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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直至海枯石烂-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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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叮嘱说:“你在她面前,多提着我,那么她想起来便会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铃,我得去看看是谁。”

放下电话,去打开门,吓一跳,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是谁,互相凝视半晌,在同一时间伸出手来紧紧握住。

“山口。”

“庄!”

他约三十来岁,高大强壮,身段统共不像东洋人,头发染成棕黄色,十分时髦地穿著爬山装束,谈不上英俊,可是充满自信,有男子气慨。

我先问:“见了面,有无失望?”

“你漂亮极了,超乎我想象,对,你对我感觉如何?”

“请进来说话。”

他拖着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围打量过,大声道:“哗,没想到你还这样富有。”

“哪里哪里。”

他诉苦:“所以对我们不啾不睬。”

“你订了哪间酒店?”

他自己到厨房找饮料,“中文写作酬劳可以提供这样妥善的生活吗?”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矿泉水,“喂,你叫我来,当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给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骗我。”

  第10章

我摊摊手,“照片中人比我标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极多人进出,你不会喜欢。”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们是手足。”

“我没说过我有男友。”

他忽然问:“那些小说,都是你写的吗?”

“怎么样?”

“你不像愿意苦苦笔耕的女子。”

“这是褒是贬?”

他在客房张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遗余力捧红你。”

我讪笑。

我把脸趋到他面前,“我自信才华盖世,何需死捧。”

他枕着双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说难找,我早已爱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见像你那么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头散发天天死写,毫无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处?”

“咦,这不是你意愿吗?”

“我已经订了酒店。”

“唏,你究竟是以进为退,抑或以退为进?”

他懊恼,“又输了一着。”

我笑,“没有人同你斗。”

“没想到你坦荡荡,如斯大方。”

“你应当为你这小人之心羞愧。”

“这样好了,我白天住你处,晚上回酒店。”

“我们先谈正经事,譬如说,出版合约。”

“先带我出去跳舞。”

“我从来不与染金发男子上街。”

再说,男性的头发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老实的平顶头与斯文的西式头到什么地方去了。

谁知他回答:“我也许久没有约会黑发女子。”

我看看他笑,“只追金发女郎?”

他连忙解释:“今日东方女都嫌黑色沉闷,添些别的颜色。”并非外国人。

“关于合约─”“好,一本一本签使我们觉得不大自在,请你把全体作品授权给我吧。”

我摇头,这等于卖身,这些年来,我已变成谈判专家,怎么肯做这样吃亏的事。

“得到全部版权,才能放心捧你。”

这话我已听过多次,街外亦有不少人扬言某某同某某都是由他捧红,他将来,还要捧谁与谁。

我微笑。

山口是人客,又是老板,我需对他维持基本礼貌。

“你不相信?”

“贵出版杜规模不算大,志气却很高。”

“我做给你看。”

“别赌气,无论什么事,做给你自己看已经足够,千万别到街上乱拉观众。”

山口看看我,“你的作品里也充满这种论调,如此懂事,令人戚戚然。”

我也调侃他,“你的英语说得很好,不枉染了黄发。”

“在我国,女子无论如何不会用这种口气跟男性说话。”

我笑,“是吗,恕我孤陋寡闻。”

“我是这点犯贱,你深深吸引了我。”

“哗,不敢当。”

这时电话铃响,忆,打断了这样有趣的调笑。

“自修,这是元立,母亲想见你。”

“我马上来。”

“自修,我们在圣心医院。”

我立刻警惕,“她怎么样了?”

“你来了再说。”

我转头同山口说:“我有事出去。”

“有人生病?”

他还听得懂中文。

“正是。”

“我陪你。”

“山口,你在这里休息好了。”

他把自己的手提电话交我手中,“我在这里也有朋友,有事说不定可以帮忙。”

我赶出门去,把他丢在屋内。

元立在医院门口等我,“跟我来。”

我随他走上三楼,平时也有足够运动,可是今日仍然气喘。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说:“是上帝派你来帮我度过这个难关的吧。”

杏友姑妈在房内等我们。

她端坐椅子上,并无显著病容,但一双眼睛已失去神采。

“自修,请过来。”

我蹲到她面前。

她轻轻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我大惊,“什么?”

“按着一段日子,我的样子势必十分可怕,我不想叫你们吃惊,留下不良印象。”

“姑妈,谁会计较那个。”

她微笑,“我。”

我顿足。

她改变话题,“故事写得怎样?”

“进行相当顺利。”

姑妈点点头,“你会安排一个合理结局吗?”

“我会挣扎着努力完成。”

“口气像东洋人。”

我握住她的手。

“自修,你对杏子坞的生意可有兴趣?”

我据实说:“我只爱写作,对其他事视作苦差。”心中不禁生了歉意。

“能够找到终身喜欢的工作,十分幸运。”

我点点头。

“那么,杏子坞只好交给下属打理了。”

“姑妈,病可以慢慢医。”

她吁出一口气,“自修,替我照顾元立。”

“元立已经长大,十分独立。”

她靠在椅垫上,“我常常梦见他,小小婴儿,站在我面前,看看我笑,总是赤着小脚。”

我心酸,“那不是他,他一直获得最好的照顾。”

姑妈别过了脸,低声说:“一直以为时间可以酱治一切创伤,对我来说,岁月却更加突出伤痕。”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自修,你可信海枯石烂?”

我苦笑,摇摇头,“永不。”

“那么,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快乐时光,享受过也不枉一生。”

未料到姑妈深深受到震荡,“呵,”她说:“自修,我愿跟你学习。”

千万别奢望良辰美景可持续一生一世,这是根本没有可能发生的事,一定会得失望。

看护进来了。

我抬头,“我们还想多说一会。”

看护微笑,“难得你同长辈有说不尽的话。”

我说:“长辈?不是,我觉得你像我姐妹。”

“自修,你何等强壮。”

“有时也在半夜烦得哭起来,不过,知道所有问题都得靠自已双手解决。”

“不觉累?”

“休息过后再来,至于心灵,靠一口真气撑着。”

“多好。”

“我改天再来。”

“我或许会回美国休养。”

“在哪一州,总来得到,难不倒我。”

“圣他蒙尼加或圣他菲吧。”

“你一唤我就出现。”

“自修,难得你我投缘。”

看护再三示意,我退下。

元立迎上来,黯然不语。

我轻轻说:“她那颗破碎的心始终未愈。”

元立点点头。

“她已不大记得伤害她的是什么人,也不想复仇,但那伤痕长存。”

“她有无告诉你那赤足幼婴的梦?”

“她苦苦思忆你。”

“可是我在屋内也穿著鞋子,我从未试过鞋脱袜甩。”

“那是噩梦,不必细究。”

“可怜的母亲。”

“这段日子,好好陪伴她,补偿以往失落。”

“我将追随她到天涯海角,自修,你呢?”

“我?”我需要工作,我有心无力。

“是,你,跟我一起,我们找一间小白屋,住在母亲旁边,不用陪伴她的时候,一起学西班牙文。”

我笑了,对他来说,要做就做,再简单没有。

“自修,写作在哪裹不一样呢,说不定有更多新题材。”

我坦白地说:“我只能负担一个家,我不能买掉房子四处游荡。”

“我怎会要求你那样做,我可以负担你的生活。”

“呀,”我摇摇食指,“那是今日女性再也不能犯的错误,我不会接受你的馈赠,杏友姑妈为了区区一笔生活费,失去她一生至宝贵的自尊。”

元立愕然,从前,大抵没有人拒绝过他。

我温和地说:“姑妈若叫我,我会立刻过来。”

“这是性格?”

“不,这叫志气,”我把脸伸到他跟前,笑嘻嘻,“可是很新鲜,从来没见过?”

他涨红面孔,不出声。

有种女孩,没有正职,专门伴人到处闲逛,全世界旅游,周元立应该很熟悉这类女子。

我,我已习惯自己觅食,飞得商且远,有时伤心劳累,却是自由的灵魂。

走到医院大门,有人迎上来。

我意外,“山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全副注意力放在周元立身上,两人互相打量对方,我帮他仰介绍,他们却没有握手的意思。

我不会笨到建议三人一起吃顿饭。

元立说:“我需与医生详谈,自修,我们再联络。”

我与山口离去。

在车上,他自言自语:“富家子、骄傲、懒惰,与现实脱节。”

我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有生活经验的我,一眼看就分辨得出这种长发儿是什么样的人。”

我笑笑问:“你呢,你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在阴沟长大,咬紧牙关,一步步往上爬?”

“差不多,有机会我慢慢同你说。”

“无异你比他成熟,过五关,斩六将,难不倒你。”

山口答:“他的路却是铺好了等他走。”

“元立有他的荆棘。”

“你在人前,会如此偏帮我吗?”

“你又不是我表弟。”

“我猜到你会这样说。”

“山口,我送你回酒店。”

“我只能留三天,东京有事等着我。”

“我通宵修改合约给你。”

“别叫我空手回去。”

“放心。”

一到家电话就响。

元立开门见山地问:“你一个人?”

“不错。”

“我祖父说:中国人从来不与日木人做朋友。”

“许多老一辈的中国人都那样说。”

“日本人做得到的,周氏也做得到。”

我愣住,这句话好不熟悉,呵对,杏友姑妈听他们周家讲过:凡犹太人做得到的事,周氏也有能耐。

呵,历史重演。

“自修,你若想著作译为八国文字,由最高贵的出版杜发行,再大肆做世界性宣传,我帮你,何必同猥琐的染金发的东洋人打交道。”

我要隔一会才能对他说:“元立,自费不能反应市场需要,写作纯为酬答读者,没有读者,那么辛苦干什么。”

“有快捷方式为何不走?”

“没有满足感,缺乏挑战性,元立,我野性难驯,不是你可以了解。”

“我的确不明白。”

“不要紧,我们仍是好友。”

“你有一日累了的话,请记得我处可以歇脚。”

“我不会忘记。”

“小心日本人。”

我忍不住笑了。

自费多简单,自说自话,自作主张,我来翻译,译成十二国文字,每种印五百本,开记者招待会,派赠友好知己敌人,书上没有定价,书局不见公开发售,这是干甚么。

没有读者,一本小说同私人日记有何分别,在外国出书唯一目标是争取更多读者。

周元立完全不明白这一点。

晚上,我在孤灯下修改合约,说是修改,其实几乎是完全改动。

山口的电话来了。

“自修,你不是说要到荒山野岭去构思作品吗?我知道加拿大北部有个地方叫白马镇,几乎人迹不到。”

“总有一天,我会置一间原木乡村屋,住在那里不问世事。”

“我可以来探你吗?”

“欢迎之至。”

“合同做好没有?”

“明早交给你。”

我睡得不好,梦中看见一个赤足幼儿走来走去,他有点脏,穿得十分臃肿,像是冬天家中没有暖气的贫童,小小光脚已经长满了厚茧。

“你是谁?”我轻轻问他。

小孩还不够一岁,不懂言语,只是笑嘻嘻。

我醒了。

有人一早在门外掀铃。

我披上浴袍去开门,山口站在门外。

他的头发已剪成平头,而且染回黑色,看上去正气沉着,居然有三分似华裔。

他摸摸头顶,“怎么样,还顺眼否?”

绝对是大牺牲。

“至少赢了那长发儿一招。”

“平白无辜讨厌人家干什么?”

“是我,我一向看不起这种靠家势受抬捧五谷不分的人物。”

“这是合约,你带回去研究吧。”

“跟我一起回东京去。”

我摇头,“我并非东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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