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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落定[全集]-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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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建议:〃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同意:〃好吧,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的下人们被带枪的人看起来了。看,这就是当老爷和下人的不同。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少爷也被一群漂亮的女人所包围。走过那些可怜巴巴的下人身边,看看脸色我就知道,他们饿了。我对女土司说:〃他们饿了。〃

  她说:〃我的百姓比他们更饿。〃

  我说:〃给他们吃的。〃

  〃我们谈好了就给他们吃。〃

  〃不给他们吃就永远不谈。〃

  女土司说:〃瞧啊,我跟一个傻子较上劲了。〃

  说完,就叫人给他们送吃的去了。我的下人们望着我,眼睛是露出了狗看见主人时那种神色。我和女土司在草原上转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回到帐篷里,她清清喉咙,我知道耍谈正事了,便抢先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她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问我到哪去。

  我说:〃去坐茸贡家的牢房。〃

  她笑了,说:〃天哪,你害怕了,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不会的,我只要从你手上得到粮食。瞧,因为我的愚蠢,百姓们要挨饿了你要借给我粮食。我只要这个,但你躲开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帐篷里很闷热。我有些难受。看得出来,女土司比我还要难受。我说拉雪巴土司一来,就说想得到粮食。她来可没有说要粮食。我说:〃你没有说呀,我只看到你带来了美丽的姑娘。〃

  她打断我的话头,说:〃可是拉雪巴土司要了也没有得到!〃

  〃我们两个吵架了。他说他是我舅舅,我说我是他的伯父。我们吵架了。〃

  这句话把她逗笑了:〃是的,是的,他会把好多好多年前的亲戚关系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没钱,父亲说了,麦其家的粮食在这年头,起码要值到平常十倍的价钱。〃

  女土司叫了起来:〃十倍?!告诉你,我只是借,只是借,一两银子也没有听见了吗,一两也没有!〃

  我笑笑,说:〃太闷了,我想出去。〃

  她只好起身,跟着我在一座座帐篷之间穿来穿去。我在心里把她当成了贴身的奴才。她走得不耐烦了,说:〃我可从来没有跟着一个傻瓜这样走来走去,我累了,不走了。〃

  这时,我们正好走到了温泉边上。我脱光衣服下到水里,让身子在池子里漂浮起来。女土司装出没有见过赤裸男人的样子,把背朝向了我。

  我对着她的后背说:〃你带来了很多银子吗?〃

  〃你就这样子跟我谈正经事情?〃

  〃父亲说过,要有十倍的价钱,才准我们出卖。他知道你们这样,你们不等把买到的粮食运回家,在路上就吃光了。〃

  女土司转过身来,她的脸上现出了绝望的神情,她叫手下人退下,这才带着哭腔说:〃我是来借粮食的,我没有那么多银子,真的没有。你为什么要逼我。谁都知道我们茸贡家只有女人了。所以,我们的要求是没有人拒绝的。你为什么要拒绝?拒绝一个可怜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会欺负一个傻子,女人就可以随便欺负一个傻子吗?〃

  〃我已经老了,我是一个老婆子了。〃

  女土司叫来两个侍女,问我够不够漂亮,我点了点头。她叫两个侍女下水来跟我一起。我摇了摇头。她说:〃天哪,你还想要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傻乎乎地笑了:〃你有,你还有个女儿不是吗?〃

  她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可你是个傻子啊!〃

  我没有再说什么,长吸一口气,把头埋到水里去了。从小,一到夏天我就到河边玩这种游戏,一次又一次,可以在水里憋很长时间。我沉到水底下好长时间,才从水里探出头来。女土司装作没有看见。我继续玩自己拿手的游戏:沉下去,又浮上来。还像跑累了的马一样噗噗地喷着响鼻。温泉水又软又滑。人在水里扑腾,搅起一阵又一阵浓烈的硫磺味,这味道冲上去,岸上的人就难受了。我在水里玩得把正和女土司谈着的事情都忘记了。女人总归只是女人,这水可比女人强多了。要是书记官在这里,我会叫他把这感受记下来。如果回去时,我还没有忘记这种感受,也要叫他补记下来:某年月日,二少爷在某地有某种感受,云云。我相信,没有舌头的家伙能使我的感受有更深的意义。也可能,他用失去了舌头之后越来越锐利的眼光,含着讥讽的笑容对我说:这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坚持要他记下来。我一边在水里沉下浮上,一边想着这件事情。水一次又一次灌进耳朵,在里面发出雷鸣一样的轰然声响。

  女土司生气了,扯下颈上的一串珊瑚,打在我头上。额头马上就肿了。我从水里上来,对她说:〃要是麦其土司知道你打了他的傻瓜儿子,就是出十倍价钱你也得不到一粒粮食。〃

  女土司也意识到了这一举动的严重性,呻吟着说:〃少爷,起来,我们去见我女儿吧。〃

  天哪,我马上就要和世上最美丽的姑娘见面了!

  麦其家二少爷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在肋骨下面撞击着,那么有力,把我自己撞痛了。

  可这是多么叫人幸福的痛楚呀!在一座特别漂亮的帐篷前,女土司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说:〃少爷可是想好了,想好了一定要见我的女儿吗?〃

  〃为什么不?〃

  〃男人都一样,不管是聪明男人还是傻瓜男人。〃

  女土司深深看我一眼,说:〃没有福气的人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要倒大霉,塔娜这样的姑娘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塔娜?!〃

  〃对,我女儿的名字叫塔娜。〃

  天哪,这个名字叫我浑身一下热起来了。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比以前的卓玛更美妙的卓玛。现在,又一个和我贴身侍女同名的姑娘出现了。我连让下人掀起帐篷帘子也等不及,就一头撞了进去。结果,软软的门帘把我包裹起来,越挣扎,那道帘子就越是紧紧地缠住我。最后,我终于挣脱出来了,大喘着气,手里拿着撕碎的帐篷帘子,傻乎乎地站在了塔娜面前。这会儿,连我手上的指甲都发烫了,更不要说我的心,我的双眼了。好像从开天辟地时的一声呼唤穿过了漫长的时间,终于在今天,在这里,在这个美丽无比的姑娘身上得到了应答。现在她就在帐篷上方,端坐在我面前,灿烂地微笑,红红的嘴唇里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衣服穿在她身上,不是为了包藏,而是为了暗示,为了启发你的想像。我情不自禁大叫:〃就是你!就是你……〃前一声高昂,欢快,后一声出口时,我一身发软,就要倒在地上了。但我稳住了身子没有倒下。

  麦其家的傻瓜儿子被姑娘的美色击中了。

  塔娜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望着她的母亲,问:〃你来找的就是这个人吗,阿妈?〃

  女土司神情严肃,深深地点了点头,说:〃现在,是他来找你了,我亲爱的女儿〃。

  塔娜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说完,她的一双眼睛闭上了,这样的情景本该激发起一个人的怜悯之心。我也是有慈悲心肠的。但塔娜就是命运,就是遇到她的男人的命运。她闭眼时,颤动着的长长的彩虹一样弯曲的睫毛,叫我对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我连骨头里面都冒着泡泡,叫了一声:〃塔娜。〃

  她答应我了!

  塔娜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泪水。她睁开眼睛,脸上已经换上了笑容,就在这时,她回答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是麦其家的傻子,塔娜啊。〃

  我听见她笑了!我看见她笑了!她说:〃你是个诚实的傻子。〃

  我说:〃是的,我是。〃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手里,这只手柔软而冰凉,她问:〃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

  〃借给我母亲粮食。〃

  〃同意了。〃

  我的脑袋里正像水开锅一样,咕咕冒泡,怎么知道同意与不同意的区别。她的手玉石一样冰凉。她的到肯定的回答,就把另一只手也交到了我手里。这只手是滚烫的,像团火一样。她对我笑了一下。这才转过脸对她母亲说:〃请你们出去。〃

  她的土司母亲和侍女们就退出去了。

  帐篷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地下,两张地毯之间生长出一些小黄花,我不敢看她,一只眼睛看着那些细碎的花朵,一只眼睛看着两双握在一起的手。这时,她突然哭出声来,说:〃你配不上我,你是配不上我的。〃

  我知道这个,所以,才不敢贸然抬头看她。

  她只哭了几声,半倚半靠在我身上,说:〃你不是使我倾心的人,你抓不住我的心,你不能使我成为忠贞的女人,但现在,我是你的女人了,抱着我吧。〃

  她这几句话使我的心既狂喜又痛楚,我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像紧抱着自己的命运。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就是以一个傻子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也不是完美无缺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这样,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里,保持着它的完整,它的纯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会发现,自己没有全部得到。即便这样,我还是十分幸福,把可心可意的美人抱在怀里,把眼睛对着她的眼睛,把嘴唇贴向她的嘴唇,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我说:〃看,你把我变成一个傻子,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句话竟把塔娜惹笑了:〃变傻了?难道你不是远近有名的傻子吗?〃

  她举起手,挡住我正要吻下去的嘴,自言自语说,〃谁知道呢,也许你是个特别有趣的男人。〃

  她让我吻了她。当我把手伸向那酥胸,她站起来,理理衣服,说:〃起来,我们出去,取粮食去吧。〃

  此时此刻的我,不要说脑子,就是血液里,骨头里都充满了爱情的泡泡,晕晕乎乎跟着她出去了。我已经和她建立了某种关系,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女土司把我的人放了。一行人往我们的堡垒…边界上的粮仓走去。我和塔娜并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是女土司,再后面是茸贡家的侍女和我的两个小厮。

  看见这情景,管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我叫他打开粮仓,他吃惊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可是,少爷,你知道老爷说过的话。〃

  〃把仓库打开!〃

  我的眼睛里肯定燃烧着疯狂的火苗。自信对主子十二万分忠诚便敢固执己见的管家没有再说什么。他从腰上解下钥匙,扔到索郎泽郎手上。等我转过身子,才听到他一个人嘀咕,说,到头来我和聪明的哥哥一样,在女人面前迷失了方向。管家是一个很好的老人,他看着索郎泽郎下楼,打开仓房,把一袋又一袋的麦子放在了茸贡家的牲口背上,对我说:〃可怜的少爷,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是吧?〃

  〃我得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们没有想到这次会得到粮食,只带了不多的牲口。〃

  她们把坐骑也腾出来驮运麦子了。就这样,也不到三十匹牲口,连一个仓房里的四分之一都不能装完。这样的仓房我们一共有二十五个,个个装得满满当当。女土司从驮上了麦子的牲口那边走过来,对我说,她的女儿要回去,等麦其土司前去求亲。她还说:〃求亲的人最好来得快一点。〃最好是在她们赶着更多的牲口来驮麦子前。

  驮麦子的马队走远了,我的塔娜也在云彩下面远去了。

  管家问我:〃那个漂亮女人怎么走了?〃他脸上出现了怪怪的神情,使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认为我中了女土司的美人计。我也后悔把塔娜放走了。要是她不回来,这些该死的粮食又算什么?什么也算不上。真的什么都算不上。我的心变得空空荡荡。晚上,听着风从高高的天上吹过,我的心里仍然空空荡荡。我为一个女人而睡不着觉了。

  我的心啊,现在,我感觉到你了。里面,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思念。

  第七章

  27.订婚

  麦其土司到边界上巡行。

  他已经去过了南边的边界。

  在南方,哥哥跟我们的老对手汪波土司于上了。汪波土司故伎重演,想用偷袭的方式得到麦子和玉米,反而落在哥哥设下的埋伏圈里。只要是打仗,哥哥总能得手。汪波土司一个儿子送了命,土司本人叫绊马绳绊倒,摔断了一只胳膊。父亲说:〃你哥哥那里没有问题,你这里怎么样?〃

  土司这句话一出口,管家马上就跪下了。

  麦其土司说:〃看来我听不到好消息。〃

  管家就把我们怎么打发拉雪巴土司,最后却怎么叫女土司轻易得到粮食的事说了。父亲的脸上聚起了乌云,他锐利地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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