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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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比大屋的温度低四五度。他想妻子白天手上带者伤,心里憋着气,因为配合他的举措而上班迟到,这合儿肯定非常希望获得他的温存和体贴吧?但又一想,那么谁来哄哄我呢?也就有点儿懒得理她。但妻子的抽泣声伴奏着儿子的鼾声,并不自行地停止,终于使他听得心中有些不忍了,于是悄悄起身,赤着脚溜到小屋里,还没忘用脚跟勾上小屋的门。
黑暗中,妻子将被卷裹在身上,似乎不欢迎他的光临。小屋的确冷,他只穿条裤衩,在床前冻了片刻,浑身一哆嗦打了一个大喷嚏。觉得怪没趣儿的,一转身淌着清鼻涕就想离去。妻子的手却及时从被窝里伸出来,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他领会到这是被接纳的表示,于是掀开被一条黄鳝似的钻进了妻子被窝。
妻子悄问:“你把什么搞到枕中上了?黏糊糊的!”他说:“清鼻涕,我用枕中角擦了下鼻子。明天我要是感冒了责任在
你。”妻子说:“讨厌!”——顺势往他怀里一偎。他就将她搂抱住了,嘴贴着她耳朵说:“你有什么可委屈的?我才委屈
呢!我要把大床换到小屋来,还不是为了从此咱俩可以像两日子那样天天晚
上同睡在一张床上?还不是为了给儿子创造更良好点儿的学习条件?”妻子说:“这我都明白。”他说:“你明白,半夜三更还在这屋抽抽泣泣的!”妻子说:“我心里的委屈和烦,是因为另外的事儿。今天我们商场领导
找我谈话了,让做好下岗的思想准备。”“就找你一个人谈话?”他心情一沉。“找了二十多人一起谈的,都是我这种四十好几的人。。”他感到妻子的泪弄湿了他的胸。“这你犯不着觉得委屈,更犯不着流泪。不少单位都要开始动员,前些
天我这小小酱油厂的副厂长也找了几名职工下毛毛雨呢!”
前些天厂办公会决定让他负责下岗职工的动员工作。这可不比领导“打假小组”打假,这是得罪人的很棘手的事,他本不愿管,可厂长等几位厂级干部一致讲他人缘好,为人正派蹑众,工作比较好做些。他却之再三,没办法只好应下。找几位下岗对象一谈,对方不是痛哭流涕痛说家境困难,就是怒气冲冲骂不绝口。搅得他心里沉甸甸的不好过。想不到自己的妻子也面临下岗的境况。他不禁对妻子生出一阵怜爱,不停地抚摸她的身子,吻她的肩和颈子。
“这一次看样不是下毛毛雨,要来真格的丁!”“那也不必慌,更不必怕,到时候我自有安排。”其实他在说大话。他自己内心里,受到这件出乎意外又似乎意料之中
的事的冲击,开始慌和怕起来了。妻子原在一家小商店当售货员,是他四处
送礼求人,才将妻子调到目前这家大商场当售货员。没想到这家大商场的经济效益一天比一天下降,前景越来越不妙。而当初那家小商店,由于周围一片新的社区先后落成,买卖却一天比一天红火。
“当初真不该听你的,我说都四十多岁了,不必再调了,你偏怂恿我调。偏说人挪活树挪死!我要不调走,兴许能当上副经理呢!那不就和你一样,也混入国家干部序列了?什么事儿一听你的,结果准糟!”
妻子又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一当上副经理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个副科级!都不敢往名片上印,反而怕被别人小瞧。”
“听说原先那小商店,每人的月奖金就三四百元呢!我要真下岗了,每月可就只能拿二百来元了,光指你每月那六七百元工资,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朋又一村。。”对于以后的生活状况的慌和怕,一出现在他内心里,就像蚂蚁出窝似
的,顷刻成为一群,在他那男人的胸膛四处乱爬,乱钻乱咬。他没有了困意。“你就会。。”黑暗中,他猜到了妻子还想继续抱怨他,于是便用自己的嘴去吻堵住
她的嘴,同时将她搂抱得紧紧的。妻子在枕上晃着头,想要躲开他的吻,想要说出她一心想说的恬。。他一翻身,将她牢牢地压在自己身下,并用双手捧住她的头,不许她
的头再晃。他内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似乎只有靠了那一种冲动的实现,
才足以抵消掉渐渐扩散满胸膛的慌和怕。。妻子服帖了,温顺了,不但开始接受他的亲吻,也开始抚摸他了。。他从沉睡中被妻子推醒,没醒前做着梦。梦见不会游泳的自己在激流中随波而下,紧抱着一只鱼形的儿童救生
圈不敢稍微放松。醒来才发觉紧抱着的乃是妻子的两条腿。妻子指指窗,灰自的天色透过了窗帘。他一时有些懵懂,不知自己怎
么居然会来在小屋里,和妻子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妻子将一根手指压在他嘴上,另一只手朝大屋指了指。。他这才想起夜里的事,同时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暗示。幸亏自己还不算
是个胖男人,他想,否则单人床就容不下妻子躺了。显然,妻子若不与他头
脚倒置而眠,两个人谁都别想睡成。他悄悄起身下了床,内疚地问:“没睡好吧?”半明半暗中,他看出妻子的脸有些浮肿。妻子温情脉脉地笑着说:“还行。”“夜里。。你好么?。。”“好。”妻子温情脉脉地回答,使他心里不那么内疚了。他俯身吻了妻子一下,又赤着双脚,蹑悄悄地溜回大屋,轻轻躺在地
铺般的大床上。“爸,你小心着凉。”儿子冷不丁他说了一句。
“儿子,你。。什么时候醒的?。。”连他自己都听比来了,语调是那么的羞惭。“刚醒。”儿子背朝他,一动未动,看样子并不打算向他翻过身来。“我上厕所了。是我上厕所把你弄醒的么?”话一说完,他立刻觉得说得太不像话。明明是从妻子的床上溜回来的,
怎么可以说成是“上厕所了”呢?这不等于是在侮辱妻子么?
他从床头柜上摸起手表看了看,四点过五分,还有两个小时可接着睡。听听儿子的呼吸非常之均匀,以为儿子又睡过去了,却不料儿子再次说:“爸,其实你们大可不必。。”
显然非是梦话。他一时仿佛被粘在床上了,动不得了。半天,才细语悄声地问:“儿子,
我和你妈。。大可不必怎么呀?”那份儿心虚,如同他和妻子加入黑社会而被儿子有所觉察了。“你们的心理完全可以放轻松点儿,大可不必把我的存在当成一回事
儿。”儿子的口吻听来无比郑重。他一阵发怔。又半天,以其昏昏使人昏昏地说:“那我们可做不到啊!
儿子,你对我和你妈很重要。。”他向儿子翻过身去,靠拢过去,隔被将一条手臂搭在儿子身上。他又说:“你的存在非常重要。我们只你一个儿子,哪能不把你的存在
当成一回事儿呢?”“爸,再睡会儿吧!”儿子仍一动也没动。他却在心里反复破译儿子的话,不知儿子的话是泛指一向的家庭关系,
还是针对夜里自己贼一样的行径。。吃早饭时,这三口之家,每人的表情都显出了几分庄严的意味儿。他由于前二十四小时内,心理方面和身体方面都有较大的消耗,而且
睡眠不足,没能恢复过来,在单位从上午到下午一直处于腰酸腿软头晕目眩
的状态。。今天,暖气是早已经来了。元旦已经过去,春节就要到了。今天他躺在大屋的床上休病假。确切他说不是休病假,而是疗养公伤。
其实疗养公伤也不算说得很确切。因为他的伤不是在单位造成的,而是在离家不远的街拐角造成的。也不是在工作时间内造成的,而是在公休日造成的。那一天是星期六,上午十点多钟,他推着坏了闸的自行车到街拐角去
修,迎面碰上一个戴墨镜穿夹克衫的青年。对方彬彬有礼地拦住他,彬彬有礼地问:“您是不是姓王?”他说是,我姓王。“你就县王君生先生吧?”他点头,谦虚他说不必称先生。对方笑了。他也笑了。笑着反问:“您是。。”对方笑着从兜里抽出了右手。手上戴着金属撑子。就是黑帮电影里打
手打人的那一种。
他在家里看过些黑帮电影的录相带,对那玩艺儿并不眼生。
“对训你这个王八蛋!”
他刚意识到情形有点儿不对,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防范的反应,额头上已挨了重重一击,倒在地上。
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了两个家伙,他们一并用穿着皮鞋的脚踢他,踢得他刚从地上支撑起身又倒下去,刚从地上支撑起身又倒下去。。
他没喊叫求救,四十六岁的他,一向是个老好人,并不曾得罪过谁,也平生第一次遭到殴打。所以他的嘴还根本不习惯喊叫出求救的话语,他完全是在一声不吭地遭受着殴打。当然,也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更谈不上反击了。。
他住了半个多月医院。肋骨折了两根,眉骨那儿缝了几针。额上也缝了几针,耳朵险些被撕下来,缝了十来针,脸肯定是要落疤的,万幸的是眼睛丝毫也没受伤。
在他住院期间妻子报案了。公安人员曾到医院当面向他取证,又经过一番调查,初步断定是由于他领导厂里的“打假小组”参预端了几处“制造”假酱油的黑窝点,因而遭到对方的报复。
厂里的人也都这么认为,所以将他的受伤视为“严重公伤”,不但全额报销医药费,而且多次派人慰问。如果他挨打真和“打假”有关,那也的确是全厂最严重的一次公伤事件,厂里的另几位头头们经过讨论,一致决定颁发给他五千元奖金。不过案子还没破,打他的三个家伙还没逮着。究竟是不是因公遭到报复,最终要等那三个家伙被逮着了,招供了,才能开全厂表彰会,才能颁发奖金给他。尽管从各方面分析都是没什么疑问的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一全厂表彰会开了,奖金也颁发给他了,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他自己和别人不是都会陷入被动,笑柄流传么?
本市新闻界不知怎么也获悉了这件事儿。报社的、电台的、电视台的记者都曾到医院去采访过他,搅得他别提有多烦。真相还没最终大白呢,他有什么可对他们说的呀!可他们都执意在采访,说那叫“超前新闻”。如果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压下就是。一旦逮着案犯,真相果然,采访可以最及时地推出。。
回到家里疗养这几天情形好多了,不受记者们的滋扰了。额上的和眉上的伤已封口了,拆线了。留下的两道疤都在一边,而且太近,也就相当明显。好在已经是四十六岁有老婆孩子的人了,不存在影响找对象的问题。两肋却仍打着石膏缠着绷带,医生说迈五十岁的人了,骨头接茬愈合得慢,晚点儿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妻子终于还是下岗了。但她单位的领导说,在她重新找到工作以前,仍享受商场正式在岗职工的一切待遇。因为她的丈夫可能是“打假”英模啊!对可能是“打假”英模的男人的妻子,当然应该予以特殊的照顾。尽管他还仅仅“可能是”。但万一真是,在他卧床养病期间,竟然对他的妻子一点点都未予以照顾,不是显得她商场的领导们太不近情理了么?他猜她商场的领导们准是这么想的。。
妻子对他是关怀极了,在医院里因为心疼他而放声大哭过。每天都守护他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每天都做了营养的好吃的饭莱从家里带到医院。还替他剪手指甲、脚趾甲、刮胡子、挠痒痒儿。
今天是他从医院回到家里的第十二天。妻子和与她同时下岗的几个老
姐妹相约了一清早就到劳务市场找工作去了。
今年的冬天暖气供热不足,家里并不怎么暖和。早六点晚六点各供一次热,每次不过一小时,夜里十一点至一点再供二次热。一天二十四小时,供三次热。总供热时间四小时。煤涨价,有些住户无限期地拖欠取暖费,锅炉工嫌工资低,多次闹情绪变相罢工,当年管道施工马虎。接口不严漏水、埋的浅经常被冻裂。。这一切综合因素导致供热不足。大厦里的温度也不过能维持在十度左右,小房间里才七八度。而且,大屋里也没有了每年冬天充足的阳光。二百多米以外,斜对着他家窗子的方向,某房地产公司盖起了一幢十八层塔楼,那正是每天太阳升起的方向,那幢塔楼盖到十层的时候,阳光就照射不到他家里了,而且永远。楼里一二三层的许多人家,曾联合在一起,公推他为代表,找那家房地产公司理论,他当时也曾再三推却,说自己人微言轻,必负重望无疑。可大家说好歹他也是位副厂长,这年头,大小是个官儿,就比一伙儿平头百姓捆在一起有些份量。他建议让五层的姚处长作为交涉代表,姚处长能言善辩,还与不少局长们过从甚密,正可以为全楼居民们的利益据理力争。何况,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