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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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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推脱她们的施舍,扭捏出一连串可笑复可怜的姿态,造型之大胆,动作之夸张,掀起了观众席上一浪高于一浪的喝彩声。    
    观众席上,第六排正中,坐着一位西装鲜亮的潇洒男子。自从偶然步入新都剧场,他就经常出现在台下,购买固定的座位,甚至后半场姗姗来迟,特意来观赏垃圾瘪三,他的眼光和掌声流露出明显的赞扬和褒奖。    
    一个十八岁的美少女,敢于在舞台上把自己弄得邋遢肮脏,像个垃圾瘪三,需要足够的大胆。这里有不怕丢丑的大胆,甘冒失败风险的大胆。果然,丁阿姨初初出场,便激起了掌声、争论和惋惜。    
    赞之者曰:阿是娥能钻,会闯,是块好料。    
    疑之者曰:垃圾瘪三上台,以后倒马桶、养小囡是不是也上台?    
    惜之者曰:漂漂亮亮的姑娘,作啥弄成这副鬼相?    
    人言人云,我行我素。丁阿姨1942年正月初三满师,亮相鸣英剧团成绩平平,端午节加盟施家剧团,仍屈居二、三路花旦,不遂心不称意刺激着她的大胆。她生于陋巷,长于贫困,目睹太多的冻饿和潦倒。在敌伪统治的上海滩,冬无寒衣,吸毒烂脚,用破麻袋破报纸裹身御寒者大有人在,但是敢想敢闯,敢把丑陋形象化做自身,搬上舞台,演出个活生生的堕落者,在绮丽年华的艺伶中,实属稀有。丁阿姨的孤注一掷,独出奇兵,义无反顾,压倒了嘁嘁嚓嚓声,赢得了他人的刮目相看。    
    台上的大胆吸引了西装男子。西装男子的频频光顾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也增强了丁阿姨的自信。他们的目光偶尔相擦,擦出了火花,仿佛是两条航船挥舞起向对方致意的旗语。    
    大幕落,三女伶连袂退场。我母亲的高跟鞋不慎踩滑了灯光地线,纤弱的腰肢摇晃如弱柳迎风,丁阿姨眼疾手快,蹭地上前扶定,亲亲热热地肩并肩手牵手,同归小化妆间。    
    小女孩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看不明白垃圾瘪三怎么会和漂亮小姐拉手,随大人溜回后台,伺立小化妆间门外。她的母亲去为主家母寻觅凳子,主家母则忙着应答女艺伶们裁剪衣裳的询问。忽然铃声作响,小女孩眼珠急急转悠,看见有人懒洋洋地摘下墙壁上挂的听筒,听见有人拉长了声调喊:“丁小姐,电话。”    
    小化妆间的门砰地推开,恰恰碰痛了小女孩的鼻子尖尖。那个垃圾瘪三趿拉着鞋,趿拉着尚未扔尽的破报纸,晃晃荡荡地接过听筒,哼哼唧唧低声细语,只有最后一句话脆生生地放大了音量:“好的,好的,我等侬来吃夜宵,一定,一定。”    
    九岁的小女孩,拦住小化妆间的门,抚摸鼻尖,吭吭哧哧地想说什么。    
    事出意外,丁阿姨打量穿花布夹裤袄的小女孩,有些不耐烦地说:“侬要作啥?快点让开!”    
    小女孩固执地像垛墙,睁大眼睛,指指鼻尖,希望讨回公道。    
    一双可爱的大眼睛,乌溜溜,亮晶晶,像饱满的黑色草莓,丁阿姨滋生出些许兴趣,逗乐地问:“侬的鼻子比人家尖,尖鼻子翘翘蛮好白相。”边说边弯曲起食指和中指夹住小女孩的鼻尖,嬉戏地摇晃几回。没想到,小女孩爆出杀猪般的嚎叫,碰伤的鼻尖经不起再捏再晃。    
    银香双手捧凳子跌跌撞撞扑来,高声大嚷:“小姐,小姐,小囡不懂事情……”    
    管宝三步并两步飞至,厉声威吓小女孩:“侬寻死啊!”又训斥冲到眼前的银香,“此地啥地方?侬大呼小叫啥个样子?懊恼带侬来坍我的台。”旋转身满脸堆出笑容,连连赔不是,“丁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个小囡憨头憨脑。”    
    后台闲人多,呼啦啦蜂拥而出看热闹。    
    


第二部分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2)

    两个女人一惊一乍,无人注意给丁阿姨造成了尴尬。丁阿姨不屑辩白,丝丝缕缕的气恼从眉梢眼角泄出,凝结成冷冷的问话:“管宝,侬带这种憨小囡来做啥?”    
    小女孩不愿当憨小囡,撅高小嘴,强忍哭喊,乖乖地立在一旁,听管宝太太讲自己的家世。    
    小女孩的父亲来自浙江鄞县田野,落脚上海虹口,靠木匠手艺度日。“八一三”战事焚毁了辛苦搭建的木棚,只好回乡务农。母亲带两个女儿栖身小阁楼,让长女照看幼女,自己给人家帮佣。五载苦熬,母亲经不起父亲封封家书催归,把十九岁长女许配给四十余岁的老木匠,又央求主家母把九岁的幼女送个好人家,决定单身回乡。今天和顾小姐约好,日夜场之间来送小囡。    
    提起顾小姐,那个垃圾瘪三转嗔为笑,淡淡地说:“来寻我阿姐,有点怠慢啦!请在门口再立一歇。阿姐换好衣裳来喊侬。”言毕推门进了小化妆间。小女孩才敢扑向母亲怀抱,小手指指鼻尖,低声咕哝:“痛,痛。”银香弯腰,察看女儿的鼻尖有些红肿,嘴唇抖抖地洒落一地青紫,浮出一个问题:“太太,顾小姐……”    
    管宝太太叹口气,捏扁嗓门轻轻说:“顾小姐吃素念佛,菩萨心肠,只要她肯收留侬的小囡,就是娘俩的福气。”    
    恭候良久,小化妆间的门徐徐启开,银香拉扯小女孩急急忙忙闪避,小女孩看见走出一位小姐,高跟鞋,紫旗袍,外披银灰色夹大衣。管宝太太殷殷勤勤地问:“汪小姐,侬要出去?”汪秀英阿姨爽朗朗地回答:“朋友有约,应酬一下,去去就回,还要唱夜场呐!”话音未落地匆匆离去。    
    有人从门缝里探出一张灿烂笑脸,招呼管宝太太进门。管宝太太客气地说:“小珍姑娘麻烦侬啦。”小女孩看见了一团和气的小珍姑娘,看见了和垃圾瘪三手拉手的漂亮小姐,她和垃圾瘪三手拉手,一定也会像垃圾瘪三一样,撞痛她的尖尖鼻,还骂她是憨小囡。    
    那位小姐起身相迎,缓缓道歉:“管宝,侬领他们来啦!让你们等得心焦,真对不起。”    
    管宝太太忙忙地应答:“不要紧,不要紧,给顾小姐添麻烦了。”    
    为什么母亲傻傻地偷望顾小姐?小女孩怎知大人内心的惶愫无主。    
    银香面对女儿未来的养母,不能不细细打量,初次见面的印象深深地嵌留脑海,成为亲切的记忆:顾小姐脸部尚未卸妆,黛眉修长,唇红齿白,越发衬得弯弯的黑眼睛明亮亮,笑灿灿。戏装早已脱换,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豆青色夹旗袍,脚上一双玄色小方格棉绒拖鞋,衣着有些老气,反倒显出了稳重大方,温婉可亲。    
    也许顾小姐感受到银香的忐忑不安,温和地问:“侬就是银香?要回乡下去,是吗?”    
    “是的,是的,所以来,这个小囡……”银香鸡啄米般点头,手忙脚乱扯平小女孩的花布夹裤衫,把女儿推向顾小姐。    
    小女孩犟犟地不肯挪步,她怕,怕这个陌生的稀奇古怪的地方。    
    顾小姐稳步前行,牵起小女孩的手,柔柔地问:“侬几岁啦?姓啥叫啥?”    
    小女孩猛地甩脱被牵的手,风一般缩回母亲身后,露出一对黑莓子般的大眼睛,眼睛里流泻出惊恐和狐疑。    
    银香狠狠扬起手轻轻落于女儿后背,闷声闷气地说:“快点过去,叫姆妈。”    
    “作啥,作啥,一点没有规矩,又要大呼小叫。”管宝太太边埋怨,边拽拉小女孩,滚珠子般地说合:“顾小姐,我用的人,没有调教好,侬不要见怪,这个小姑娘蛮老实,蛮听话,她姓姚,叫月娥,今年九岁。”    
    “管宝真是能说会道,蛮老实,蛮听话,刚才这个小丫头跟门神差不多,阿姐,侬仔细看看她的长相,除去眼睛,其他部位……”丁阿姨直率地提醒我母亲。    
    小女孩不敢违抗管宝太太,一寸寸地向前挪,听见有人数落自己,抬抬眼皮,四下张望,立时吓得小脸焦黄,她看见了有个像垃圾瘪三的人,穿了件干干净净的白底开满金黄蒲公英的花睡袍,窝在靠背椅里,用小锉子修磨尖尖的指甲,指甲上染的蔻丹猩红猩红。    
    有钱人才涂蔻丹,垃圾瘪三涂不起,那么,她是谁呢?小女孩瞪圆了眼睛,痴痴地想。    
    我母亲端详小女孩,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像两颗黑莓子,只是两腮微凹,颧骨外突,鼻尖过于高耸,长相有几分像外国人,况且正如阿是娥所言,小女孩举止有些粗鲁,内心的犹豫飘上了脸颊。    
    “顾小姐,月娥岁数小,没见过世面,她不听话随侬打,随侬骂。”银香苦苦哀求,神色流出了哀伤和迷惘。    
    同是苦出身,患难之间理应相助。我母亲不再迟疑,向小珍微微颔首。小珍会意,捧出了一个明黄色的手绢包,走近银香,慎重解开,露出二十块锃亮的鹰洋。我母亲稍一思忖,又拽过化妆台上的皮包,从中取出一叠纸币,分成两半,一半交给银香,叮咛她回宁波路上零用;一半塞给管宝太太,客气地让她买杯茶吃。    
    管宝太太深知顾小姐的品德,道谢接受;银香始料未及顾小姐待人慷慨大度,体贴周到,感动得膝盖发软,抖抖地要跪下磕头。我母亲扶住了银香,送他们至小化妆间门口。银香对月娥千叮咛万嘱咐,要叫顾小姐姆妈,样样事情听顾小姐的话。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等母亲随管宝太太迈出小化妆间,她冲上去扯牢母亲的衣襟,直着喉咙大喊:“姆妈,我跟侬回去!”    
    银香抹抹眼泪,硬生生不回头,不停步,“嘶啦”一声,一片毛蓝布衣襟留在小女孩手里。管宝太太重重地关上了小化妆间的门。小女孩嚎啕大哭,疯狂地去拉房门,布景爿搭的房门原本不结实,摇摇晃晃几乎要散坍。    
    顾小珍左遮右拦,化解不开小牛犊子的蛮力,我母亲温言劝慰,声音像雪片落入奔腾的江河。    
    两人束手无策。丁阿姨呼地站立,声音比铁还冷还硬:“阿姐,这种蛮小囡要她做啥?她娘走掉啦,赶出去,让她到马路上去当垃圾瘪三!”    
    猛听要当垃圾瘪三,小女孩像被雷劈的小树,缓缓地,呆呆地,孤立在门口,泪水像一条湍急的小溪。我母亲从皮包内取出一块新买的花手帕,哄劝小女孩:“不要哭了,这条花手帕送给侬,揩揩眼泪,好吧?”    
    小女孩长到九岁,从未拥有过自己的花手帕,看看新手帕,米黄底撒满了红红绿绿的花朵,真好看。她左手捏牢花手帕,右手紧攥那片毛蓝布衣襟,不肯离开房门边,不相信她母亲真的会悄悄离去。    
    丁阿姨猜透了小女孩的心思,砰的拉开房门,隔门听热闹者像一群受惊的麻雀飞散,留下了空空白白,早没有了管宝太太和银香的踪影。丁阿姨故意轰赶:“这样会吵的小囡,吃不消,走吧!走吧!侬自己走吧!”    
    小女孩哪里敢走,畏畏缩缩地向后退。    
    丁阿姨真心诚意地劝我母亲:“阿姐,侬看看,这副样子,等侬辛辛苦苦带大她,她翅膀一硬,不飞走才怪呢!侬等于给别人养小囡,不值得。”    
    小女孩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个垃圾瘪三会变戏法,说不定要把她变到马路上去,也去掏垃圾筒,她小小的心乱乱地跳,小小的脚慢慢地蹭,挨近漂亮的顾小姐。    
    我母亲以长姐的口吻说:“只要我待她好,哪能会走呢?”    
    丁阿姨的目光远比我母亲更锐利。穷人家不得已才送掉自己的亲骨肉,牵挂是难免的。我母亲见小女孩依在身旁,柔声地问:“侬的名字哪能写?晓得不?”    
    小手指在空中画来画去,小嘴里像含颗青橄榄,舌根硬邦邦地说:“月亮娘娘的月,我的人的我,旁边加一个女小囡。”    
    噗哧哧,丁阿姨乐开了花:“阿姐,侬听听她的宁波腔,蛮好蛮好,月珍,月娥,蛮像姐妹俩!”    
    小女孩见顾小姐秀眉微皱,听顾小姐喊阿是娥帮忙想个名字。    
    丁阿姨跌入了沉思,心不在焉地锉磨指甲,眼色迷蒙飘移,她在想什么?有人言,自从唱红《三朵花》,她常常流连于南京路上几家珠宝店的橱窗,那里的一只只钻石戒指,绮丽得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条条珍珠项链,晶莹得像海龙王的娇女;一双双手镯,典雅得像月份牌上的古代美女;一盆盆、一株株红珊瑚、白珊瑚更是千姿百态,件件拉扯她的脚步。正是丁阿姨沉浸于璀璨的珍宝世界,才会梦幻般地曼声道出:“这个小姑娘,眼睛蛮亮,有点像海底的珊瑚,起个富贵名字,冲冲晦气,叫珊珊好吗?”也有人言,丁阿姨替月娥取名“珊珊”,不是称赞小女孩黑草莓般亮亮的眼睛,而是揶揄小女孩憨头憨脑,蛮像“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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