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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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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称号。    
    巨星陨落,迸溅出的痛惜,深深浅浅,朵朵耀眼炫目。纷至沓来的人流涌入丁宅,涌入客厅临时改成的灵堂:记者采访,电视台拍片,亲朋好友依依惜别。香港申曲迷太太组团吊唁,其中的七妹陈丽萍是丁阿姨少时的友伴,暌隔三十余载,去秋初初重逢,今夏忽忽永别,泪水酸透了思念。一位青年长跪灵前悲恸哭泣,他叫丁伟,曾不慎失足,观看沪剧《野马》心灵受到震撼,承蒙丁阿姨相助走上正路,成家立业。沉甸甸的再生之德,牵拽着他痴痴守候于恩人的病房外、灵位前……    
    唁电唁函在我手中泻成了长瀑:有名重当代的夏衍、阳翰笙、周巍峙、张庚、郭汉城、刘厚生、吴祖光、红线女、常香玉、陈书舫、新凤霞、王昆等,更多的是黎民百姓,一位上海电机厂的沪剧迷自费出版了一页悼念专刊,一位上海电影厂的职工寄来了挽联:“爱戏剧爱事业半世辛劳,艺苑享誉堪称鞠躬尽瘁;重教育重人生一心为公,桃李盛世实系死而后已。”……    
    报刊文章更像鼓风机助燃着痛惜的血色火焰。有两篇通讯的题目分外亮丽:一篇是《新民晚报》记者武璀所写的《春蚕到死丝方尽》,一篇是新华社记者赵兰英和《解放日报》记者陈莹合写的《直如朱丝绝,清如玉壶冰》。他们摘取了晚唐诗人李商隐和南北朝诗人鲍照的名句,讴歌丁是娥对沪剧事业的忠贞与高洁的人品。《解放日报》还推出萧丁之文,萧丁乃当时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丁锡满的笔名。文中有这么一段点睛之语:“人们为什么那么舍不得丁是娥呢?我知道,人们舍不得的,不仅是那被她带走的艺术,而是她这个老艺术家、老共产党员的高德,是我们失去了一个为艺术献身、堪称人之师表的精神楷模。”    
    口碑载道,颂歌盈耳,仿佛使我感受到了两千余载前《诗经·小雅》的名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阿姨,您满意了吗?    
    我凝视青松翠柏簇拥的阿姨。冷冰冰的玻璃罩阴阳相隔,模糊了她的气韵;浓墨重彩的化妆遮盖本色,僵硬了她的神情,犹如一个木刻面具。    
    “假人头,丘(臭)人头,摘钩头……”戏谑调侃之声从记忆深处施施然而出。自我记事起,沪剧圈内,不少叔叔阿姨们常常这样称呼她,口吻里流露出太多的不满和不屑。    
    丁宅的灵堂设立了近十日,络绎不绝的吊唁者中,罕见她同辈的沪剧名伶,少见她亲手提携的沪剧新秀。    
    莫非,丁是娥尚有活生生的另一面;莫非,丁是娥驾鹤西行不配上海滩的翕然尊崇。扪心自问,我是不是也属此列?    
    是欤?非欤?    
    宽敞的吊唁厅面临被胀破的危局,人们无法动弹,无法舒畅地呼吸,只有裹挟着汗珠的微尘,在人与人的缝隙中碰撞、拥挤,万般无奈、万分焦躁地跳来跳去,寻机蹦入了我的鼻孔。    
    我想打喷嚏,打个惊天动地的响亮喷嚏。    
    不能呀,不能!我扶持着老父,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焉敢失礼。散发出腥膻气息的微尘得寸进尺,肆无忌惮,捉迷藏似的搔动我的鼻孔和胸腔。一阵阵窒息,一阵阵迷乱。


第一部分楔子  恭肃喧腾陪盛典(2)

    恍惚间,玻璃罩面上如有水珠游移,零零星星,闪闪烁烁,变幻出一片银红云霞。云霞轻拂,阿姨的面容表情渐渐柔和、流畅,双目微睁,流转顾盼。转瞬间,我们的目光对接凝固,默默地互视,说不清她看了我多久,我看了她多久,一种熟悉的气息缓缓升起,漫开,弥散在我们之间,茫茫然一片,隔开了距离,反而并不因此模糊了视线。久久地,阿姨粉颈微侧,用眼角余光牵引着我。那余光如丝绸轻柔起伏,拂去玻璃罩,拂去衣衫,拂去重重束缚,袒露出一位丽姝,丽姝拥有一张精细修饰的俏脸庞,一丝不挂的俏肩背。唯一的装饰只是一串象牙白的珍珠项链,映衬得娇嫩肌肤浮动出古玉般的润滑腻脂。最勾人魂魄的是那双水光朦胧的秀目,云鬓盘卷高耸,黛眉微弯新描,一根根细细梳理的睫毛,像飞檐高耸,翘出泼天的胆子、极度的张扬和傲岸的时髦。    
    那是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沓阿姨的少女靓照。正是这张半身裸影,垂钓出我斑驳的儿时记忆。时光倒转四十载,这张照片曾放大悬挂于戏院门口,好似一滴灿烂已极的阳光,顾盼自如中不小心滴落大地,散发出逼人的艳丽,招来了无数人驻足观赏,评议声如蟋蟀嗡嗡营营,惊愕者有之,赞赏者有之,讥刺者有之。尔后,阿姨的艳名随风流播:东方玛丽·蒙丹。    
    玛丽·蒙丹(Mary  Martin)美国环球电影公司的影星,擅长歌舞音乐片。1939年主演《歌剧大王》脱颖而出,四十年代名噪影坛,其代表作有娱乐片《布鲁斯的诞生》(布鲁斯为一种爵士乐)、《亲亲男孩,再见》以及《阿里巴巴》、《眼镜蛇的女儿》等等影片。当时彩色电影方兴未艾,玛丽·蒙丹的银幕形象浓艳绮丽,有“彩色皇后”之美誉。    
    四十年代的上海滩,美国影片如洪水泛滥,玛丽·蒙丹成为上海市民心目中的艳后。不难想象,荣戴“东方玛丽·蒙丹”的丁是娥阿姨,何等娇媚风流。    
    从一代艳后到一名优秀共产党员,丁是娥阿姨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自愿乎?被迫乎?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原上海京剧院编剧陈西汀老先生说:“‘文革’期间,在奉贤干校,批判文艺黑线人物,有周信芳、巴金、袁雪芬、丁是娥等。丁是娥的态度和别人不一样,好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有一种沉重的压力和负担,以后‘解放’了,我仍然感到她有一种压力,心理上仍然没有解放。”    
    老者之言,耐人寻味。    
    阿姨失去了安宁,无论精神上抑或肉体上,心境的安宁是一切安宁的保障。    
    痛悼她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她是累死的。那么这里是否包含了自我重塑的疲乏呢?    
    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认为,人生最重要的是执着一种态度,这种态度是发自内心的、发自天性的非常自然的态度,而不是去刻意营造环境,追求一种外在的、完全是人工性的目标。    
    那么,能责怪阿姨吗?似乎也不能。我思绪纷乱。    
    追悼会步入尾声。我扶持老父,走近阿姨遗体,老父沉沉地鞠躬,长长地凝视,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捶胸顿足,只有两行清泪悄悄滑落。    
    我一直以为,父亲眷恋前妻和一双儿女,而和丁阿姨只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万万没有想到,老父对丁阿姨有着深深的依恋;弟妹们始终担心,老父体弱多病,能不能经受住生龙活虎的妻子先他而去的打击,然而,老父亲不愧曾是“沪剧皇帝”,今日今时,悲哀而不失态,衰弱而不失威严,犹如一株历经沧桑的老树突遭雷击,虽遍体瘢痕,仍兀立着铁铮铮的躯干。    
    人群起伏骚动,酝酿着狂乱的大浪。我妹妹解惠芳挤上几步,帮助搀扶老父。这位妹妹的身世,对我犹如一团迷雾。我只知道,丁阿姨并无亲生子女,生前对出入丁宅的五名子女亲疏有别,尤其轻视解惠芳。如今她乘鹤仙去,弟妹们各自会有怎样的感喟呢?    
    我无暇回视弟妹。两千余人的脚步,两千余人的衣袂,两千余人的呼吸,汇成排天大浪,直扑丁阿姨的灵柩。他们熟悉丁阿姨吗?他们了解丁阿姨吗?他们是企望一睹最后的芳容,抑或是诚挚的人生告别?    
    丁阿姨真的有那么大的感召力吗?民众真的是那么容易盲从吗?    
    我护卫着老父,寻觅着出路,眼前晃动着一张张绯红的面容,一粒粒蔷薇色的汗珠。忽然,我瞥见了丁阿姨的七妹,她那单薄的身影,犹如一片锈红的落叶,飘荡颠簸于人潮中,徒劳无益地想接近漩涡中心,去和她苦苦思恋的姐姐道别,后来听说她归港后大病一场。我想沸腾在她内心的定是纯真的友情。我瞥见了丁伟,他抢身灵柩前,任浪推潮涌,寸步不离。我见过他敬献的小花圈,绸带上写着:深切悼念沪剧艺术家丁是娥慈母。我不愿称阿姨为母亲,别人情真意切地奉为慈母,不由得牵逗出我内心丝丝缕缕的酸楚……    
    闪避狂热的脚步,冲出火红的重围,紧扶老父,走下台阶,一声低沉沙哑的喊“大弟弟”羁绊住我的脚步。谁,知晓我最初的昵称?一位干瘦老太出现在我面前,一个白色信封塞入我的衣兜,旋踵间消失于人流。事后我打开信封,里面无片言只语,只有九十九元赙金。老父见我一脸迷惘,略作沉思,静静地送出气音:“她是小阿婆的过房囡,新闸路菜场卖豆芽的阿毛,小阿婆去世后没啥来往。”噢,我弟弟出生前,我奶奶小阿婆是认过一个卖豆芽的干女儿。时过境迁,我弟弟远游海外,我奶奶沉埋黄土,不会有人通知她丁阿姨的葬礼,况且,小阿婆在世时对丁阿姨恨声不绝,她的干女儿怎么也会融入金灿灿红彤彤的吊唁大潮?    
    老父疲倦地合上双眼,我蹑手蹑脚退出房间,徐步下楼。楼下喧哗沸腾,前后客厅厨房连过道雁字排开了豆腐饭的席面,小花园内挤满了锦簇簇的鲜花花篮,弄堂里壅积着大大小小的花圈,最大的一个高达两三层楼,听说乃是香港商人张宗宪敬献。他和丁阿姨初识,仅仅磋商过今秋上海沪剧院首次赴港演出事宜,大军未动,主帅先逝,他是不是用那美轮美奂的花圈,奉上一份惋惜和敬仰?    
    虚虚实实,是是非非,把我缠绕成一个蚕蛹。我无力啄破硬壳,抽出洁白的思绪……    
    嚓!一根火柴划出一朵橘黄的火苗,点燃了弄堂的花圈,祭奠丁阿姨的在天之灵。烈焰腾腾,骄阳烈烈,像辣椒水一样灌入我的双眼,逼沁出一层泪翳,泪眼婆娑中,肃穆的丧葬演化成轰轰烈烈的盛庆,随滔滔黄浦江水流逝,波涛间跃动出点点金黄和殷红……    
    


第一部分第1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1)

    一个没有传奇的城市,再大也只能是大城市,不可能成为大都会。    
    中国母亲河长江入海口的滩涂一隅,西晋永嘉七年(公元313年),印度洋漂送来两尊丝绢般光润的石佛,轰动了荒凉的渔村。奇迹代代相传,梁简文帝作了《浮海石像碑铭》,盛唐年间开凿的敦煌莫高窟第323窟,留存有西晋吴淞江石佛浮江的壁画。遥远的福祉似乎昭示着这片土地将引领大陆的目光朝向蔚蓝色的大海。岁月如驰,千载一扫而过,蔚蓝色大海送来的不再是石佛,而是全副武装的英国炮舰。在东西方文明的铁血撞击中,这片弹丸之地孕育繁衍出比罂粟花还艳美的大上海,这本身就是传奇,传奇的都会又层出不穷地制造狂想式的传奇。    
    1929年盛夏,一个十四岁的男孩,独自从上海奔向南京,生生地硬闯国民政府官邸,扬言要见总司令蒋介石。    
    这个男孩就是我父亲解洪元,这段传奇经历成了他晚年回忆的一粒晨星。    
    那天,孤独的晨星闪烁于暗蓝色的天际,播撒下亮晶晶的希望。他像一条小鱼,溜出南京路昼锦里童帽店的后门,滑入空寂寂的弄堂,郑重地按按漂白对襟小褂的口袋,那里珍藏着两件物品:一件是他从账房抽屉里私取的几块银洋,一件是有些泛黄发脆的小册子。他买了张最便宜的沪宁线火车票,自然是趟慢车,逢站必停。上上下下,大多是耕夫织娘,果农菜贩,挎着拎着鸡笼鸭笼,瓜菜杏李。阳光如蜜,如蜜的阳光黏稠了乱哄哄的车厢,挤得我父亲无立锥之地。车刚刚喘着粗气出站,掠过几片水塘田野,又笃悠悠地停靠一处小站,下车的人嗡嗡营营,推推搡搡,一位系蓝印花布头帕的阿嫂,挺着大肚子,挎着两只大竹篮,一双先裹后放的半大脚,拖拽笨重的身躯,踉跄几步便玉山倾倒。将倒未倒之际,近在咫尺的我父亲,动若脱兔,拨开人群,托住了圆如滚桶的腰腹,提起了訇然落地的竹篮,扶定阿嫂挤下车门。月台上,阿嫂惊魂初定,回看出力相助的壮士,竟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不觉目光定定,仿佛从眼底伸出一只手,抚摸出一片怜惜和喜爱。片刻,她扯下蓝印花布头帕,捧出竹篮里的瓜果,包成一袋,硬塞给小男孩,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侬,菩萨保佑侬……”    
    我父亲傻望阿嫂鹅行鸭步地离去,猛忆起行侠仗义不应求报,正想追上几步,车铃声骤响,他慌忙蹿上踏板,坐于车厢交连处,解开蓝印花布头帕,浓浓清香扑鼻,勾出了他的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清香甘甜流淌在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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