西方”将在这儿留下她(他?——不。)的脚印。
他自得地笑了——当他扔下石片,一手叉腰,一手揩汗,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时。
他为自己的聪明自得,为把对方做在了自己的“圈套”中自得。
他拍了拍手,回到石桌旁,穿上凉鞋——他一直还赤着脚——拿起书包,准备走。
他看了看又让自己搬到石桌东面的石凳。
这是自己留下的没有语言文字的宣言了。
他眯着眼想像着那位“西方”明天早晨看到这个宣言的神态来。
她的形象很清晰,年轻,苗条,漂亮,连她的表情似乎都能看到了。
难道她会不是女性?
3
第三天的下午,他又来了。
还没到那块草坪,他就感到一种紧张。
他耕耘过的那段路面越来越近了。
他拨开茂密拦挡的树枝,蹚开着丛树、荆棘,低着头在这条神秘的小路上钻着、走着。
再一转弯,就该到了。
是什么样的脚印呢?
悬念。
人为什么有那么多悬念——接连不断的悬念?
因为有追求;因为追求中有未知。
他现在追求什么?
悬念结束了。
拨开遮拦的枝叶,问号便成了句号。
眼前,松细平整的路面上,印着四个清晰的脚印。两个进草坪的,两个出草坪的。一个人的。
女式凉鞋的脚印。
他端详着这脚印,不禁轻松地、得意地笑了。
智慧的胜利。
从这脚印中还能看到什么?
脚的长度乘七等于身高?
根据脚印的深浅、形状、面积,用和自己脚印对比的方法,再参照一系列公式,去算出她(这次可以确定不移地使用“她”字了)的体重?
不,他不想搞这种繁琐的甚至可以说是低劣的智慧。
这样做让他厌恶。
破坏他美好的情感。
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他的印象中已经立着一个美好动人的姑娘了(他相信她是位年轻姑娘)。
他不需要再去改变这个形象。
如他所料。
草坪中,石凳又一次被搬回了石桌西面。
这次的宣言,显得比上一次更强硬。
“真不像话,不许你再瞎搬。”——这就是他在这宣言中看到的。
她每天留下她清晨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傍晚的宣言。
她每天留下她西方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东方的宣言。
真有意思。
他照例打一遍太极拳。蓝天,太阳,山湖,大地,古庙残垣,槐树丛竹,在周围缓缓移动旋转着。自己才三十多岁,却喜欢打太极拳——这是老年人的运动,这是什么个性呢?
是老化,是沉稳,是豁达大度,是安详超然?
今天为什么自省起这个问题来了?
今天为什么有一种希望生命显得年轻的愿望呢?
她,“西方”,多大了?
她肯定很年轻。
瞧她那一次次倔强的“宣言”。
他照例又把石凳搬到东面。
他坐东朝西——照例。
哈哈。他看着对面石凳在草坪上留下的那个方形印迹,想像着她此时面对面坐在对面的样子——她的冷冷的样子,她的傲然的样子,觉得分外有趣。
黎明与黄昏(5)
今天,自己还留下一个石凳在东的“宣言”就算了?
她搬到西,他搬到东,搬来搬去,有何新意?
他应该有点新招。
他一边写作——他在写一篇《东西方宗教史对比》的论文——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他的新招带有幽默和恶作剧的色调。
再绝不过了。
他把沉重的长条石桌——这回不是石凳了——搬着旋转了九十度。南北方向变成了东西方向。
石凳则相应跟着放到了石桌的南面。
好了,不用东西之争了。
这个格局是定了。
她不可能再把桌子挪转过来。
那是一个女人力所不能及的。
这就是他对对方的嘲弄、“欺负”。
他骄傲地、胜利地坐南朝北地坐下了。两手很舒服地放在石桌上,他扭头望了望西边竹丛后面下沉入地平线的太阳,自己可以很适宜地利用左边来的光线。
这与迎面利用光线一样有效。
但突然他又怔愣住了:这会不会演变成南北之争呢?
她同样为着从左方利用光明,明天清晨,她可以把石凳搬到石桌北面去嘛。
他坐南朝北,她是坐北朝南。
坐北朝南不是“上席”吗?
不管她。
反正,他挪动了石桌,她不能再挪回去。即便形成南北之争,也是在他造成的新的大格局中进行。
这便是他的一点胜利。
他提着书包要走了,又站住,看了看自己扭转的乾坤。
嗯?
就这样一直进行改变格局的斗争?
这是什么斗争?
这里有深刻的哲学含义——他突然悟到。
这种相互改变格局的较量,恰恰是人类社会中一切政治、经济、军事、思想、外交较量的本质。
不管有多少表面的言辞、宣传、舆论、佯装举动,一切较量的目的都是在争夺对格局的决定权。
而较量中的每一步策略手段的意图,也在对格局的某种改变中显露出来。
人和自然的较量更是这样。
江河泛滥,横冲直撞,任意制造着格局。
人类筑堤、筑坝、围截、堵住,又改变了格局。
江河又冲决堤坝,横溢漫流,制造出新的格局。
人类聪明了,一边筑坝拦堵,一边凿山疏导,又改变出新的格局。
不是这样吗?
人类和自然的相互斗争,都是一次又一次向对方发布着这无言而有形的(因而也是更鲜明有力的)宣言。
他拔脚要走了,突然又想起什么。
他在竹丛旁掐下一朵红色的小花,放在石桌上,又用一块小石子压上。
哼,这花就表明她。表明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女性。
用小石子压上,既为防风刮掉小花,也表明:男人的力量是压倒你的。
自己能挪动这样沉重的石桌,无疑向她宣布了自己的性别。
他看着这又一杰作,颇觉得意。
他又想像着她的反应。
一瞬间,他涌上一丝遗憾:
他今天的宣言,不光是改变了物境格局。
而且还采用了鲜花与石子这两件实物。
这不是原始思维中的类化物象吗?
原始人类的原始思维,依靠他们在共同社会生活中形成的类化意象从外界摄取信息,在大脑中储存信息,在生活中交换信息。而交换信息必须转化为类化物象,在没有语言之前,类化物象主要靠打手势、舞蹈等形体运动,声音模拟,图画文字,还有,最初级的,直接采用实物。
用箭头表示交战;用石斧表示砍伐;用飞鸟表示上天的本领。
他和她的“交战”宣言,今天发展到原始思维中运用实物做类化物象的这个阶段了。
一步步下去,会演变到语言文字的产生?
他和她在演绎人类的思维史?
二
1
好家伙。他一踏进草坪,就惊愕了。
不是搬动石凳的南北之争。
而是石桌又转回了原位。
她有这么大劲儿?
一瞬间,他对她是否女性都有些怀疑了。
这石桌,要不是自己会些武功,也很难挪动它。
他怀着狐疑的、紧张的心情慢慢走近石桌,似乎那儿盘着蟒蛇。
一点没错。石桌又挪回原位,石凳重新回到了石桌西面。
这次的宣言才可谓坚决而强硬。
可他目光一亮,盯着,又惊愕,又兴奋。
石桌上摆置着一组很有意思的东西。
一节二十厘米长的小竹片,横放在一块砖头碎碴做的支点上,像个小小的儿童运动场的压压板,西边一头长,东边一头短。长的那一头上,放着自己留下的那朵野花(已经蔫萎)。短的那头,放着昨天压在花上的那块小石子。石子显然比野花重得多,但压压板两头的长短比一定更悬殊,所以,野花倒把石子翘到了“天上”。
黎明与黄昏(6)
他打量着,琢磨着,感到一种儿童做智力游戏似的热情冲动。
明白了。
第一,这是一个杠杆。说明:她是用杠杆的原理把石桌挪回原位的。
第二,这说明(也是一个宣言):依靠使用杠杆的智慧,野花重于石头,女人的力量可以赛过男人。
人的力量是在大脑,不在体力。
就是这含义。
他转头四处一看,在古庙的残垣上堂而皇之地斜倚着一根很粗的、歪扭的旧木头。
那想必就是杠杆了。
他没有再发明新招数。
照例把石凳搬到东面,坐东朝西写作。
写完后,临离去前,他又把石凳搬回西面。
这倒不是认输(也许也有些这成分)。
这是拿出男人的风度。
玩笑开过了,要表现男子汉的涵养大度。
依然是较量,更高一格的较量。
他用砖头碎碴在石桌上,在那个压压板旁边画了一个图:
东边一个圆——早晨的太阳;西边一个圆——傍晚的太阳;中间一个长方形——石桌;长方形西边一个小方形——石凳;长方形东边一个虚线画的小方形——那是石凳的影子,是石凳暂时停留过的迹象。
他直起身看着图,满意地拍拍手。
这比用实物做类化物象又发展了一步了。
用图画了。
这表示太阳的圆,难道不会逐步演化成象形字“日”吗?
表达的内容及需要同表达手段的矛盾冲突,看来势必要使人类走向有文字史。
他却宁肯与她之间晚出现语言文字。
运用原始思维时期的表达手段,岂不更富有情趣和神秘、朦胧的象征意味?
更有艺术情味。
艺术的最深真谛不就是挖掘和再现人及人类的童年?
他没有碰动那个野花把石子翘到天上的微型压压板。
2
现在每天的悬念是:她今天的新宣言是什么呢?
这个悬念从早晨起就吸引着他。
他难道不会早晨去一趟草坪,碰碰她吗?
不,他绝不那样做。
那样,一切动人的情味和魅力都没了。
生活要有点神秘,要有点朦胧,要有点未知。
一目了然,还有什么意思呢?
倘若一个人把自己今后一生命运的全部发展情况、细节,都精确入微地预先看清楚了,一切都是明确无疑的了,那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生活的哲学正是艺术的哲学。
艺术的哲学正是生活的哲学。
他看到她在草坪中留下的宣言了。
他站着,一瞬间涌上一阵感动。
那个象征杠杆和天平的微型压压板还在,但下面的支点做了移动。现在,野花和小石子,东西两方处在平衡中、水平中。
自己画的那幅图也在,但有了一点改动:原来长方形(石桌)东边的虚线画的小方形(石凳的虚影)现在被描成了实线。
现在,在东方的太阳和西方的太阳照耀之间,长方形东西各有一个小方形。
再看看石桌,原来的石凳被放到了东面——给他坐了,石桌西面,又增加了一个小石凳——那是一块又从古庙遗址搬来的方形石头,带着还没擦净的泥土。
他看着,心中溢满一种潮湿的情感。
眼睛居然有些潮湿了。
还是女人的心地善良。
她们高傲,她们不甘示弱,她们向男性挑战、较量,但她们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