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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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王宅,见没有人,李平识相的把小小地方打扫一番,这几个月来,李平手不停的把四周擦得一尘不染,很惹王家好感。
王母买菜回来,见李平在洗窗户。
环境造人,她也不过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倘若留过学,有份优差,风骚还刚正开头,然而在她的地头,这种年纪已是娶媳妇的适当时刻。
当下王母放下菜篮,怪出香烟,点着一枝,坐下悠然吸起来。
李平莞尔,羡明也许就是像他母亲,这样自得其乐。李平衷心喜次王母,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个好人,连她吸的香烟都趣致十分,有时吸黑猫牌,更多时候,像此刻,是鸭都拿七号。
王母爱把空烟盒里那张薄锡纸,折成一只船,欣赏片刻,便团皱扔掉。
李平尝试探讨她的内心世界,但王母绝不多话,那不是容易的事。
下意识,她已把李平当二媳。两个媳妇人才都比儿子出众,十分值得宽慰,她大有人生夫复何求的感觉,吸烟的姿势,也更加惬意。
她做的汤,李平开头喝不惯,八爪鱼居然与莲藕一起煮,还有,一锅鸡爪与眉豆滚得灰秃秃的,后来就尝出甘香味来,广府人也有他们的传统文化。
王母欣赏李平抹窗,李平微笑,并不停手。
黄昏阳光射在她身上,为她轮廓镶上一道金边,连睫毛都似沾着金粉,映出青春朝气。
第3章
王母终于满意地按熄香烟,对李平说:〃今天干烧大对是给你吃。〃
李平感动得想就此嫁给王羡明:一定是值得的。
把生活费给王母,她也不拒绝,每次均客气的说:〃何用这么多,自己够用吗。〃
连卓敏都羡慕,说:〃家母从来没问过我同样问题,她老嫌不够,多多益善。〃
李平在看报的时候,接到王嫂电话。
〃老板叫你回来一次。〃
李平的心猛烈的跳起来,〃我做错事?〃
〃没有没有,〃王嫂笑.〃你来了就知道。〃
李平松口气,〃二十分钟就到。〃
回到日本馆子,她仍然有点紧张.王嫂拎着一件和服,叫她到更衣室换上。
〃干什么?〃
王嫂抿嘴笑,〃老板要请你做活招牌呢。〃
侍应生大多数穿简陋的改良和服,像一件花布浴袍,李平手中这一件,略为考究,袍带俱全,颇具雏形,李平觉得有趣,便换上它。
王嫂替她扑了些粉,系上腰带,让她站出来。
鱼生柜的大师傅先看见,即时说:〃Kirei,Kirei,〃
李平悄声问:〃他说什么?〃
王嫂笑,〃他说:〃绮丽,绮丽'。〃
李平到底年轻,不由得飞红一张脸。
老板出来上下打量过了,同王嫂说:〃Bijin,Bijin。〃
这次李平不敢再问。
王嫂笑道:〃说你是个美人呢。〃
李平饱受赞美,有种否极泰来的感觉,笑了起来。
自那日起,她由见习侍应升为带位。
客人莅临,先由她一鞠躬招呼,领进房去.忙的时候,才帮忙传莱。
王嫂同她说,东洋人好色。李平礼貌周全,与他们保持一个距离.谁来约会,统统拒绝,全部装听不懂,一直微笑,笑得那些人心软,叹口气,原谅她。
王嫂极之满意,同婆婆说:〃开头真相不到会这么乖。〃
王母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客人来吃两顿饭就要搭讪,她应付得好。〃
王母把一本通书取出,翻阅半晌,〃五月好日子才多呢,廿七夏至,宜结婚采纳,不过是个星期一。六月初二,倒是星期六,晚上办喜酒,假期方便亲友。〃
王嫂说:〃我同李平讲。〃
当日在料理店里,她就同她说了。
李平不出声。
王嫂不以为意,这大半年,她已习惯李平的姿势,李平凡事不大说出来,仿佛滞留在不摇头即表示同意的古老阶段。
也好,王嫂想,十三点姑娘实在太多.李平反而显得淡雅。
但这一次,李平摇不出头来。
为这一段太平日子付出代价的限期到了。
舅父那边,已经忘记了她。
若要在王家逗留下去,势必要有个身份,人家大抵不会慷慨地收她做义女。
李平目光呆滞,要她离开王宅,又不舍得。
是夜开家庭会议,王羡明喜气洋洋地看着李平不出声,只懂得笑,王嫂埋怨小叔似傻子,王母眯起眼睛与丈夫使眼色,一家乐得飞飞的。
李平上床时把布帘拉拢,一夜失眠。
连这样的际遇,都不是常有的。
她约卓敏出来商量。
卓敏告诉她:〃下个月我升中级班了。〃
〃恭喜你。〃
卓敏笑,〃喜从何来?不知几时才能参加考试。〃
〃我请你喝意大利咖啡,我们慢慢谈。〃
〃李平你的花样镜最透。〃
〃只要直读下去,终有一天大功告成,〃李平叹口气,〃我才惨呢,停顿下来,没个指望。〃
〃李平,你生活不错呀。〃
〃可是卓敏,你看你多么自在。〃
〃李平,长得不美,只得力图潇洒。〃
她们相视大笑。
李平静了一会儿,问卓敏:〃有男朋友没有?〃
卓敏摇摇头。
李平始终有歉意。
〃你呢,快结婚了吧。〃
〃你怎么知道。〃
〃常理矣,想王羡明必是乐开了花。〃
李平不出声。
聪明的高卓敏看出苗头来,〃你不愿意?〃
李平无助地看着卓敏。
〃羡明有什么不好,你叫他改,他一定肯听。〃
改?
李平没听进去。
〃我已经答应了。〃
卓敏知这是意料中事,也不禁黯然,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怀念羡明,不过败在李平手下,心服口服。
〃几时做新娘子?〃
〃六月。〃
〃还有好些时间筹备。〃
李平苦笑,〃这拖字决为知灵不灵光。〃
〃李平,你不怕我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学给羡明听?〃
〃你?〃李平哑然失笑,〃这世上倘若还有君子人的话,卓敏,你就是了,我会怕你?〃
高卓敏懊恼的说:〃我就晓得你会说这样的话。〃
李平叹口气,〃怎么嫁王羡明呢,我并不爱他,〃停一停,〃也不敬佩他。〃
卓敏胸内略感酸涩,也难怪,好看的人要求自然相应增高,卓敏却一直深觉羡明有他的优点:爽朗、乐观、活泼,天掉下来他都不在乎,说的笑话也好听。
可见得到的,也就不稀奇。
卓救出来见李平之前,已经知道这个消息。
是羡明亲口跟她说的,他邀请卓敏做伴娘。
不知怎地,一向大方的卓敏坚决拒绝:〃不,也许李平心目中有更理想人选。〃
几乎与王羡明不欢而散。
他们终于要结婚了。
〃你会幸福的。〃卓敏祝贺她。
李平苦笑,〃这种生活,与我的想像,真有一段出入。〃
卓敏说:〃我们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传说——〃
卓敏苦笑,〃我还是亲身经历过的呢,阿姨把我接了来做游客,要什么买什么,爱什么吃什么,只见此地人人衣着缤纷光鲜,言语幽默风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钞票……谁知是他们拿本事与性命换来的,什么苦都藏在肚子里,现在我知道了。〃
〃有没有后悔申请下来?〃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里,我也是骄纵的大学生,人离乡贱,羡明一直以为我是吃蓄薯粉长大的。我们家繁荣的时节,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说:〃这一点文化距离,不难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广东人,自然这么说。〃
卓敏怕李平不高兴,连忙转移话题,〃有没有打算学日文对你工作有帮助。〃
李平摇摇头,〃一学,更仿佛打算在那里耽一辈子似的。〃
这也许是李平情绪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尽多种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转意,她不禁也恼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继续闹情绪,她就回家。
这一下又轮到李平向她赔罪,闹半晌,时间也晚了,羡明出来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内,说不羡慕是假的,羡明简直把李平当宝贝一样。
羡明问李平:〃她答应没有?〃
〃答应什么?〃
〃做我们的伴娘。〃
〃我没有提这件事。〃
〃我跟她说过,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铺,羡明说:〃来,吃一碗你喜欢的汤团。〃
老板前来招呼.羡明说:〃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板笑嘻嘻走开。
李平忽然拉下脸来,〃王羡明,我希望你以后在人前不要那样称呼我。〃
王羡明从没见李平发脾气,怔在那里。
〃这种笑话怎么能随便说?将来整条街都以为我是你老婆!〃
羡明摸不着头脑.只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迟六个月后,也就正式注册结婚了,不是老婆,是什么。
他埋头吃汤团,并不在意。
李平气渐渐消了。她喜欢这简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圆子,当中有一粒黄糖,下在姜汤里,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颗不剩。
肚子吃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个礼拜之后的周末,馆子里客似云来。
李平忙着穿梭在店堂内外,趿着木拖,穿着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虽然尽忠职守,却深觉扮作日本妇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过。
但没有时间悲秋了,领班叫喝着叫她们快点动手,在这个城市里,顾客永远是对的,尤其当一桌四人食客结帐,数目往往是她们一个月的酬劳的时候。
李平低头帮忙写单子,转到角落,趁无人看见,揉一揉酸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惊的小鸟,连忙放下腿,挂上一个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这会是谁?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没有认错人。〃
李平看住这位男客,一时摸不着头脑。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这人会是谁,为何声音又惊又喜,同她这样熟络?
他略有点失望,〃你忘记我了。〃
〃阁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没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来了。
是他。
自从工厂烧毁之后,连带把在该处发生的一切,包括人与事,都付诸一炬,化为灰烬,李平故意要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夏彭年三个字也自然淡却。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
李平微笑,〃原来是夏先生,一时忙,没认出来。〃
夏彭年还想说什么,领班的呼声传过来:〃李平.李平。〃
〃他们叫我,对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这不是攀谈的时候,只得看着她离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该晚的女伴。
她正骄纵地说:〃饭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绿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右手虽一亘拿着米酒的杯子,却一口也没有喝。
女伴诧异的说:〃酒凉了,换一杯,叫人再烫一烫。〃
另一位友人说:〃那个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娃娃。〃
〃我保证她是华人。〃
〃叫过来一问就知道。〃
〃大无聊了。〃
夏彭年听到最后一句,连忙帮腔,〃来,吃东西,少管别的。〃
女伴听见,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说什么。
这一顿饭时间.夏彭年没有再说话。
气氛渐渐冷落下来,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进来的时间,还是兴高采烈的。
饭毕,夏彭年结帐,大家惯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气。
一齐走到门口,司机见到夏彭年,把车驶近。
谁知夏彭年对司机说:〃老王,把陈小姐送回家去。〃
那陈小姐愣住。
另外两位朋友奇问:〃夏彭年,这就散了,不是说好去听音乐吗?〃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对不起,我没有精神了,改天吧!〃
陈小姐委屈到极点,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尴尬万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为希望他再来约会,于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车子,可怜乘兴而来,败兴而回。
把友人打发掉.夏彭年将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街上站了一会儿。
他终于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态有点呆,眼神中那点不经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内心一阵炙痛。
她在这个店里,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们喝过一次茶,才计划进一步与她约会,却因要事到纽约去了一趟,两个星期后回来,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