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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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算是自由职业外,保正与押司原是政府下级员司,他们的行为却不是贪污
也是土劣,而终于加入好汉的首班,大成其功者,这是什么缘故?我想,这
种事情总是有原因,汉高祖刘邦与酂侯萧何,可不就是历史上的例子么。这
样看来,《水浒传》里不但写了贪污土劣逼人去上梁山,而且也写了他们怎
么的去上梁山,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吧。
《水浒传》描写人物事件的确有许多好的,但从思想上来说他很有些缺
点,他说官逼民反,替天行道,可是他对于人民的态度实不见得好,例如李
逵劫法场,只拣人多处杀去,这固然也是形容李逵凶猛蠢笨,但著者亦不无
痛快的意思,此是其一。其次是对于女人小儿的态度也很不好。武松杀嫂,
或者是不得已,但其写杀时不但表示踌躇满志,而且显示快意,近似变态,
至于翠屏山的一场,难道真是如金圣叹所说,故意要犯重复而写得两样以见
手段么,我觉得还是喜欢那么写,其居心更是不可问了。只是他不曾玩弄小
脚,无论这是施耐庵或是李卓吾金圣叹的意思,总之都是好的。
旧小说中写女人的态度显得大方的,还要推《红楼梦》与《儿女英雄传》,
这是很难得的,莫非因为著者是旗人的缘故,所以受旧文人的恶习较少么,
这我不知道。近代学者平步青博学多识,著《蚬斗薖乐府本事》,改作近人
笔记,简炼可读,却喜言金链,极致倾倒,读之肉麻,良可惜也。
□1949年
12月
10日刊《亦报》,署名申寿
□收入《饭后随笔》
水浒与红楼
旧小说中间,《水浒》与《红楼梦》是两条大台柱,可是一般人的批评
也不能没有轻重,大抵比较的要看重《红楼》一点。在《中国小说史料》中
虽然二者分量差不多同样的多,但是《水浒》迷如常智和尚,一心想学鲁智
深,“与其侪伍有小忿,遂欲放火烧屋”,或怒目大骂你有几颗头的,只有
一个人;而如《庸闲斋笔记》所说的杭州贾人女,《三借庐笔谈》苏州金姓,
迷恋宝黛而生病发痴的,却所在多有,就是一个例证。不过据我看来,这恐
怕只是读书人的看法,若是以老百姓的眼光为标准,或者这要倒转过来也未
可知。
《红楼梦》的缠绵斐娓的描写,好是不成问题的,但这里边的那些公子
小姐们的性情生活,与老百姓颇有距离,大概不大容易感到兴趣,不及梁山
泊的男女可以了解,这证据是《水浒》的戏文相当不少,《红楼梦》便绝无
仅有,《黛玉葬花》如演起来,也只有知识分子能赏识,这因落花而感叹身
世的情绪在农工大众中间是很难得有的。话虽如此,我看《红楼》可以整部
看完,《水浒》只是大半部,到得打祝家庄以后,觉得宋江渐有皇帝派头,
或者正是金圣叹所说的假仁假义马脚露出来时,也就觉得随时可以放下了。
□1951年
4月
6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红楼梦
上月里法捷耶夫在北京某处演讲,提到李太白,有人说那么现在李太白
也可以讲了,近来听说有大学里开了一班课,是研究《红楼梦》,那么《红
楼梦》岂不是也可以读了么。其实无论什么,没有不可以看的,只要看的得
法。看法原来可以有几种,其一是站在外边,研究作品的历史、形式与内容,
加以批判,这是批评家的态度。其二是简直钻到里边去,认真体味,弄得不
好便会发痴,一心想念林妹妹,中了书中自有人如玉的毒了。此外有一种常
识的看法,一样的赏识他的文章结构,个性事件描写的巧妙,却又多注意所
写的人物与世相,于娱乐之外又增加些知识。这是平凡人的读法,我觉得最
为适用,批评家我们干不来,投身太虚幻境又未免太傻了。假如用这种读法
去看《红楼梦》,以至任何书,大概总是可以有益无损的。
《红楼梦》所着力的地方是描写那些女人的性格行动,这虽是三百年前
的模型,在现代也尽存在,有如那样随意的贾母,能干的凤姐,深心的宝钗,
娇性的黛玉,刁恶的袭人与率直的晴雯等,随处可以见到一鳞半爪,这非得
有社会上的大变动是不容易改变的。就这一点说来,曹雪芹虽是十八世纪的
人,他这著作却是说得上是写实主义,应得法捷耶夫的称赞的。我读《红楼
梦》前后大约有两三次,心里留下的印象也还相当清楚,我所觉得佩服的只
有王凤姐,喜欢的只有晴雯,这两个人虽然原来是在荣国府大观园里,但是
假如换上一个背景,放在城市或乡村的平民社会里,还是一样的可以存在,
可以发挥她的特色的。曹雪芹生在那时代,只知道描写贵族社会的生活,但
是因为是写实的,他不但写出了荣国府的生活,而且还写了好些女人出来,
这是别的小说家所不曾能够做到的了。
□1949年
12月
6日刊《亦报》,署名申寿
□收入《饭后随笔》
红楼梦的改偏问题
《红楼梦》在中国文学上的价值大概是不成问题的,现时也仍认定它与
《水浒传》同是文学遗产中的重要作品,将来要加以考订,好好的印行的。
但是现今如想拿来利用,改编为有教育性质的文娱资料,不论是戏曲弹词,
恐怕是不大适宜,至少也是事倍功半的事。
近来讨论《新天河配》《新大名府》的问题,归结到现在言论自由,应
当放胆来创作,拿新题材来表现新思想,不必再去依靠古人。有些旧戏剧在
民间根柢很深,内容却有害处,那所以非改正不可,这是戏改工作的重要处,
至于新编作品我想那尽可自由,无须一定要有出典或根据了。凡是一部著作,
或是一种传说故事,在世间历久流传,留下一个印象,一时很不容易变动,
若是把这书或故事改得太利害,出到那印象之外,那就成为别的事物,与原
来的几乎已无关系了。那么,为什么不索性去另外创作,却要硬拗牛角以致
拗死了牛的呢!
红楼二尤以及晴雯的题材的确很好,改编可以成功,但那些本来是突出
的事件,别的便很难找,若是在那一群小姐丛中再想找一个出来,就很是为
难了。其实这类女性,史传上别处尽有,似乎尽可找得,何必在大观园内,
这岂不是已被焦大批评得毫无价值的么。
□1951年
12月
23日刊《亦报》,署名祝由
□未收入自编文集
明清笑话四种引言
笑话在中国经籍上出现得相当的早,这是在东周末期,约当公元前三百
五十年,最显著的出在《孟子》上面。我们说最显著,只因它收在《四书》
中间,以前有人诵读,所以知道者比较多,虽然在先秦的子书里也有不少。
我们先来从它的第二三篇中举出两个例来吧: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
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
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
月攘一鸡,以待来年。
此外在第四篇中,有很有名的一则故事,这便是所谓《齐人》的那一章: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返,其妻问
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返,
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玻既酥病T缙穑
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Ъ渲勒撸蚱溻牛
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日,良人者所
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
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这篇叙述得很精细,是上好的一篇笑话,在经书中也很显得突出,所以
一向为读书人所注意。关于子书,我想可以举出《韩非子》来作代表,它的
主意是在陈说道理,但是与《战国策》等方法有点相同,不少地方利用寓言,
可是有些也显然乃是笑话,如《内储说下》中云:
燕人惑易,故浴狗矢。燕人其妻有私通于士,其夫早自外而来,士
适出。夫曰,何客也?其妻曰,无客。问左右,左右言无有,如出一口。
其妻曰,公惑易也!因浴之以狗矢。
另有一说,说得更是详细,文云:
燕人李季好远出,其妻私有通于士。季突至,士在内中,妻患之。
妾曰,令公子裸而解发,直出门,吾属佯不见也。于是公子从其计,疾
走出门。季曰,是何人也?家室皆答曰,无有。季曰,吾见鬼乎?妇人
曰,然。(此处应有季曰二字,)为之奈何?曰,取五牲之矢浴之。季
曰,诺!乃浴以矢。
本篇内又有一则云:
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
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
又《外储说左上》中亦有几篇,今举其一为例:
郑人有欲买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
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归取之,及反市罢,遂不履。人曰,何不
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
这些故事在本文里,本来与寓言一样,利用了来证明一种议论,但是一
看就可明瞭,在用人事作材料上,在诙谐讽刺的性质上,分辨出来这是笑话
的一类。由此可以证明,直至去今二千三四百年以前,已经有这类的笑话流
传,而且哲人文士也都不菲薄它,却去拿来使用,作为著书的资料,这是很
有意思的事情,我们所值得注意的。
汉魏以来散文愈益发达,而陈说事理,多趋重正言法语,利用故事的风
气似渐以消歇。但是别一方面,佛经的翻译工作渐盛,经中多用譬喻,这也
就输入过来了。鲁迅在《痴华鬘题记》(一九二六年)中云:
“尝闻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国艺文,往往蒙其影响,即
翻为华言之佛经中,亦随在可见。佛藏中经,以譬喻为名者,亦可五六
种,唯《百喻经》最有条贯。其书具名《百句譬喻经》,《出三藏记集》
云,天竺僧伽斯那从《修多罗藏十二部经》中抄出譬喻,聚为一部,凡
一百事,为新学者,撰说此经。萧齐永明十年九月十日,中天竺法师求
那毗地出,以譬喻说法者也。王君品青爱其设喻之妙,因除去教诫,独
留寓言,又缘经末有尊者僧伽斯那造作痴华鬘竟语,即据以回复原名,
仍印为两卷。〔案:书名原意云为痴人所编的华鬘。古时采集花叶作圈,
戴头上或套颈间,用作装饰,或以馈赠,因引伸用以称诗词选集,中世
英国人亦尚称为伽阑特(Garland),不失本意。〕
鲁迅向来看重这部《百喻经》,在一九一四年间特地从藏中抄了出来,
捐资重刻木板,这回又给作题记,为之介绍。法国汉学者沙畹曾从汉译佛经
中选出故事五百篇,法译行世,我们还没有这一种结集,现成的经典中只有
这《百喻经》算是最为便利了。这里边有一部分是寓言,好些乃是笑话,有
的与中国的很是相像。现在这里来几个例吧。卷上第四○《宝箧镜喻》云:
昔有一人,贫穷困乏,负人债无可偿,即便逃避。至空旷处,值箧
满中珍宝,有一明镜,着珍宝上,以盖覆之。贫人见已,心大欢喜,即
便发之。见镜中人,便生惊怖,叉手语言,我谓空箧,都无所有,不知
有君,在此箧中,莫见瞋也。
这与《笑府选》第九一《看镜》相类似,又同卷五○《医治脊偻喻》云:
譬如有人,猝患脊偻,请医疗治。医以酥涂,上下着板,用力痛压,
不觉双目,一时并出。
此与《笑得好选》第四二《医驼背》又正是一样。(六朝前后所译佛经,受
骈体文的影响,多用四字为句,今点句多从之,虽然如从意思上看,有时二
三句可以联读。)
据上边所说的看来,在中国古籍上笑话颇占有地位,可是不知怎的,后
来有点不行了。《隋书经籍志》上载有魏邯郸淳所撰的《笑林》三卷,今已
散逸,只在《古小说钩沉》中辑存若干条,唐朝虽曾有侯白的《启颜录》,
但那大概与当时的《朝野佥载》相近,不是真正的笑话集了。别一方面,却
兴起了种杂记,只是零碎的记录项目,性质上与笑话相近,仿佛是笑话的目
录,这便是所谓《杂纂》。最早称唐李义山著,其次有宋王君玉的《杂纂续》,
苏东坡的《杂纂二续》,明朝有黄允交的《杂纂三续》,均见于明刻《说郛》
中。明末徐树丕在《活埋庵道人识小录》中,收有《风俗粲》一卷,实即是
杂纂四续。清韦光黻著有《杂纂新续》,顾禄有《广杂纂》各一卷,收在顾
氏所刻《颐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