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民国前十年-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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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此处篇幅有限,暂时打祝且说,到辛亥革命前后,俄、日这两位邻家,又进一步把中国的内蒙古,一分为二,划为东西两部。东内蒙古属日本;西内蒙古属俄国。他两国所私下决定的东西内蒙古的分界线是,东经一一六度二十七分(116。27’E)。上引约文所提的两条小河,一般的中西文地图,都不易找到。但大致说来,我们如从满洲里向南,循东经一一六度二十七分,划条直线,直指北京,线东内蒙古属日本;线西内蒙古属俄国,就大致差不多了。
沙俄割裂外蒙古的闹剧
俄国既有此侵略满蒙的蓝图,辛亥革命前夕,乘我全国骚动之时,俄人即认为搞外蒙独立,此其时矣,乃唆使库伦(今乌兰巴托)活佛哲布宗丹巴呼图克图成立‘蒙古国’,向满清政府宣布独立。同时向境内四蒙旗各征兵万人组织‘蒙军’,由俄国教官训练,并由俄接济快枪四万枝,子弹四千箱,大炮八尊,贷款两百万卢布,作势武装南犯,以表示外蒙已脱离中国矣。当时清政府已在覆亡边缘,无力应付。迨民国政府成立,虽不断向俄抗议,向库伦警告,然亦无力北顾,沙俄就进一步促使外蒙古正式独立了。【上引俄援史料见何着前书八章二节,页二七五…三○二;另据 O。 Edmund Clubb; China & Russia: The〞Great Game”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1。 Ch。 10;“Revolution and the Manchu Borderlands; pp。 149…60。俄援蒙武器,则为来复枪一万五千支,骑兵军刀一万五千把,子弹七百万发。十月革命后所公开之俄档,则为三英分口径步枪六千支,子弹三百万发,龙骑兵军刀二千副,驮载机关枪两挺,及轻炮两门,见俄廷远东司司长于一九一二年九月二十九日致俄驻库伦总领事电第一九五五号。汉译全文载上引‘北洋军阀’卷二,页六四三。这三种不同数字,或由于俄援分批付给;或因中英两方情报上的夸大。唯Clubb书所引资料亦系出自‘红档’。并存之以待通人。】在袁世凯代孙为临时大总统后,为时不到半年,原帝俄驻清公使廓索维兹(Ivan Korostovets)便奉俄皇之命潜赴库伦,与哲布宗丹巴活佛私订一连串的‘俄蒙协约’、‘俄蒙通商章程’,以及其他路矿、邮电合同多种。言明不许中国在蒙古驻兵,向蒙古移民等各种限制……。总之,中国在外蒙古扫地出门,中国原在蒙古所享有的统治权,由沙俄一古脑代替就是了。俄人为此,颇感自豪。【见上引汉译俄档】此一消息传出之后,北京大震,全国大哗,赵内阁的外交总长梁如浩,不胜震撼,竟至弃职而去,袁世凯总统乃派陆征祥继梁,直接与帝俄交涉。而俄廷只诡称事为蒙人主动,俄政府只能以调人身分居间代为斡旋,并乘机对袁政府大加要挟。若中国不承认外蒙独立,俄国即不承认革命后的中华民国政府。当时民国政府亦深知,若无列强承认,中国即举债无门,政府就要瘫痪。
蒙事发生后最奇怪的事是,中国全国震动,并面向列强,希望能一秉门户开放之原则,维持中国之领土完整,主权独立;谁知除华盛顿略有表示,愿意参加‘调解’之外,英、日二强竟三缄其口,不愿对沙俄说半个不字。今日我们在世纪末,回看旧史,始知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秘密外交时代’,各列强都为一己私利,被所谓‘密约’绸得死紧,虽彼此相嫉,而口不能言也。日、俄既自缚于三次密约,已如上述;英国亦因沙俄在西藏问题上让步,俄对英有‘互不堵财路’(我国江湖上的扒手即有此不成文的道义)之默契,英国对沙俄在蒙,固亦有其回敬之义务也。美国此时在占领菲律宾之后,亦已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远东帝国主义。它对英固有血浓于水之情,为着保护在菲的殖民利益,它也不顾开罪日、俄。门户开放之原则既一去不返,我们这个地大物博的东亚病夫,就再次面临瓜分之噩了。其实俄人之图蒙,已早有决策。远在一八五四年,俄西伯利亚总督楼纳维夫(Nikolai Nikolaievich Muraviev)即已向俄廷报备,一旦满清朝政失控,外蒙便应由俄廷接管。如今清帝失位,岂非天与人归,正是俄国接管之时哉?【见Clubb前书页一五一,引俄档】所幸东亚病夫,痴人也有痴福,这些环伺的帝国主义,由于彼此嫉忌,他们也不愿任何列强取得中国边疆地区满蒙和新疆、西藏的主权。盖由中国保持各地区的宗主权,他们彼此在将来,都还有分赃的希望。若被任何一强独占,如朝鲜、安南、缅甸,和东海滨省,则其他列强也就永无指望矣。因而他们之间也有个默契,让中国继续享有其名义上的宗主权。一旦有机可乘,如日本之在一战中的山东,俄国之在二战后的满蒙,则取消中国宗主权,实易如反掌也。其然乎,其不然乎?
因此陆征祥在奉命于民国元年十一月开始为蒙事与沙俄直接交涉之后,历时五阅月,签出草约,而此草约竟为北京国会参议院所否决。陆征祥为之辞职,袁改派孙宝琦为外长,与俄廷继续商谈,其中虽经过二次革命之乱,而交涉未断,终于民国二年十一月五日,双方交换,尊重彼此立场之声明照会。并议定嗣后中俄有关蒙事交涉,外蒙古得参与其事。据此中俄蒙终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六月七日于恰克图以中俄蒙法四种文字,签订‘中俄蒙协约’二十二条。在此约中,沙俄虽坚持在我国境内的各项特权(亦如甲午战前日本之在朝鲜者然),和蒙古的‘自治权’。但出乎意料,沙俄居然仍承认中国为外蒙古之‘上国’,享有在外蒙古的‘宗主权’。新约且言明‘外蒙古为中华民国疆土的一部分’。【参见褚德新、梁德主编,‘中外约章汇要’,一六八九…一九四九。一九九一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页四四一…四五二;前引何著「中俄外交史’亦记述弥详,见页二八八…二九二,唯时间略误。Clubb前书九、十两章,亦可供参考;原始档案及最近参考书详外交篇及史料篇。】读者读拙文至此,可能会感到奇怪吧。俄国为何如此色厉内荏,前倨而后恭也。朋友,非也。此时外蒙古如果独立了,西藏不也就要独立了吗?再者,此时欧战已经爆发,日本也已攻占前德人所霸占的胶州湾和青岛,囊括了山东半岛,并已向我秘密提出‘二十一条要求’了,外蒙如正式脱离中国,则日本在山东、南满和东内蒙,势必踵起效尤,则中国就要被瓜分了。俄国也就要从此失去‘收复’南满煤,包括俄建的南满钗路以及通过新疆向南扩张的机会了,此俄人之所不欲也。俄国在外蒙要享其实,而淡其名也。吾人今日于世纪末,回头一看,在一九九一年苏联帝国解体之前,外蒙古不是一直都在俄国掌握之中吗?而英国虽一直垂涎西藏,它至今还没有俄国在外蒙古的机会呢。虽然后来日本竟能罔顾赤俄的疾视,还是把整个满洲独吞了。后章再详叙之。
蒙古分裂主义者的矛盾情绪
其实当年外蒙古在俄国诱迫之下,首先宣布独立,按着又在俄国保护之下大搞其自治,实非蒙古上下层教俗两造领袖及一般人民之本意也。盖蒙族原为我边疆第一个入主中原,而能建立一个宇宙帝国的少数民族。在元代以前,中国的朝代名称,从秦汉魏晋……,到宋辽金,均是具体的地名。但是蒙人在入主之后,却不愿再以地名蒙古名其朝,乃改用一个抽象的宇宙名称‘元’,以为朝代之名。以示其真正的‘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传统儒家思想里的宇宙大帝国,不自限于某一特定区域也。自元以后,明、清、民国,就不再以具体的区域地名,以为国名了。文化主流区则始终以中原为根本。李登辉总统不也有‘新中原’构想吗?不错也。
朱元璋(笔者曾怀疑他是回教徒,而非佛教的和尚)于十四世纪中叶,以明代元时,他所搞的也只是个‘以夏变夷’和‘改朝换代’的传统老套路。明太祖和他那批回教徒的开国功臣,并没有‘驱除鞑虏,建立明国’底现代民族主义的概念。因此元顺帝亡朝之后,也只率数千蒙兵逃往塞北,当时在中原和华南各省定居的千千万万的蒙族人民,并未随顺帝北逃。且用句当前美国的新名词,他们大都只是改从汉姓‘加入主流’(join the mainstream)而已。且看我国当代人物,对中华道统卫道最力,有‘中国脊梁’之称的梁漱溟大师,不就是元朝皇族帖木儿之后吗?记得若干年前,笔者在某项文学奖的评审会上,曾投过她一票的台湾名女作家席慕容,不也是蒙族吗?(这在现代多民族的国家里,也是例不胜举的,有时,像今日印尼、泰国等等,都是强迫执行的。)等到三百年后,满人入主中原,塞北的蒙族也被编成‘蒙古八旗’,从龙入关。入关之后,他们也和满族一样,享有终身俸禄等等统治阶级的特权。有清三百年中,汉族功臣,像曾国藩、李鸿章,最高只能封侯。蒙人则和满人一样,可以封王、封公。像僧格林沁便受封为亲王。蒙古族的佛教和尚,最高也可封到与王公并列的活佛,汉族和尚则连个死佛也休想了。因此,蒙古的统治阶级的社交中心,早已不在苦寒落后的库伦,他们已在纸醉金迷的北京,做了三百年的‘京油子’(playboys)。要他们再回到库伦去搞独立,搞自治,实在是口是而心非焉。我的老朋友、老蒙古,在美国教书的李鸿鹏教授,就曾上书毛主席,并直接写信给斯大林,气愤填膺的要‘收回外蒙古’呢。
再者,俄国人那时在库伦暗动手脚的,也专以活佛为对象。他们要扶植这些亲俄的和尚去做皇帝,或当总统,这就不是过惯了满蒙一体的北京贵族生活的‘蒙古王公’所能接受的了。还有蒙人和汉人究竟也有几百年的交情。非比寻常。他们拿清廷和民国政府的封号和津贴,直如家中子弟之讨学费,给少了,还可以打滚扯皮,死打活要呢。拿老毛子的钱,看老毛子的脸色,可就不那么简单了。所以纵在俄国人所策动的分裂运动初起之时,他们的窝里反就闹个不停。反独立、反自治之声也不绝于耳。和今日台湾统独两派之争,也差不多吧。
君不闻,达赖喇嘛最近和曹长青君的对话嘛。曹君问达赖为什么不搞独立。达赖说独立之后就不能再向中央政府要求补助了。【近月在香港发行的‘开放杂志’和美洲的‘世界周刊’都有曹君的栏报导。】朋友,这就是中西之别了。我们传统的汉唐帝国主义是一种儒道的死要脸、活受罪的赔本交易;西方帝国主义就是个霸道的、狠毒的经济剥削了。两者之间是不可以画等号的。因此俄国人那时在蒙古搞分裂运动,不特一般蒙古王公没太大兴趣;独立自治,对那些住在蒙古包内的、贫苦的牧民,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再者,蒙古牧民单纯的皮毛贸易(furtrade)的经济体系,和辽阔的国防自卫,都不是离开中华祖国后,可以独立运作的。数百年来的蒙族,基本上已加入了中华‘主流’(mainstream,有心的读者请注意,这是今日美国学术界所通用的时髦名词,并不是中国人发明的),他们剩下的住在蒙古包里的人口,纵在今日,也只有二百三十五万六千人【见大英百科全书,一九九八年年鉴】,不过是北京、上海、台北市内几条大街的市民人口。在经济上和国防上,都应属于中华经济圈和防卫圈,没有搞独立的必要(这也是今日达赖喇嘛不搞独立的道理),不待智者而后明也。所以后来十月革命一起,蒙古统治阶层便主动的上书民国政府,把自治取消了。后章再续论之。
一次我曾以此问题乞教于美国第一号蒙古问题专家的拉铁摩尔说,蒙古独立已经取消了嘛,何以后来又反水呢?拉氏以汉语答我说,‘错在小徐,错在小徐(徐树铮)。’小徐犯了些什么错误呢?到时再慢慢说吧。(拉铁摩尔是个怪杰。一次他和他夫人与我夫妇聊天。他说他夫妇是在库伦结婚的。婚后各骑骆驼一只去作蜜月旅行,从外蒙,穿内蒙、甘萧、青海、新疆、西藏,一直骑到印度,大致度了个‘蜜年’云云,使我们大惊失色。)日军攻占胶州湾,进窥山东以上所述英、俄两强,乘我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之乱,割裂中国边疆的故事,那还只算是‘边患’也。日本人其时也乘机入侵,那就是最严重的、生死交关的‘心腹之患’了。在上述俄日三度密约时,他两位邻家就秘密说妥,中国革命运动一旦严重到某种程度时,他俩就联合出兵,按两国在满蒙境内所划的秘密分界线,一举占领满蒙。这一占领计画之所以没有实现者,第一是革命时间太短,未搞到两强所期盼的‘严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