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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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第6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3)
长江畔的小城芜湖多了位俏丽老板娘,举手投足散发出大都会的繁华气派。官匪敌伪,黑白两道,不乏轻蜂狂蝶,纷纷逐香,飞扑蚁集。老板娘笑迎各路尊神,舞袖生风送货船轻过关卡,巧言筑篱拒色鬼攀折名花。多少年后,一位曾打理过饭店账目的老先生仍津津乐道:这位上海老板娘,是一朵名贵的红玫瑰,花儿舒展美艳,细刺尖利坚挺,令垂涎者难舍难离难得手。
招财进宝的日子像滚珠轴承般飞转,忽忽一年有余。1944年暮春的一日。昨晚,丁小姐陪贵客搓麻将,搓得星月西斜,睡得春阳高照,起床后对镜理红妆,轮番使用密丝佛陀香粉、香蜜、眼膏、眼刷、眉笔、唇膏、胭脂,喷洒古龙香水,草草用点午餐,精心挑选一件粉红丝质披肩,信步走出中国饭店,去观赏江景,去看看预定午后抵达的货船踪影。她一路风风地走,一路幽幽地看,撒落的得意和亮丽,好比从粮袋破口处溜出的豌豆,满地蹦蹦跳跳。她路经一座小戏院,斜睨一眼海报,发现海报被江风撕扯得七零八落,不由自主地上前抚平,看清是一出蹦蹦戏,唇角叼起了几丝哂笑。梁森说得对,她做着大生意,恋着小舞台,骨子里洗不尽一个“戏”字;梁森半开玩笑地应承,生意再做火,银钱再挣多,接手一家戏院,供她兴之所至粉墨登场玩玩票,过过戏瘾。她紧紧脚步走向江边,透过绿云般的翠竹青松古柳,看见了悠悠然的白色玉带,遐想起她脚踩珠光宝气,顺流东下,以阔太太身份出入于上海滩的高等社交圈。
一个跑堂急火火地追来,转达梁老板的吩咐,请老板娘速速回店。梁森站立窗前,听见丁小姐的脚步声,车转身淡淡地说:“出事情啦!”“出啥事情?大惊小怪,是不是又要我去周旋?”丁小姐自信对付那些笨头笨脑的土佬有足够的魔力。梁森踱出房门,站在走廊重重地咳嗽,惊退了在楼梯口探头探脑的跑堂,旋身回房,郑重其事地锁上门,与丁小姐隔几对坐。他点燃一支香烟,猛抽几口,伴烟雾吐出一句话:“有个小兄弟中了圈套,漏了底牌。”“底牌?啥底牌?不就是买进卖出赚点辛苦铜钿吗?”梁森素常潇洒从容,今日出奇地神秘紧张,勾出了丁小姐的迷惑不解。烟缭缭,雾绕绕,包裹着一个丑陋的内核。梁森负笈东渡,精通日语,结识日本友人,留恋美丽的樱花之都。战火燃烧,他随朋友中村谷一出入上海虹口日军司令部,无意染指军政要津,仅仅帮忙采购大米和木材,发些小财。现在国军人赃俱获,想要小题大做,以通敌论罪。战乱年代,人命比草芥蝼蚁还低贱,说不定会籍没家产。若想转危为安,只能劳动丁小姐,去上海找寄爹许俊英化解。
茶几上有只小台钟,红红的秒针在丁小姐心上滴答地响,像一只只蚂蚁在爬在搔在咬,啃出了一个空洞,空洞里舞蹈着两个流淌鲜血的字眼“通敌”。丁小姐抓起小台钟,狠狠地扔在地板上,毒毒地咒骂:“叫侬通敌!”
梁森不急不恼不反驳,用皮鞋尖踢踢台钟的碎片,幽幽地说:“对不起,小台钟,侬代主受过,代主捐躯!”他拎过小提箱,从箱内抱出两条白金龙香烟,推向丁小姐,温雅地说:“这是送侬的寄爹许家的礼物,外壳是香烟,内芯是金条,也是我梁森半世的积蓄。侬看许家收不收,办不办,侬就会晓得,做生意不犯法,不通敌,只要不撞到枪口上……”
“我要是不想去呢?”丁小姐挑衅地反问。
“不想去,好,好!”梁森伸手托起丁小姐的下巴,盯视着她。一股寒流像小蛇一般从她的后脊滑落,她看见了梁森的眼珠,两粒城隍庙九曲桥下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温温的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她听见了梁森冰屑般的话语,今晚有车送丁小姐去车站,有人帮丁小姐买好车票,去不去,办不办,全凭她定夺。他会在芜湖静候,三日之内收到平安电报,一切照旧,如若收不到,那么,请丁小姐不要忘了她是饭店的老板娘,不要忘了上海滩飘的是太阳旗……
梁森慢悠悠地再点燃一支烟,观察丁小姐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布满了沮丧,沮丧得像一条冲上江滩的鱼。
楼外震响杂沓的脚步声,梁森推窗张望,温和地说:“不要慌,目前我可以应付。”他开门离去。
一支刚抽了几口的香烟躺在烟灰缸沿上,摇晃着一缕蓝烟,淡淡地,寂寂地。江风穿窗入室,戏弄着蓝烟,冰冷着枯坐的佳丽。丁小姐猛力关上窗,拉开五斗橱的抽屉,摔出几条维也纳女用香烟。自从随了梁森,她学会了抽烟,以便交际应酬。今日,她面对残酷的真相,何去何从,谁能替她分忧?谁能伴她同行?孤独寂寞紧紧地攥住了她,她只能一支连一支地抽,用些微的烟热,辛辣的烟味,来麻木,来驱寒,来温暖。她离去之后,跑堂来打扫房间,满屋烟雾腾腾,烟灰缸内,茶几上,地板上,到处散扔烟蒂;那条粉红的丝质披巾,粉白的镂花镶边桌布痛苦地睁大香烟烙伤的圈圈焦黑。
第三天上午,丁小姐去上海电报局发出加急平安电报。“平安”二字多么简单,多么不易。我想,在她何去何从的决断中,弟妹的命运便是沉重的砝码。她幼弟海根犟头倔脑,缺少心眼,四五岁时因饥饿偷吃了后娘买回的一碗白砂糖,得了糖。十三岁初来上海,二姑妈派他去酱油店买两分钱辣酱,店家给了一大勺,见海根嫌少,故意戏弄乡下小孩,说若能吃下一大勺,再给两大勺。海根赌气灌入,又添了辣。双叠成病,偶遇风寒,气管变成了老虎灶的风箱。小妹更是命比黄连苦,三岁当童养媳,十三岁赎回,面黄肌瘦,瘦骨伶仃,常有低烧,常会咳嗽,她曾陪小妹到药店去请坐堂医师号脉,医师说是伤风感冒,开些大丸药,服后并无大的效用,仍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咳嗽,甚至咳出了鲜血。结识梁森后,梁森带小妹去看西医,诊断是肺痨,千方百计从香港购入几近黄金价值的药片针剂,勉强维持如缕欲绝的小生命。弟妹的病症,小弟的求学,乡下老父的生活,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钱也要命也要。她并不留恋梁森,并不喜欢房事。她没有按时返回芜湖,而是重新加盟施家剧团,首次挑大梁,主演为她度身打造的沪剧新戏《苦命女单帮》,演绎一个女单帮的惊险生涯和凄婉爱情。丁阿姨出演女单帮,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自编自唱的百余句赋子板,诉说坎坷身世,催落了无数观众泪。《苦命女单帮》首演于1944年6月25日,连场爆满,梁森再度光临新都剧场第六排正中座位。一出戏走红沪上,继之有续编问世,从第二本至第六本,只是从第二本起,丁阿姨神秘地销声匿迹,随梁森奔波于沪徽商道。
我也不明白,经历了那场风波,丁阿姨怎么会重作冯妇。也许,那个年月,金钱具有所向披靡的杀伤力,它会炫花人的双目,使之不辨忠奸,不问是非,连那位国民党四星上将的岳父在梁森贩运的木材受阻于桐庐之际,也由丁阿姨陪同亲临杭城疏通关节挽回危局。抗战胜利,这位岳丈无偿得到了芜湖的中国饭店,网开一面,放梁森落荒而逃,暂避于丁阿姨的一位戏迷的老家青浦观音堂,丁阿姨则背靠大树安然无恙地回归上海滩。
大上海撒满了喜庆胜利的爆竹声,丁阿姨踽踽凉凉,孤身独行,高跟鞋尖心不在焉地踢开几星星红色、黄色和黑色的纸皮。发财梦轰然炸裂,沿路抛洒的岁月、心智和汗水,成了不堪回首的碎屑。她止步于一家玩具店的橱窗前,橱窗内玩具林林总总,众星捧月般地护卫着一个婴儿大小的洋娃娃,金黄的头发,海蓝的眼睛,粉红的纱裙,完全是童话中高贵美丽的小公主。她茫茫然地欣赏着小公主,偶然瞥见橱窗镜框内映出自己的容颜,娇媚的脸上,流泻出一层疲惫且有几分忧郁的沧桑。当年穿粉红旗袍的公主何处寻觅?当年花心半卷的娇嫩何计再现?丁阿姨恨恨地冲入玩具店,甩出大把钱,抱走了粉红的洋娃娃。她推开晶亮的咖啡馆玻璃门,坐入暗角处的火车座,吩咐仆欧送两杯咖啡。仆欧托来了咖啡,不知第二杯该放何处。她翘翘红唇,示意放于对面座位的小公主洋娃娃前。疯狂的上海滩,有太多的疯狂。仆欧见怪不怪,耸耸肩诺诺照办。丁阿姨定定地凝望小公主,酸楚的泪水冲开心闸,涌至眼角冷冻成一缕寒森森的泪光。她伤感地喃喃自语:“小公主,今朝只有侬肯陪我。”
她给小公主前的咖啡添加奶糖,轻轻搅拌,搅拌出昔日的美丽,美丽就像粉红色的羽毛,在眼前乱纷纷地飞舞,蜀豫饭店的灯光,国际饭店的天穹,欢快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旋律越来越清晰、明亮、流畅。她侧颈寻觅,咖啡馆柜台上黄铜的留声机,像两朵灿灿的牵牛花,正怒放于唱片旋转的黑色,是隐喻吗?金灿灿的花朵盛开于黑压压的深渊。也许,这是神谕?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成了一片飘飘忽忽的花瓣,坠下深不见底的黑洞。她知晓,芜湖之行成了她心上的一道伤口,永难愈合;她尚不知晓,梁森划在她心上不止一道伤口,十九岁的她受命堕胎,不高明的手术使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她端起咖啡,摇摇晃晃走向留声机,机灵的仆欧拦断去路,她想把咖啡泼在这张谄笑的脸上,正抬手,背后传来亲切的呼喊:“阿是娥,侬要作啥?”
她车转身,看见了老师及几个相熟的同行,他们找见了她,守候着她,要她重回舞台,相信她有能力在舞台怒放惊世骇俗的野玫瑰。
丁阿姨弹去了眼角的一滴隐泪,握住一双双温热的手……
第二部分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1)
你见过白太阳吗?最早是在1944年秋凉时分,我奶奶睡醒了午觉,搬只小竹椅,坐在客堂里,剥生栗子壳。我两岁,满天井里疯跑,手牵一只木头小鸭,木头小鸭跟着我的蹒跚脚步,扇动翅膀,发出咯咯的清脆叫声。我奶奶剥痛了手指甲,闲步走入天井,舒展地伸伸懒腰,突然,迸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啊!”旋即捂严了口,仍漏出低低的咕哝:“白太阳,这么白的太阳!”
我拖拉小鸭子,扯动奶奶的裤脚,嚷叫:“小阿婆,小阿婆。”自我出生,全家人随我称奶奶姐妹俩为大阿婆和小阿婆。
小阿婆不理睬,愣怔怔地凝望天空。天空团团白云,像拥挤的棉絮,似放牧的山羊,滚动着,追逐着,撕扯着,云层稀薄处,滑出一轮不像往日的太阳,仿佛是褪尽光华的满月,携带着灰白色和冰冷的气息。
事后,小阿婆多次提及,那日天气诡异,晨起冷雨滴落,她嘱咐小两口去电台时携带雨伞,上午雨霁放晴,不料午后出现了白太阳。她看见白太阳,怀里像揣了只兔子,狂跳不已,感觉将有灾祸临门。
白太阳忽隐忽现,神出鬼没,颜色愈淡,冷色愈重,成为朦胧的远影。云团渐渐晦暗,凝冻,板结,阴沉沉,灰蒙蒙,蔓延向远方。
风乍起,卷起尘土,烂纸片,破布条,种种形迹可疑的污毛秽屑,乘机耀武扬威,漫天飞舞。暴雨借助风势,像一条鞭子抽打大地,泛起阵阵雾气。
小阿婆像抖动翅膀的小木鸭,跑来颠去,先拖着我回客堂,再去关东厢房的窗户,顺手擦抹临窗的桌椅。东厢房属于我父母,室内陈设朴素简单,一床一桌两椅及衣架,最鲜亮的是一个单开门的大衣橱,穿衣镜明亮晶莹,水银定得那么好,油漆绿油油,仿佛散发着百年清香。
雨势不减,天井的下水口被杂物堵塞,成了小小湖泊。谁家的木盒飘飘荡荡,角落里的鸡鸭杂毛起起伏伏。我爬在客堂的木门槛上看得出神,一松手,跌落了小木鸭,小木鸭一定闻见了水的湿润,扎猛子扑入了天井的湖水。它快乐地嬉游,载浮载沉,飘向大门。
它要跑了。它是父亲送给我的两岁生日礼物,是我最新最好的玩具。我的玩具少得可怜,不能让可爱的小木鸭溜走。扑通一声,两岁的我连想也没想,跳入天井,水淹及我的小腿,摇晃着我,冰冷着我。小阿婆在东厢房的窗前看清了我的荒唐,猛拍窗棂,尖声吼喊,命令我回到客堂。小孙女的心里只有那只小木鸭,怎么会听,怎么肯听?
小阿婆气急败坏,寻找我父亲的大雨靴。雨大水深,她自己的黑套鞋无济于事,急慌慌,抱着大雨靴,撑开鹅黄桐油纸伞,冲入雨中。
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