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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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者也。我不知怎的觉得西哲如蔼理斯等的思想实在与李俞诸君还是一鼻孔
出着气的,所不同的只是后者靠直觉懂得了人情物理,前者则从学理通过了
来,事实虽是差不多,但更是确实,盖智慧从知识上来者其根基自深固也。
这些洋书并不怎么难于消化,只须有相当的常识与虚心,如中学办得适宜,
这与外国文的学力都不难习得,此外如再有读书的兴趣,这件事便已至少有
了八分光了。我自己读书一直是暗中摸索,虽然后来找到一点点东西,总是
事倍功半,因此常想略有陈述,贡其一得,若野芹蜇口,恐亦未免,唯有惶
恐耳。
近来因为渐已懂得文章的好坏,对于自己所写的决不敢自以为好,若是
里边所说的话,那又是别一问题。我从民国六年以来写白话文,近五六年写
的多是读书随笔,不怪小朋友们的厌恶,我自己也戏称曰文抄公,不过说尽
是那么说,写也总是写着,觉得这里边不无有些可取的东西。对于这种文章
不以为非的,想起来有两个人,其一是一位外国的朋友,其二是亡友烨斋。
烨斋不是他的真名字,乃是我所戏题,可是写信时也曾用过,可以算是受过
默许的。他于最后见面的一次还说及,他自己觉得这样的文很有意思,虽然
青年未必能解,有如他的小世兄,便以为这些都是小品文,文抄公,总是该
死的。那时我说,自己并不以为怎么了不得,但总之要想说自己所能说的话,
假如关于某一事物,这些话别人来写也会说的,我便不想来写。有些话自然
也是颇无味的,但是如《瓜豆集》的头几篇,关于鬼神,家庭,妇女特别是
娼妓问题,都有我自己的意见在,而这些意见有的就是上边所说的读书的结
果,我相信这与别人不尽同,就是比我十年前的意见也更是正确。所以人家
不理解,于别人不能有好处,虽然我十分承认,且以为当然,然而在同时也
相信这仍是值得写,因为我终于只是一个读书人,读书所得就只这一点,如
不写点下来,未免可惜。在这里我知道自己稍缺少谦虚,却也是无法。我不
喜欢假话,自己不知道的都已除掉,略有所知的就不能不承认,如再谦让也
即是说诳了。至于此外许多事情,我实在不大清楚,所以我总是竭诚谦虚的。
□1940年
10月
31日作,刊
1944年“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杂文》
灯下读书论
以前所做的打油诗里边,有这样的两首是说读书的,今并录于后。其辞
曰:
饮酒损神茶损气,读书应是最相宜,
圣贤已死言空在,手把遗编未忍披。
未必花钱逾黑饭,依然有味是青灯,
偶逢一册长恩阁,把卷沉吟过二更。
这是打油诗,本来严格的计较不得。我曾说以看书代吸纸烟,那原是事
实,至于茶与酒也还是使用,并未真正戒除。书价现在已经很贵,但比起土
膏来当然还便宜得不少。这里稍有问题的,只是青灯之味到底是怎么样。古
人诗云,青灯有味似儿时。出典是在这里了,但青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同类的字句有红灯,不过那是说红纱灯之流,是用红东西糊的灯,点起
火来整个是红色的,青灯则并不如此,普通的说法总是指那灯火的光。苏东
坡曾云,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这样情景实在是很有
意思的,大抵这灯当是读书灯,用清油注瓦盏中令满,灯芯作炷,点之光甚
清寒,有青荧之意,宜于读书,消遣世虑。其次是说鬼,鬼来则灯光绿,亦
甚相近也。若蜡烛的火便不相宜,又灯火亦不宜有蔽障,光须裸露,相传东
坡夜读佛书,灯花落书上烧却一僧字,可知古来本亦如是也。至于用的是什
么油,大概也很有关系,平常多用香油即菜子油,如用别的植物油则光色亦
当有殊异,不过这些迂论现在也可以不必多谈了。总之这青灯的趣味在我们
曾在菜油灯下看过书的人是颇能了解的,现今改用了电灯,自然便利得多了,
可是这味道却全不相同,虽然也可以装上青蓝的磁罩,使灯光变成青色,结
果总不是一样。所以青灯这字面在现代的词章里,无论是真诗或是谐诗,都
要打个折扣,减去几分颜色,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好在我这里只是要说明灯
右观书的趣味,那些小问题都没有什么关系,无妨暂且按下不表。圣贤的遗
编自然以孔孟的书为代表,在这上边或者可以加上老庄吧。长恩阁是大兴傅
节子的书斋名,他的藏书散出,我也收得了几本,这原是很平常的事,不值
得怎么吹嘘,不过这里有一点特别理由。我有的一种是两小册抄本,题曰“明
季杂志”。傅氏很留心明末史事,看《华延年室题跋》两卷中所记,多是这
一类书,可以知道,今此册只是随手抄录,并未成书,没有多大价值,但是
我看了颇有所感。明季的事去今已三百年,并鸦片洪杨义和团诸事变观之,
我辈即使不是能惧思之人,亦自不免沉吟,初虽把卷终亦掩卷,所谓过二更
者乃是诗文装点语耳。那两首诗说的都是关于读书的事,虽然不是鼓吹读书
乐,也总觉得消遣世虑大概以读书为最适宜,可是结果还是不大好,大有越
读越懊恼之慨。盖据我多年杂览的经验,从书里看出来的结论只是这两句话,
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
记着一小部分。昔者印度贤人不惜种种布施,求得半偈,今我因此而成二偈,
则所得不已多乎。至于意思或近于负的方面,既是从真实出来,亦自有理存
乎其中,或当再作计较罢。
圣贤教训之无用无力,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古今中外无不如此。英国陀
生在讲希腊的古代宗教与现代民俗的书中曾这样的说过:
希腊国民看到许多哲学者的升降,但总是只抓住他们世袭的宗教。
柏拉图与亚利士多德,什诺与伊壁鸠鲁的学说,在希腊人民上面,正如
没有这一回事一般。但是荷马与以前时代的多神教却是活着。
斯宾塞在寄给友人的信札里,也说到现代欧洲的情状:
宣传了家之宗教将近二千年之后,憎之宗教还是很占势力。欧洲住
着二万万的外道,假装着基督教徒,如有人愿望他们照着他们的教旨行
事,反要被他们所辱骂。
上边所说是关于希腊哲学家与基督教的,都是人家的事,若是讲到孔孟与老
庄,以至佛教,其实也正是一样。在二十年以前写过一篇小文,对于教训之
无用深致感慨,末后这样的解说道:
这实在都是真的。希腊有过梭格拉底,印度有过释迦牟尼,中国有
过孔子老子,他们都被尊崇为圣人,但是在现今的本国人民中间,他们
可以说是等于不曾有过。我想这原是当然的,正不必代为无谓的悼叹。
这些伟人倘若真是不曾存在,我们现在当不知怎么的更为寂寞,但是如
今既有言行流传,足供有知识与趣味的人欣赏,那也就尽够好了。
这里所说本是聊以解嘲的话,现今又已过了二十春秋,经历增加了不少,却
是终未能就此满足,固然也未必真是床头摸索好梦似的,希望这些思想都能
实现,总之在浊世中展对遗教,不知怎的很替圣贤感觉得很寂寞似的,此或
者亦未免是多事,在我自己却不无珍重之意。前致废名书中曾经说及,以有
此种怅惘,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恕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舍去
也。
《闭户读书论》是民国十七年冬所写的文章,写的很有点别扭,不过自
己觉得喜欢,因为里边主要的意思是真实的,就是现在也还是这样。这篇论
是劝人读史的。要旨云:
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
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
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画得特
别庄严点,从这上面却总还看得出子孙的面影,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
那是行乐图小照之流,更充足的保存真相,往往令观者拍案叫绝,叹遗
传之神妙。
这不知道算是什么史观,叫我自己说明,此中实只有暗黑的新宿命观,想得
透彻时亦可得悟,在我却还只是怅惘,即使不真至于懊恼。我们说明季的事,
总令人最先想起魏忠贤客氏,想起张献忠李自成,不过那也罢了,反正那些
是太监是流寇而已。使人更不能忘记的是国子监生而请以魏忠贤配享孔庙的
陆万龄,东林而为阉党又引清兵入闽的阮大铖,特别是记起《咏怀堂诗》与
《百子山樵传奇》,更觉得这事的可怕。史书有如医案,历历记着证候与结
果,我们看了未必找得出方剂,可以去病除根,但至少总可以自肃自戒,不
要犯这种的病,再好一点或者可以从这里看出些卫生保健的方法来也说不
定。我自己还说不出读史有何所得,消极的警戒,人不可化为狼,当然是其
一,积极的方面也有一二,如政府不可使民不聊生,如士人不可结社,不可
讲学,这后边都有过很大的不幸做实证,但是正面说来只是老生常谈,而且
也就容易归入圣贤的说话一类里去,永远是空言而已。说到这里,两头的话
又碰在一起,所以就算是完了,读史与读经子那么便可以一以贯之,这也是
一个很好的读书方法罢。
古人劝人读书,常说他的乐趣,如《四时读书乐》所广说,读书之乐乐
陶陶,至今暗诵起几句来,也还觉得有意思。此外的一派是说读书有利益,
如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升官发财主义的代表,便是唐朝
做《原道》的韩文公教训儿子,也说的这一派的话,在世间势力之大可想而
知。我所谈的对于这两派都够不上,如要说明一句,或者可以说是为自己的
教养而读书吧。既无什么利益,也没有多大快乐,所得到的只是一点知识,
而知识也就是苦,至少知识总是有点苦味的。古希伯来的传道者说,“我又
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这也是捕风,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
增知识就加增忧伤。”这所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苦与优伤何尝不是教
养之一种,就是捕风也并不是没有意思的事。我曾这样的说:“察明同类之
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虚空尽由他虚空,
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
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这样说来,我的读书论也还并不真是如诗的表面
上所显示的那么消极。可是无论如何,寂寞总是难免的,惟有能耐寂寞者乃
能率由此道耳。(民国甲申八月二日)
□1944年
10月刊《风雨谈》15期,署名十堂
□收入《苦口甘口》
佛经
在这个时候,假如劝青年来念佛经,不但人家要骂,就是说话的自己也
觉得不大妥当。不过我这里所说的是读佛经,并不是念佛诵经,当然没有什
么问题,因为经固然是教中的圣典,同时也是一部书,我们把他当作书来看
看,这也会于我们很有益的。旧约是犹太教基督教各派的圣书,我们无缘的
人似乎可以不必看的了,可是也并不然。卷头《创世纪》里说上帝创造天地,
有云:
上帝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
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于是地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
蔬,各从其类,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上帝看着
是好的。
这一节话如说他是事实,大概有科学常识的人未必承认,但是我们当作传说
看时,这却很有意思,文章也写得不错。中国讲盘古的故事,仿佛是拿着斧
凿在开矿,还有女蜗炼石补天的事,无论怎么听总只像童话,但因此也就令
人舍不得,所以虽然缙绅先生难言之,却总是留传着,有人爱听,也有人不
厌重复的说。佛经里的故事也正是如此,他比旧约更少宗教气味,比中国的
讲得更好,更多文学趣味,我劝人可以读点佛经,就是为这个缘故。中国文
人著作,据私见说来,唐以前的其文章思想都有本色,其气象多可喜,自宋
以后便觉得不佳,虽然别有其他好处亦不能抹煞。总之我对于两晋六朝人的
作品很有点儿喜欢,只是这一段落三百年间著作不算多,那么把佛经的一部
分归到里边去,可以热闹不少,也是合理的事。我曾赞扬这些译文,多有文
情俱胜者,鸠摩罗什为最著,那种骈散合用的文体当然是因新的需要而兴起
的,但是恰好的利用旧文字能力去表出新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