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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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她的双亲会同意吗?”韦荷马再一问,江远澜顿时傻住了:“怎么,还要他们同意?”
……青石板的街面本来就窄,临街两侧的店铺人家又把剩脏水随便往街上泼,加上路面上的积雪本来就黑污不堪,这会儿路灯全灭了,出街没两步,江远澜先是摔了一个“狗吃屎”,后是摔了一个“钻被窝”,这两跤摔得很及时,被韦老师打击过的心绪又鼓胀起来。他想起上高中时学过的海涅的诗《罗曼采罗》,一位年轻黑奴爱上了苏丹公主,其中有一句话:我的种族就是那一旦堕入情网,就要丧命的阿斯拉族!当时,莫名其妙,他竟被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暗自愆恨:哪有一个种族为情而亡的道理!而今,他双手捂着冻得发胀、针刺般疼痛的耳朵,不觉得自己是走在滑不唧溜的街道上,而是像那位黑奴,在比死亡还要惨白的泡沫飞溅的泉边踯躅。
事实上,刚一离开“老杨香”,刺骨砭髓的北风立即让江远澜清醒了,一条模样长得比世上任何人年纪都大,经验都丰富的老狗尾随身侧,用灰黑的眼睛似乎在对他说:三思而行,好自珍摄。他几次想赶走那条老狗,可那条老狗竟一副爱之不舍,迷恋忘返的嘴脸,一直到江远澜进了学校大门了,它还非常忧伤地伫立在那里。
小侉子醉得像铁铸的一般,她是被店老板直接抬到南街卫生站的,她醉得不屈不挠、不徐不疾,一派熟稔地醉过这样千百遍的老到,卫生站的值班医生吓得腿都软了,洗胃用的橡皮管子在他手中比羊肠子还要滑软,根本就插不进去,所以他哭丧着脸说:“怕是没救了。”店老板酤酒坐台,纯粹是买卖,庆幸小侉子提前给了酒钱,便踮起脚尖悄悄地溜了。
就在小侉子中,醉得昏迷不醒的第二天,喜城中学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地把全校的学生欢送走了。插队的同学们是坐着张菊花主任搞来的军车送走的,回乡继续务农的同学大多是坐着马车、牛车或肩扛上行李步走回去的。顷刻间,学校如田野般静谧,只是大路上遗留下来的乱糟糟的车胎轮的印子,牲口的蹄印子,脚印子被罩在一层淡黄色光晕中,显得更加零乱、杂沓。
江远澜没能找见小侉子,却见到了始终有一股甜腻腻乳香气味的魏丰燕,她怀里抱一个女娃,手上牵着一个女娃,跟在一个手牵毛驴缰绳,穿着光板羊皮袄的男人后面走出校园。他问:“见到小侉子了吗?”魏丰燕摇头道:“那厮属耗子的,不知钻到哪去啦。”江远澜心不在焉地问:“回村有什么打算?”“生男娃!”魏丰燕迫不及待地回答,让江远澜感到自己只不过是人家割剩了的在田野中仍然戳着的硬硬的、刷子似的谷茬。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可就是不见小侉子的踪影,江远澜思前想后,咚咚咚敲开了韦荷马家的大门。
“你知道小侉子去哪儿了吗?你究竟跟她说了什么?她现在失踪啦!”刚照个对面,江远澜便恼巴巴地质问起韦荷马来:“你把小侉子给我交出来。”
“她去大同办嫁妆去啦。”韦荷马存心想戏弄一下江远澜。孰料,江远澜开心得连头皮、眼皮、嘴皮都发麻了,“真的?”“假的,”韦荷马这样说也没用了,江远澜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对韦荷马说:“我要赶在小侉子回来之前把那篇关于《数学中的直觉及逻辑》的论文完成,我要让自己的思维能力变成有力的证据来为小侉子的行为增光。”
那一刹,韦荷马觉得玩笑开得有点大了,一种莫名的担忧变成焦虑,让他等待……
半腚腚下山来搬小侉子回村时,白马牙和绝心旦也随车来了县城,两个人说要扯六尺细花布做个棉袄罩子。这两个村里的风流女人一会儿骂得狗血喷头,一会儿又好得如胶似漆,显看得她们越发是女人中的女人。事先知道了消息,一个去南街卫生站接小侉子,一个便去学校收拾行李,白马牙自从上次让方向明赊了花账进了班房之后便恨得喜城中学牙根痒痒,绝心旦性情绵善,也不要车马送,进了迎暄门,自己顺着巷子就找来了。
绝心旦不明白亲亲校园里,寝室前咋还有上马石,走近一看,是一个双手抱膝,把头埋在腿面上的男人蹲在那里,他那尖瘦的屁股朝天,头发长得盖住了脖颈,过来的脚步声惊起刹那间目光的贼亮,而神情中某种胁迫的委屈、焦灼却根本攫了不住内心地反映出来。 她很想问问那个男人,看走错了没。但那男人阖上眼皮的同时把生命也阖上了似的,又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上马石。当时,绝心旦也好,江远澜也罢,都不知道和他俩共同有关的一个人——小侉子无意中让他与她在各自的记忆中留下镂心刻骨的印象。
没有谁会深刻感受到一次失之交臂将意味着什么,之所以能失之交臂又意味着什么。多少年之后,小侉子还在想:倘若那一天绝心旦能和江远澜搭上话,事情也许就不会向另一个极端发展了。
江远澜坐上东去的列车是在小侉子回到村中的第二天。他这次走得蹊跷之极。前一天,他还说自己要像云林寺的古柏扎在校园,寒假哪里都不去了。可第二天就变卦了,他慌里慌张把门钥匙扔给韦荷马就跑了。他既没有带走那件印有惨白飞机图案的旅行包,也没有锁门,他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两只眼睛眍得更深更黑,整个人瘦得像一副羊皮门帘,风吹都打晃。韦荷马追在江远澜身后说江远澜同志,你别还没怎么着,就把自己烧得个木炭似的,你瞧你那眼睛说好听点儿是拜占庭式的,说不好听就是从疯人院里钻出来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小侉子在南街卫生站昏迷了三天,第四天清晨醒过来时,她先是听到雄鸡打一下木鱼撞一下钟似的懒洋洋的打鸣,继而听到了运水牛车车轮的吱声,水在偌大的羊皮桶里晃荡出来的汩汩声,随后,还有赶牛人的吆喝声和牛的哞哞——哞的恼怒声,接着是街上行路人的叫喊,被飞驰而过的马车——被马蹄踩了脚的克郎猪发出的拼命似的尖叫,还有站在窑洞顶上高兴打斗中互相嘶咬的母猫虚张声势的惨叫声,包括病房里燃烧到最后的蜡烛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些声音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小侉子的耳朵里,弄得不好意思的小侉子坐了起来。她的目光和神情像从桑干河湿漉漉打捞上来的一样,继续滴着晶莹的水珠……一个围着污黑围裙,让人以为她是围了一块熟皮围裙的老太婆走进小侉子的病房,她说是卫生院的卫生员,可让小侉子看来她脏得像到大同买粪归来的车把式,小侉子起码和她说了不下十遍,她总算记住了小侉子让她给哪公社,哪村挂电话,这位老太婆说:“你睡得也不怕死过去,就是死人也没有你这种睡法的!”小侉子龇牙咧嘴把她轰了出去,那老太婆反而乐了,说这住院抢救的钱能收回来了。
——
小侉子一回到村子,便满世界去找色彩鲜艳的细布,可去了几户收下聘礼的人家,都扑空了。倒不是村里老乡小气,不肯给小侉子糟践而是老乡们觉得色彩鲜艳的细布远没有斜纹卡叽布、灯芯绒、华达呢或劳动布实惠,各家收的聘礼中没一块细布。小侉子知道只有绝心旦和白马牙家有这样的细布。思前想后,小侉子还是敲开了白马牙的大门,她想涎着脸要拳头大块布该是不成问题的。白马牙自打小侉子一进门就皱着个眉头,不悦地说:“青杏大个小侉子,你来干啥?”
“我想要一块你刚从县城扯回来的细布。”
“不给。”
“我只要这么大,”小侉子比划着:“只要这么大一块就够了。”
“我家的布用来缝符会不吉利的。”
“我不是缝符,我……”小侉子突然谨慎地把话打住了,村里的一切事物几乎都是靠一目默记、一接神会、一隅旁通明白的。“方向明淹死了!”小侉子不暇思索地说出来时,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突然的灵感充满了报复的“激情”,可这“激情”的邪恶她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难道忘记了么?
“谁是方向明?”白马牙一副劳心费神的模样,倒好像是她在帮小侉子思考破题。
“我们学校……”
“呦,才走了几天呀,”白马牙麻利地打断了小侉子想要说的话:“什么我们学校,我们学校的,学校是你们的吗?你人现在在哪儿?我最讨厌好刚使气,快意恩仇的嘴脸,你小侉子,”白马牙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讪笑道:“怎么,你是明白事理了,还是嫌我开了黄米炕(土话指卖淫。)?”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嫌我汗一天到晚热着,心一天到晚冷着就好!我是一个防情如防贼一样的女人,比不了你们城里人,明明爱着的是镂肉刻肌,却……”小侉子急了:“你别往下说了好不好,”她之所以打断白马牙的话,是因为刚才一个激灵,她又重温见方向明死时的那一幕:河岸边浸水的石头绿苔如髯鬣,随波荡漾,一如长麈尾披拂,映绿了河水,也映绿了方向明在那水流中渐渐僵硬的脸……她几乎是用哭腔说:“你说过相逢是缘,方向明,还有我们学校的于拙、白个白、石磊磊、海伦老师他们比羊还年轻,可他们都死了,包括前些日子住在咱们村子里的阿琪!”
白马牙红着眼睛把小侉子的嘴捂住了,她恳求般地摇摇头,用眼神劝阻小侉子不能说,不能再说下去了。
小侉子由下堡白马牙家回上堡福儿奶奶家时,住在村南口的绝心旦正端着一大箩葫芦条到场面上去晒,她摆手和她打招呼,脸红得大丽花似的。她问:“你去哪儿了?”小侉子说:“到村口找大柳树去了。”“找它干嘛?”小侉子就说:“去蹭蹭身上的痒痒,贵贱痒得受不了了。”“嘁,猪才寻棵树蹭痒痒,你咋学猪哩。”“管它学猪还是学羊,只要解决了问题就好。”小侉子的话,逗得绝心旦哏哏哏地笑了,她抓一把葫芦条,说:“娃拿上,中午烩烩吃,放上颗鸡蛋,点上块豆腐,可好吃呢。”“这是你的战利品,爷不要。”小侉子话还没落下,绝心旦拳头拧紧要捶打,小侉子边躲闪边说:“打是亲,骂是爱,你若打我,我可没葫芦条给你!”“娃到学堂学坏了!”绝心旦感叹着说:“娃莫非像神话一样走远了。”“什么意思?”小侉子不解地问道,“我不说,娃自己心里清楚。”绝心旦说完,意味深长地甩过来一个意会的媚眼儿,接着,扭着胯,挺着胸,走掉了。
回到窑屋,福儿奶奶像只壁虎,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小侉子以为她死了,狠命地摇了几下,福儿奶奶说:“我没死,你想杀人越货不成!”福儿奶奶总共那点儿细软是三两红糖、二两豌豆和几个放黑了的槟果还都锁在堂柜里,说敬供她到阴间闲嘴吃。她天天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便让小侉子明白她是万年青的心思。小侉子从兜里掏出五分钱,朝半空一抛一接,再一抛再接,福儿奶奶马上就精神得像少剑波了。小侉子说供销社来了七分钱一盒的白皮烟,五分钱能买十五支,你老去买哇。你刚才出去瞎转悠,咋不帮爷买回来。小侉子说青少年买烟吃大了亏了,五分钱顶多买回十支烟来。福儿奶奶噌噌噌地裹紧了粽子脚,从她手心中抠出那五分钱后,让给她拾鞋,帮她下炕,搀扶过门坎。福儿奶奶指着门口一缸腌鸡蛋说:败家子!败家子!你不气死我,没人能气死我。
小侉子每次回北京,都有老乡让捎这捎那的,回来还钱的极少数,还的全是鸡蛋,供销社收购鸡蛋一斤是七毛零五厘,老乡们还来顶钱的鸡蛋却按十个一斤,村里的鸡草得优美,也大得优美,七个鸡蛋就够一斤了,小侉子不想让老乡吃亏,就在窑门口熬了三大锅盐水倒入缸中,让来还鸡蛋的老乡放进去就是了。老乡淳朴诚厚,都在鸡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还的数目。小侉子这样做,福儿奶奶嘴扁成鸭子,成天骂咧咧的。老人就是骂人的人,小侉子是不会和福儿奶奶生气的。
小侉子前脚把福儿奶奶支使走,后脚就在她盖的那床金鱼红的提花缎被面上剪了书页大的两块。之后,她把她的“百宝箱”拿上,福儿奶奶的针线笸箩也拿上,噔噔噔地上了羊圈的房顶。
腊月头上,连最耐寒的芨芨草都冻得像水草一样柔软,它们身上沾满了厚厚的霜花,尽情弓弯着秀逸绮丽的身体,尽量逃避北风恶意的戏嬉。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小侉子揉了揉冻得像蝴蝶一样轻盈,就要飞走了的耳朵,擤了一把清水鼻涕,从窑顶跳下,进了羊圈。
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