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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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3)
再比赛,又一盏兔子点了天灯。我牢记小阿婆的话,不敢疯跑,比赛总是落在人后,几遭失利,怏怏退出赛事,在一旁助威呐喊。
奶妈小凤香抱星儿出来,这时围过来几个前弄的女佣,见了凤香嘻嘻哈哈地打听解先生与顾小姐的近况。凤香爱面子,支支吾吾地说解先生念家,顾小姐温柔……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听者出了神,言者忘了形。小凤香把星儿塞给我。我抱不动胖弟弟,半蹲着双手拥围住弟弟的棉袍。星儿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灯,灯——”胖嘟嘟的小手不安分地舞动,一瞬间,小手缠上了灯绳,灯绳牵翻了兔灯,顷刻间美丽的玉兔半倾,火光穿透圆眼睛,红红的眼睛像在滴血,一蓬火,皎皎玉兔化灰烬。
这在上海习俗中,烧了兔子灯意为年年食有肉,或是寓意逢凶化吉。惟有小阿婆她非要完好如初。我捏着半截烧焦的兔灯,尾随着小凤香怏怏而归。
小阿婆靠在太师椅子上抽烟,细眼半眯,悠悠地问:“白相转来了?兔子灯呢?”
“吃兔子肉,星儿弄翻的。”我急急辩白。
“哈,吃兔子肉?”她咆哮着起身,把半截香烟摁灭,缓缓拉开抽屉,抽出裁衣的木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闯了祸推给星儿,星儿小,哪能会……”
因为父亲属相是兔,白天他殷殷送来兔子灯,第一次拉出门外就灰飞烟灭,以为是不吉的征兆,冲涮着小阿婆得之不易的喜气。但是那么幼小的我哪里能懂?
“大弟弟抱小弟弟,小弟弟……”小凤香怯怯地想解围。
“用不着侬插嘴,我心里雪亮。侬走出门只晓得白相,白相……”小阿婆的话夹七绕八,听到后来不知是骂谁了。以前小阿婆对奶妈一直客气,希望奶妈奶水充足,但自从夜探浦西的事之后,小凤香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了。
那天我注定要倒霉,嫩生生的小手被小阿婆揿在桌子角边,我满心的不服,小手握成了拳头,倔强惹怒了小阿婆,她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一下一下地打,狠狠地重重地打。泪水盈满眼眶,我别转脸,极力不让痛苦的泪珠滚落。
多么晦气的正月十五啊。晚上摸着肿胀的左手心,蒙着头,躺在被窝里悄悄地啜泣,波儿恨小阿婆太偏心太狠心,同样是父亲的孩子,我和弟弟是两种迥然相异的境遇。我从小就经常吃“麻栗子”,上学后,她怕敲后脑勺会敲笨了我,就改成打手心,只打左手不打右手。因为右手要写字。只觉得委屈,睡着了就做噩梦,屡屡被追杀被殴打,又惊又怕,呻吟与尖叫着哭醒来。醒来之后发现母亲披着睡袍坐在我床边。
我迷迷糊糊望着她,她面容憔悴,眼圈乌青,纤纤玉手比雪还白,比冰还冷,抚摸着女儿的额角和面庞:“生病了?”
“没啥,没啥。”我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被子里。母亲体弱多病,任何不好的事都不能告诉她,以免加重病情。这是小阿婆再三关照的。
母亲突兀地打了个寒颤,扭头发现两扇窗子洞开,尖利的北风长驱直入。
平白无故地遭打,又气又痛,临睡前忘了关窗。母亲走至窗前,伸手拉窗,手,黏于窗把手;人,痴立于窗前,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我披上棉袍,爬过床尾,跳进一只椅子,顺着母亲的视线眺望,后窗对着小天井,举头只能看见一方夜空,黑黝黝冷森森,只有两颗冻得发抖的星星在风中一闪一眨,仿佛是泪人的眼睛。不知是什么勾起了母亲的思绪,她伫立风前,泪水像两股小小的决了堤的洪水,顺着面颊奔流……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我,心像小鹿般怦怦乱撞,我胡乱地用右手揩抹她的泪水。她剧烈地咳嗽,我趿上拖鞋,奔向前房,从床头柜上取来小瓷痰盂。
“噗”一声,一口清痰吐入小盂,在水中沉浮,那痰裹挟着一团鲜血。
母亲的嘴边悬挂着一缕血丝。
“血——”我惊呼。真实的害怕携带着睡前的委屈,毫无顾忌地一齐迸发,扑入母亲怀内,失声痛哭。
小阿婆冲进后房,一双半大的脚,挪得飞快。鲜红的血痰使她脸如死灰,扣上棉袍的布纽盘襻,把小孙女轰上床,陪同媳妇回到前房。
翌日午间,小阿婆拨电话给父亲。薄暮时分父亲闪电般地归家,旋风般地离去,他未曾上楼,只是问了问情况,急急忙忙地去赶夜场演出。
几天后,石筱英陪我母亲去张聋医师家。看病归来,石筱英搀扶病人上楼,软言宽慰,笑容可掬。可是一下楼,笑容尽失,双眉紧皱,只对小阿婆嘱咐了又嘱咐,匆匆离去。小阿婆吩咐下人速速去买一只钢精锅和一套碗筷,并每次用完沸水煮滚。
“肺痨。”张医师一言九鼎。四十年代的肺痨有如今天的癌症,且由唾液传染,民间谈之色变,闻之心惊。小阿婆冰霜脸,刀子嘴,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每天给母亲送饭上楼的珊珊:“星儿他娘吃不了,统 统倒掉,侬不要嘴馋,吃了也要生病,生了病没药医,送掉小命……”
珊珊圆脸煞白,哆哆嗦嗦上楼。
自从珊珊跟随我母亲,两人同餐同桌早成习惯,母亲食量小,珊珊胃口大,常常是珊珊打扫战场,风卷残云盘尽碗光。目睹母亲人比黄花瘦,目睹全家惶惶不可终日,十四岁的珊珊再憨再拙,也意识到后果严重。但她对母亲的忠心如故,只是不敢再碰剩余的饭菜。日复一日,母亲也觉出了蹊跷,探病者几近绝迹,珊珊也不再收拾饭的“残局”,母亲害怕:莫非莫非……
一日晚饭后,我做完了作业上楼去看母亲。母亲正用晚餐,小圆桌旁坐着珊珊,眼睛碧绿,她真的受不了黄澄澄飘香的炖鸡香的诱惑,可母亲却是一小口一小口像喝汤药似的喝着鸡汤,她舌尖无味,再好的菜也没胃口。母亲把珊珊打发下楼,问:
“阿波囡,我得了啥毛病,为啥一直不好?”
谁都不告诉她真相,可怜的母亲居然向六岁的女儿发问。小阿婆曾严禁告诉,据说病人一旦知晓会悲恸而身亡。我一听,把两条小辫摇摆得像拨浪鼓。
第三部分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4)
“一定是得了恶病,大家都避开我,要不是你和星儿太小,我真不想活了啦!”
言罢泪珠儿扑簌下来,一滴一滴无声地在清癯的脸上滑下。瞬间,同情心,爱心,侠义之心交织汇合,不自量力的六龄童一心想帮助母亲,分担母亲的忧虑,轻轻地搂住母亲的玉颈,一下一下地亲吻母亲的双颊,宽心话滑至嘴唇:
“没啥,没啥,小阿婆讲侬是着凉,重伤风,要传染的。”
情急之中,把小阿婆教的谎言拿来劝慰。
童心纯真,童言无假。母亲的泪光网住了我,探究言语的真伪。我从来没有说过谎,一旦扯谎难免耳热心跳,为掩饰我急忙端鸡汤,举小勺想喂母亲。母亲摇摇头推开小手,仍固执地凝视女儿。小女儿不想只谈病,极力岔开话题:
“姆妈,侬吃一口,我也吃一口,好吗?”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程式曾是母亲对女儿做的,明眸上闪过一缕光亮,微微颔首,她错把六龄童言当真。
喂母一勺,喂己一勺,六龄童依偎在母亲身边,一勺来一勺去,全然忘却了“传染”两个字。等楼梯上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珊珊要上来收拾碗筷,我才想起自己的小油嘴,急急忙忙放下碗跑回后房。直到今天 ,我仍然能感受到母亲温暖的目光流连在女儿的背后。父亲的移情别恋,使母亲万念俱灭,哀莫大于心死,母亲病在身上,病根却在心里。也许小女儿美丽的谎言使她重燃生机,女儿的陪吃使她不再感受孤独,母亲的食量慢慢地有了好转。
珊珊见鸡汤所剩无几,喜形于色,急急向大小阿婆报告。小阿婆燃香礼佛,答谢菩萨保佑。希望在寒冬里生长,在冻土下拱动,星村十号的小楼渐渐回暖。
只是在母亲的病略有起色之时,她的女儿日见萎顿。我老是觉得右颈痛,自己摸摸有一串硬结,疙疙瘩瘩,红肿胀痛,渐渐影响到嘴巴的开合。母亲的小灶失却了诱人的香味,我不再欢蹦乱跳,不再淘气滋事,在实在受不了的那天,悄悄跑进亭子间告诉心慈的大阿婆。大阿婆慌慌张张戴上老花镜,凑近灯光察看我的右颈,泪珠儿噗噗地落在衣襟上。她跌跌撞撞地去走廊,踮起脚步跟摘下话机,哆哆嗦嗦地拨了一串数字,沙哑着嗓门找解先生。想必是老眼昏花,拨错了电话,对方咔嗒一声挂了线。
父亲没找到,却是惊动了小阿婆。
我吓得躲避在大阿婆的背后,但照旧被小阿婆拎出,按在灯光下反反复复问:“是不是偷吃了你娘吃的羹?”大阿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阿婆的话像额角上开了天眼,话里有急躁也有讥讽:“阿姐,侬是享福的人,不晓得的。这个小囡生的是栗子颈,从她娘那边传染的。”
“叫侬痛叫侬痛,痛煞侬顶好!”小阿婆得理不让人,气咻咻地恶骂。
大阿婆劝小阿婆带我去看医生,但小阿婆说:“用不着,小囡的毛病不要去烦她爹。”几天后,一个江湖郎中被领进了家,点燃一枝蜡烛,烤一烤剪子、镊子和刀片……我被珊珊紧紧抱住,我痛得昏天黑地,没有麻药却土法上马做了手术,只看到鲜血淋漓。小阿婆声色俱厉地警告大家:不准告诉顾月珍,不准动顾月珍吃过的东西。
疼痛,惊吓,羞愧,击垮了六岁的我。术后感染发烧,创面溃烂肿胀,小阿婆不知从何处去弄来一帖膏药,替我敷上。土膏药有奇效,烧渐退,肿渐消,半月之后,留下了一串丑陋的疤痕。
小阿婆告诉母亲,说波儿罹患重伤风,注意传染。母亲自知体质羸弱,染上了只会给大家添麻烦,就不再过来。母女之间只一板之隔,声息相通,却不能相依。母亲似乎有所察觉,也有疑虑,几次推门而进,俯身看望女儿。这时候我有点手忙脚步乱,拉扯被角,尽可能遮住颈后的黑膏药。
战火渐渐逼近。百万雄师过长江,解放军占领南京,直逼上海。远处隐隐响彻沉闷的炮声。
我所上的大通路小学变相停课。里弄里的大户人家陆续迁离。小阿婆对改朝换代没有看法,她不相信权势者会体恤戏子。她只担心母亲的病不要再传染给别人,当然,首先是宝贝孙子。我母亲自觉沉疴难愈,神思恍惚中更衣沐浴,亲手恭请观音大士上楼,供奉于前房五斗橱上,日日焚香,天天持斋。她虔敬地祈祷:规避俗世中人,不许星儿进房,不许波儿挨近,杜绝荤腥,淡茶素餐,食毕倒入痰盂,再令珊珊拎出去倒掉。
万念俱灰的母亲,这个时候只信观音大士;她把身心交给了菩萨,万念成了一念。一念即是信念。也就是这种虚弱的寄托支撑了她的整个精神世界,之后,身体倒真的有了起色。
第三部分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1)
1949年早春,阴冷冷,湿漉漉,连麻雀跃翅的喋声也显得冷飕飕生涩,一只只瑟缩于电线上。星村十号的后门半掩,望出去弄堂里一片异样的静寂,相邻的一幢幢洋楼不少人去楼空。大军日渐逼近,至5月,围城的炮声如一声惊雷,炸醒了小阿婆沉睡的战争记忆:丈夫的皮靴店因日俄战争而破产,独立苦挣的帽子店被日寇炮火摧毁……
小阿婆咒骂刮民党,也不相信共产党,关严前门,看紧后门,似乎只要把住了两扇薄薄的门板,就可以将灾祸拒之门外。但小阿婆自己清晨仍去菜场,步履匆匆;祥元隔三差五仍去小皇后戏院后台,速去速回。街市冷清,店面肃杀。小巷子外头,冷不丁一声脆响,冷不丁炸一串爆豆,时远时近。偶尔灶间后窗轻轻剥啄,她推开一丝窗缝,与相熟的邻居交换消息:
“蒋光头逃脱啦!”
“共产党快进城了啦!会共产共妻吗?”……
忐忑不安的心绪笼罩着世人。小阿婆断言:“外国人、刮民党不会太太平平交出上海滩,共产党啥模样阿拉勿晓得。凭老经验历朝历代,换汤勿换药,只会欺侮唱戏人。”
5月25日凌晨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小阿婆冒着流弹的危险去小菜场,菜场里仍有摊贩,只是摊少,价贵,贵得惊人。当她慌慌拎回一篮绿色,跌跌撞撞地转回家门,楼上楼下拍醒了全家。我被小阿婆从睡梦中拎起,只听见她压低了声音跟大家说:“不要弄出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