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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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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渡江去找他,是希望他能够介人一个秘密的行动。原来,省政府的造反派正在组织材料,准备上京告浙江省委镇压革命群众的状。打听到这一消息之后,省市机关另有一批干部,其中包括董渡江的父亲等数人,准备抢先一步先到北京向中央反映真实情况,此行需要人护送,董渡江的革命组织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这个任务。

  董渡江说不清是对毛主席的热爱,还是对保皇派的热爱,还是归根结底对她父亲的热爱,总之,在她家的大门口那株大法国梧桐树底下,她把这件并没有交给她的战斗任务当作一件神圣的使命,秘密地向杭得放传达了。在她的描绘中,革命的生死存亡,就仿佛押在这一次秘密上京汇报之中了。倾听着的杭得放当然也不可能不加上自己的合理想像、合理推论,加上自己的阶级感情。风萧萧兮易水寒,虽然没有易水,但杭得放依旧有一种悲壮的寒。秋风生钱塘,落叶满杭州,梧桐树叶落到了他的身上,落到了董渡江的宽肩上,丑姑娘董渡江甚至在这一刻美丽起来了。杭得放明白了,母亲并不是死于这场革命,也不是死于自己的罪行,也不是死于莫名其妙的一时冲动——母亲是被那些钻进革命阵营里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迫害而死的。这些反革命用心何其毒也,他们借着天高皇帝远,拉大旗作虎皮,闹得天下大乱,妄图欺骗毛主席,欺骗党中央,欺骗全国人民,然后在乱中夺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现在,真正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时刻了,那么,到底是谁主沉浮呢?我们,我们,当然是我们!董渡江是一个从来也不会撒谎的人,但她现在说出了一串妙语联珠般半真半假的谎言,这些话都是当她看见了杭得放之后才突然想出来的。她说因为她跟她父亲的特殊关系,她没法护送父亲前往北京,想来想去,同学中真正有赤子之心的,首推杭得放,她已经到处派人满城地去找他了,没想到他突然出现在面前;她也许是已经看出了得放的疑惑,又说,她是十分明白孙华正这个人的,这种住在拱高桥西的小市民,在革命的紧要关头是靠不住的,他们至多不过是革命的同路人,绝不是革命的先行者,革命的桥梁。只有像他,他杭得放这样的人,明白什么叫无产者只有解放全人类才真正是解放了自己的人,才担当得起革命的重大使命。

   董渡江这些从革命总部刚刚学来的红色理论,着实地叫杭得放刮目相看。这些理论,原本应该从杭得放这张嘴里滔滔不绝才顺理成章,可见革命是一所大学校。杭得放的心又热了起来,他感到他被信任了,他又回到了组织。这个组织此刻正在危难之中,他们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他,没有他怎么能行呢?他说:“好吧,让我考虑两分钟。”

  眼前突然一辆三轮车飞奔而来,定睛一看,怔住了,踏车的是表叔布朗,车上放着一堆煤灰,车档*坐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却是谢爱光。见了得放,布朗倒没有发愣,谢爱光却明显地愣了一下,车就进去了,但她还来得及叫一声:“杭得放,你进来一趟,我有东西还给你。”

  得放心里突然一阵暖潮,刚才云集在大脑里的热血,刷的一下,流了下来,直到心窝。他脸红了,耳朵发烫。他正是为她而来的,却在她家的大门口密谋了半天革命。为了掩饰自己,他也撒谎,问:“怎么谢爱光也住在这里?”董渡江这才告诉他,她们本来就住一个院子,她爸爸原来就是市级机关的干部。

  得放想,怪不得董渡江知道谢爱光是一条漏网的鱼,又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们说话/

  董渡江有些勉强:“我们就是不说话的。”

  得放看出董渡江的神情了,他也勉强地回答:“谢爱光不像是一个坏脾气的人啊。”

  董渡江沉默了一下,突然心烦地说:“都是大人闹的,其实我小时候和她挺好。后来她爸爸出了问题从机关调走,她妈妈又和她爸爸离了婚,他们家就从原来住的小楼搬了出去,到后面放杂物的小平房过渡去了。没过多久,我们家又搬到他们家住的小楼。再后来,她妈妈结婚嫁到外地去了,谢爱光不愿意走,就留了下来。唉,这么搬来搬去折腾,也不知怎么搞的,就不说话了。“

  得放突然说:“谢爱光的妈妈做过你爸爸的秘书吧?”

  董渡江一下子就愣住了,问:“你怎么知道?”

  “大字报不是都写着了吗?”得放这么说着就朝后面走去。

  谢爱光家的小平房在机关宿舍院子的最后一排,靠墙一长溜。看得出来,在旧社会里,这就是下人居处,或者大户人家用来放花锄当仓库的地方。如今被机关干部当作厨房和停自行车处。靠头的那一间,却被谢爱光家做了正房。

  得放没有能够进房间,布朗表叔正在谢爱光家门口的那一小块水门汀上给煤灰和水,做煤球。水门汀左侧靠墙一边还有一个小水龙头,谢爱光就在这里洗脸。看见得放来,她抹了一把脸,露出半张干净的面孔,她套着的那件男式的中山装显然不是她的,因为领口太大,脖子在里面晃荡,显得更加黑细,像电影里的小萝卜头。

  他这么看着她的时候,心跳了起来,他说不出话。

  她绞了一把毛巾就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进了屋找东西,得放无事,只好走到布朗身边。他已经意识到表叔不再理睬他了,有些尴尬,说:“表叔,你也在这里啊。”

  布朗正蹲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搓煤球,听了这话,抬起头,伸出那只沾满了煤球泥的大手,朝得放脸上就是那么一橹,笑着说:“我就等着你叫我表叔呢,我和爱光打了赌。”

  得放想,什么意思?谢爱光就谢爱光好了,什么爱光啊,嘴上却不得不笑笑说:“打什么赌?”

  布朗却不理他,朝屋里叫:“爱光,我要喝茶。”

  爱光笑着答道:“我输了,你等着。”转眼就见她拎着一只茶壶出来,把壶嘴就对着布朗,说:“喝吧,热着呢。”

  得放又想:什么作风,还没毕业,就来社会上那一套了。脸上就有些不好看,问:“你到底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啊,我还有大事要去做呢。”

  谢爱光顺手就把自己头上戴着的那顶军帽拿下来,说:“还你。”

  原来是那顶军帽。得放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莫名其妙剪谢爱光辫子的事情,脸就“腾“地红了起来,头别到一边,说:“我还有,你留着吧。”

  他听到她冷冷的声音:“我用不着了。”

  得放吃了一惊,这声音是那样的拒人千里,那么冷漠,那么生硬,他心里咯旺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来,就看到她的好看的面容和生气的面孔,看到她继续用那样一种表情说:“你快拿去,布朗哥哥帮我把头发修好了。”

  得放这才发现为什么一段时间没见到谢爱光,谢爱光突然漂亮起来了的原因。她的短短的头发,毛茸茸的,趴在她的青春的额头上,使她那种大众化的女孩子形象突然改变了。在她身上,出现了另一种别致的美丽,她是纤弱的,但又像是一个小男孩子了。得放甚至注意到她脸上和眼神中的新出现的一种光芒,那也是他从前没有注意到过的。如今再黑的煤灰,也遮不住她脸上的光彩了,这光彩不是他给她的。在这一刻,得放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心酸,他低下头,拿过了帽子走了,他想起了母亲,甚至没有心情再和表叔布朗道一声别。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后面有人喊他,是谢爱光的声音。她跑了出来,手里拿了一块毛巾,冲到他面前,说:“你脸上有灰。”得放接了过来,擦了擦,又还给了她。她还是不走,低着头说,“你戴戴看这顶帽子,不知道我有没有把它撑大。”得放戴上了,不大不小,刚刚好。他们再也找不到话题,只好那么僵着。看看实在不能再僵下去了,谢爱光才说:“你们家里的事情,我听布朗说了。”得放听了,还是不说话,这下谢爱光真是没有话了,说了一声“再见“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却听见得放叫她“谢爱光“,她连忙停住了,又听到他叫了一声“爱光“,谢爱光回过头来了,他看见她眼睛里的光,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是为他流露的光。

  杭得放走了上去,心要跳到脑袋里去了,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的辫子在我那里,你还要不要?”

  爱光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里立刻就涌出了泪水,嘴唇哆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杭得放一看她要哭,立刻就慌了神,连忙说:“你别哭,我本来今天是要给你送回来的,怕你不在,先跟你来打个招呼。别哭,我马上就取回来还你。“爱光却一个劲地摇头,摇头。得放又说:“你不要了?”爱光却又点头。”那是要了?”谢爱光这才收回去眼泪,说:“谁剪走的,谁负责。”说完就跑回去了。

  杭得放这就怔住了,让我负责,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董渡江赶了出来,拽住他着急地问:“你到底决定去不去啊?”

  杭得放这才想起来刚才的事情。他仰头看天发愣,呆呆地想,到哪里去不是一个样?不就是坐一趟飞机吗——去!
 
 
 
 
 
 《茶人三部曲》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十三章
 
 
  杭家忠诚的老仆人、1927年的老革命小撮着,被他自己的多事害苦了。他什么都把握不住了,无论是形势、孙女、孙女的未婚夫,还是他自己。

  孙女不停地向他控诉,这个云南蛮胡佬,不但自己要搬过来住,还要把他娘也搬过来。她现在不再称寄草叫姑婆了,她一口一个他娘…一他娘是个厉害角色,国民党里当过太太的,被造反派斗得房子也斗没了,这才想逃到翁家山来避难。都是你给我弄出来的事情,你给我退婚退婚,我不要和他结婚了,我什么人不好嫁?现在我认识的城里人一点也不比你少了。

  翁采茶正处在人生的重大抉择的关头。情况完全发生了变化,她,一个乡村的柴火丫头,从奴隶到主人了。她眼看着自己倒茶的对象翻了一个个儿。那些衣冠楚楚之人,那些大腹便便的大人物一个个地倒了,垂头丧气地被造反派押到东押到西,有的还要戴高帽子游街,或者开万人批斗大会,坐喷气式挂牌子。采茶在大街上看到他们的狼狈相,一开始还十分不解呢。

  招待所新进驻的是一批她从前没有看到过的人,有工人,有农民,更多的是学生。采茶现在给他们倒茶了,老张,老刘,小吴,多么亲切,从前哪敢这么叫?叫声首长,还不敢抬头呢,所以采茶感到新生活的快乐。小吴是大学里的老师,很有学问的,现在是造反总部的头儿之一,他们一起站在大门口,看游街的走资派狼狈走过,他双手藏在腋下,挺着胸膛,他一句话就把新生活的实质挑开了,他说:“凭什么你这样的贫下中农只配给这些走资派倒茶,今天造反,就是要造到他们这些人的子女来给你这样的人倒茶。”

  真是酸甜灌顶,真是当头棒喝,采茶手里拎着那把茶壶,突然明白,她的这种生活真正象征着什么。革命对得放是一回事,对采茶是另一回事。采茶也想举旗造反了,但她的目的性十分明确,她一定要当一个世世代代不再给人倒茶的翁家人。现在她忆苦思甜,想起她的太爷爷撮着,想起她的爷爷小撮着,想起她的倒插门的父亲小小撮着,他们哪一个骨子里不是给人倒茶的,他们这一倒,给城里人资本家杭家人就倒了一辈子啊——天!现在生出我来,莫非还是倒茶的命?感谢毛主席,感谢红卫兵,造反了,革命了,命运的转机来到了!

  这样就想到了不如意的婚姻——嫁给小布朗,三辈子也是跑堂倒茶当下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退了他再说。爷爷是给这个迅速转变的孙女儿给拨昏了,小撮着长叹一声说,好了好了,前世作孽,我去退掉拉倒。不过我跟你把话说清楚,婚事管婚事,他们母子两个还是要住到这里来的。房子是我的房子,我爱让谁住就让谁住。我要看着你不顺眼,说不定还要赶你出去呢。

  采茶一听,嘴上是硬的,想来想去,夜里就睡不着,脸色就不好了。小吴是住在招待所里的,见了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关切地问她是怎么一回事情,采茶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她的心事。吴坤听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了他自己,这个大时代下,有多少相似的事件在发生啊。

  人夜,她拎着热水瓶,走进吴坤那暂时安静下来的房间,她一边给吴坤倒茶,一边对吴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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