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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伤城记(心慌的周末)-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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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之回过神来,“太好了,她会爱惜你,你起码可以有十五年温馨、辛苦也是值得。”

李张泪盈于睫,“谢谢你,陈之。”

“你没有娘家,要吃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弄。”

李张并没有客套,“嘴巴淡,想吃鲜味的东西。”

“没问题,我负责你的晚餐,明天开始。”

“陈之,你恁地义气。”

陈之按按她的手,叫她休息。

之之甫到门口,别的同事也上来了。

她好奇地到育婴室去看那个女婴。

育婴室所有设备都坦荡荡,雪白通透,一目了然.看护隔着大玻璃指一指透明的氧气箱,之之看到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裸体蜷缩其间。

之之以为小东西会觉得痛苦,没有,她正津津有味在啜食一只拇指。

一看就知道谁是门士谁不是,一看就知道谁会轻言放弃谁不会,这名幼婴,肯定会活至耋髦。

之之伸手轻轻抹掉一滴眼泪。

她心安理得回家去,吩咐家务助理做多一分黄鱼参羹,明日在指定的时间送一壶到指定的地点。

家务助理铁青着脸同陈太太去要求加薪水。

吴彤看见之之,吓一跳,“你的头发,你的化妆!”

吴彤自己已打扮得七七八八,不但恢复旧日水准,且更上一层楼,她胖了一点,恰恰把昔日眉梢眼角的细纹填满,伸手投足有分自信,看上去舒服。

“快,之之,我来帮你洗头。”

陈知闻言浩叹,“只要把东江水关一关,全市人就要跪叫大王饶命,脊椎实难坚硬,情有可原。”

季力劝道:“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不原谅你?你肯放过自己就行。”

吴彤问之之:“这两舅甥说话你听懂没有?”

之之却答:“只剩三十分钟,舅母帮帮忙。”

结果还是迟到十分钟。

两老与陈开友季庄及陈知五人打头阵,季力吴彤与陈之押后。

张家见到如此阵仗,又惊又喜。

惊的是人多势众,张学人以后怕要谨慎做人,喜的是三代同堂,和睦相处,好不热闹,人人羡慕。

两老被请到上座。

茶过数巡,之之只见祖母向祖父使一个眼色,祖父便闲闲说:“将来学人与之之如果要组织小家庭,我们这里有一分妆奁。”

季庄十分意外,扬起一道眉毛,阵开友差些儿没啊出来,两老真救了他们。

只见阵老先生掏出一只盒子交给学人,“这是小小见面礼。”精光灿烂的金表一只。

陈开友顿时觉得脸上有了光彩,清清喉咙,声线也开始响亮,心中盘算,就算只是办小型喜酒,也非得请广荣兄大驾光临不可。

张家也有备而来,回敬一只钻戒。

吴彤是识货之人,华生绝学在钻研各种名牌,一看便晓得是意大利手工,异常名贵的一件首怖,不由得点了点头。

倒是学人与之之,根本不察觉双方家任已经高明地过了招,只竟如此光明正大在长辈的祝福下订婚乃天下一大乐事,开始得这么好,已经成功一半。

陈知那略为孤僻的脾气又发作,沉默如金,只是纷作陈知,举案大嚼。

张家伯母忙著替他夹菜,一直想把这好青年介绍给亲友的女儿。

妹妹嫁到这头人家,陈知十分满意,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身躯忽然胖大许多,这些时候,不见了妈妈,问祖母,祖母笑道:“给你生弟弟去了。”结果妈妈抱着这小小妹回来。

非常精灵,非常爱哭,陈知一走近小床,她便叫嚷起来,陈知时感遗憾,他从来没有好好抱过她。

今日要出嫁了。

近两年是必然要移民的,跟着丈夫去得近近,如薄公英一祥,自生长地飘向不知名的土壤,开花结子。

除知落落寡攻,感慨良多。

季力叫两杯啤酒,与外甥对饮。

饭后陈氏夫妇邀请亲家到老屋小坐,张先生夫人只致勃勃的答应下来。

年轻一辈开小差,连学人之之都跟着大伙去喝咖啡聊天。

都下半场了,大酒店茶座席无虚设,热闹得不得了。

“市面可是恢复了?”吴彤问。

“总得吃同喝呀。”她丈夫答得有理。

吴彤说:“看到老先生老太太恢复精神,真令人放心。”

季力问:“有谁知道在那边倒底发生过什么事。”

之之说:“爸妈都不肯讲,我心痒难搔。”

陈知喝一口爱尔兰咖啡,慢条斯理地答:“我知道。”

众人齐齐说:“快告坼我们,别买关子。”

陈知笑笑。

之之说:“慢着,这是谁同你说的?”

陈知答;“是温市的朋友告诉我的,那小城能有多大,华人间一点点小消息,不胫而走。”

季力说:“之之,别打岔,听陈知讲。”

陈知双目看着杯子,“两老到了温市,已经诸般不惯,姑夫姑姑日常甚,亦无暇嘘暖问寒,于是一个开始咳嗽,另一个皮肤敏感又发作。

“喂,”之之催,“你会不会讲故事?废话连篇。”

季力急道:“你这一打扰他只有讲得更慢了。”

吴彤问:“后来又发生什么事?”

“爷爷奶奶本来打算尽量适应,唐人街茶楼有人见过他俩去喝茶。”

之之瞪着她哥哥,好生不耐烦,学人暗暗好笑。

陈之终于说到戏肉,“谁知有一个星期六,姑丈姑姑晚上有应酬,六点钟就出去了,两老闷极上床,被异声惊醒,张眼一看,已被两个金毛小子用利器指住。”

“哎呀,”之之叫:“姑姑家竟没装防盗设施。”

“老人家被捆绑了半夜,十一点多,姑姑姑丈回家才把他们救过来,第二天他们就决定回香港。”

吴彤与季力面面相觑。

之之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松一口气。

学人说:“他们运气不好。”

陈知笑笑,“连气好才真,发生这件事,令他们立刻有所抉择,回到老地方生活。”

吴彤点点头,“每件事都不能单独看,关乎连锁反应,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之之说:“可怜的爷爷奶奶,吓死他们,难怪顶梁骨像走了真魂。”只觉得不忍,又刁蛮地问未婚夫:“喂,悉尼多不多贼?”

季力与吴彤偷笑,张学人开始知道滋味了。

陈知说:“这种事每个都会都有。”

之之气问:“最后有无抓到这两个毛贼?”

陈知又是苦笑。

之之拍桌子,“岂有此理!”

吴彤说;“可怜老人白吃哑巴亏。”

之之说:“奶奶死里逃生,惊饰之余,不信肉身已经脱险,还以为只是魂魄到了家里。”

众皆恻然。

这个时候,隔壁台子有人大叫陈家兄妹名字:“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谓知也,陈知与陈之,别来无恙乎。”

陈知先皱上眉头,如此喧哗,决非他的朋友。

之之抬起眼,看到那堆穿花衫的年轻人,也吃了惊,什么,他们是她的朋友?她几时结交过这样一群人。

之之勉强招呼,“嗨苏珊你好,乔治喂咪咪,有两三年不见了”。

其中一位非常讶异,“这个时候你们还在香港?”

之之看着她谈谈说;“你又何尝不在香港。”

她理直气壮地答:“我们是游客,趁香港消未大变时来作最后观光。”

之之一口浊气上涌,咳嗽起来。

陈知脸色铁青,阴霾密布。”

学人识趣,立刻对陈知说;“我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陈知情陪我走一趟。”

之之看着她的朋友,这些人有的是她大学同学,有些是旧同事,以前常常玩在一起,现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分:拿护照的人。

“喂之之,”那个叫乔治的说:“你看我们多勇敢,在这种时刻毅然返港,你佩不佩服我?”咕咕的笑起来。

吴彤按着之之的手,怕之之忍耐力有限。

季力马上召侍者结帐。

那苏珊也问:“之之,你一向算是能首善造,告诉我们,此刻作为香港人,感受如何?”

之之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苏珊趋向前来,“你们都受了内伤是不是,告诉我,痛不痛?”

电光石火间,之之想起一个老英国笑话:有英人腰间中箭,旁人还要故意来调侃问他痛不痛,他答:“只有在我笑的时候。”

也许这群人一点恶意都没有,也许是之之崩口人忌崩口碗,不管怎样,之之忽然答:“只有在我们笑的时候。”

那班朋友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典故,立刻知道过分,马上噤声,讪讪说下次再见。

季力说:“我们走吧。”

吴彤拍拍之之背脊,“不要生气,人家付出的代价更大。”

会合陈知与学人,来到街上,才发觉已下了好一阵子的雨,道路湿滑,雨丝萧萧,竟有些微凉意,不知是哪个孙悟空借来了芭蕉扇,把火焰山扇得凉快起来。

学人说:“我去取车,你们在这里等一等。”。

之之低下头,发觉新鞋踩在一连水的汽油虹彩里,反映出霓虹光管在黑暗中眨眼,她忽然感慨万千把订婚的喜气赶得荡然无存。

吴彤拉拉地的手,“之之,快别这样,无论如何。我们都已是最幸福的中国人。”

之之强笑,“我没有什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街角转出长长的队伍,一边举着横额,一边叫口号,步伐整齐地操过来。

电视台与报纸记者紧紧追随,使行人退避三舍。

季力说:“越来越有游行的经验了。”仍然不表同情,仍然那么讽刺。

“这次是为什么?”吴彤问。

季力说:“且听他们的口号。”

带头的少壮派高声呼喊:“强行遣反,立即实施强行遣返!”

吴彤说:“啊,他们要赶走滞港的越南难民。”

季力冷笑一声,“相煎何太急。”

那个队伍站停了,继续叫:“反对万宜水库建造难民营,反对政府漠视民意。”

季力问之之:“你帮哪一边?”

之之笑笑,没有答案,只希望学人快把车子驶到面前。

季力说:“拖出公海,活活溺毙?也都是人类呀,何故手段残酷。”

陈知忍不住说:“人多地窄,实难无限度收容。”

季力恼怒地指着外甥;“小子你一天到晚与我唱反调,倒底有完没完。”

吴彤早引以为常,笑笑同之之说:“你看他俩多好,有来有往有消遣。”

之之意与阑珊,只是不响。

学人的车子终于来了,大家争着上座。

季力自称腿长,坚持坐前边,一路与陈知吵吵闹闹返到家门。

之之静静坐着,看到车子玻璃窗上洒满水珠,亮晶晶似星光灿烂。

到了陈宅,学人刚刚好把父母接走,大家在门口热烈话别。

“到悉尼来玩。”

“一定一定”

“再见珍重。”

“不送不送。”

之之卸了妆,换上睡衣,正打算看小说,季庄进来,轻轻掩上门,叮嘱道:“年底有假期,我们陪你到悉尼去结婚。”

这么快?之之一时茫然。

季庄补一句,“你爹想顺便到澳洲看看环境。”

之之点点头。

季庄稍觉不安,像是利用了女儿,随即说:“之之,你一直是好孩子。”

见之之嘴角挂着谈谈笑意,没有言语,便回转自己睡房。

之之继续读小说,一直到全家都睡稳了,才起床下楼。

她先留张字条给家务助理:明日清做八宝豆辩酱拎到医院去给李太太。

然后走到祖母的藤椅上坐下,享受天井外的白兰花香。

之之轻轻自言自语:“伤处痛不痛?只有在我笑的时候。”

照说她不应笑,但之之偏偏仰起头,大笑起来。

然后痛得面无人色,落下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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