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6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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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瑛姑如醉如痴,见郭靖伸手来扶,毫不抗拒,双眼发直,望着江心。郭靖右手托住
她的腋下,叫道:“跳!”三人一齐跃上了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约有尺许,江水在三人身
周奔腾而过,溅得衣衫尽湿,待得三人站定,那艘乌篷船已沉在礁石之旁。黄蓉虽然自幼与
波涛为伍,但见滚滚浊流掠身泻注,也不禁头晕目眩,抬头向天,不敢平视江水。郭靖作哨
呼雕,要双雕下来背人。不料双雕怕水,盘旋来去,始终不敢停到浸在水面下的礁石上来。
黄蓉四下一望,见左岸挺立着一棵大柳树,距礁石不过十来丈远,当下心生一计,道:“靖
哥哥,你拉住我手。”郭靖依言握住她左手,只听咕咚一响,黄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惊,
见她向水下沉船潜去,忙伏低身子,自己的上身也浸入了水中,尽量伸长手臂,双足牢牢钩
住礁石上一块凸出的尖角,右手用劲握住她左腕,唯恐江水冲击之力太强,一个脱手,那她
可永远不能上来了。黄蓉潜向沉船桅杆,扯下帆索,回身上礁,双手交互将船上的帆索收了
上来。待收到二十余丈,她取出匕首割断绳索,然后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肩头。这时
双雕身量已长得颇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过。黄蓉将绳索一端缚在雌雕足上,
向大柳树一指,打手势叫它飞去。雌雕托着绳索在柳树上空打了几个盘旋,重又飞回。黄蓉
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树上绕一转再回来。”可是那雕不懂言语,只急得她不住叹气。直
试到第八次上,那雕才碰巧绕了柳树一转回来。靖、蓉二人大喜,将绳索的两端用力拉紧,
牢牢缚在礁石凸出的尖角上。
郭靖道:“蓉儿,你先上岸罢。”黄蓉道:“不,我陪你,让她先去。”瑛姑向两人瞪
了一眼,也不说话,双手拉着绳子,交互换手,上了岸去。黄蓉笑道:“小的侍候一套玩意
儿,郭大爷,你多赏赐罢!”一跃上绳,施展轻身功夫,就像卖艺的姑娘空中走绳一般,挥
舞竹棒,横过波涛汹涌的江面,到了柳树枝上。郭靖没练过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样葫
芦,也如瑛姑那般双手攀绳,身子悬在绳下,吊向岸边,眼见离岸尚有数丈,忽听黄蓉叫
道:“咦,你到哪里去?”听她语气之中颇有惊讶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甚么乱
子,急忙双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树,已一跃而下。黄蓉指着南方,叫道:“她走啦。”郭靖
凝目而望,只见瑛姑在乱石山中全力奔跑,说道:“她心神已乱,一个人乱走只怕不妥,咱
们追。”黄蓉道:“好罢!”提足要跑,突然双腿酸软,随即坐倒,摇了摇头。郭靖知她伤
后疲累过度,不能再使力奔跑,说道:“你坐着歇歇,我去追她回来。”当下向瑛姑奔跑的
方向发足急赶,转过一个山坳,前面共有三条小路,瑛姑却已人影不见,不知她从何而去。
此处乱石嵯峨,长草及胸,四野无人,眼见夕阳下山,天渐昏暗,又怕黄蓉有失,只得废然
而返。两人在乱石中忍饥过了一宵,次晨醒来,沿着江边小路而下,要寻到小红马再上大
路。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饭店打尖,买了三只鸡,一只自吃,两只喂了双雕。双雕停在高
树之上,把两头公鸡啄得毛羽纷飞,酣畅吞食,蓦地里那雌雕纵身长鸣,抛下半只没吃完的
公鸡,振翅向北飞去。那雄雕飞高一望,鸣声啾急,随后急赶。郭靖道:“两头雕儿的叫声
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见到了甚么?”黄蓉道:“瞧瞧去。”两人跑上大路,只见双雕在远处
盘翔两周,突然同时猛扑而下,一扑即起,打了几个圈子,又再扑下。郭靖道:“遇上了敌
人。”两人加快脚步赶去,追出两三里,只见前面房屋栉比鳞次,是个市镇,双雕却在空中
交叉来去,似是失了敌踪。二人赶到镇外,招手命双雕下来,双雕却不理会,只是四下盘旋
找寻。郭靖道:“这雕儿不知跟谁有这么大的仇。”过了好一阵,双雕才先后下来。只见雄
雕左足上鲜血淋漓,一条刀痕着实不浅,若非筋骨坚硬,那只脚已给砍了来了,再看雌雕,
却见它右爪牢牢抓着一块黑黝黝之物,取出看时,原来是块人的头皮,带着一大丛头发,想
来是被它硬生生从头上抓下来的,头皮的一边鲜血斑斑。
黄蓉替雄雕在伤足上敷了金创药。郭靖将头皮翻来翻去的细看,沉吟道:“这对雕儿自
小十分驯良,若不是有人相犯,决不会轻意伤人,怎会突然跟人争斗?”黄蓉道:“其中必
有蹊跷,只要找到这失了一块头皮之人就明白了。”两人在镇上客店中宿了,分头出去打
听。但那市镇甚大,人烟稠密,两人访到天黑,丝毫不见端倪。郭靖道:“我到处找寻没了
一片头皮之人,始终找不到。”黄蓉微笑道:“那人没了头皮,想必要戴上顶帽儿遮住。”
郭靖大叫一声:“咦!”恍然大悟,想起适才在镇上所见,戴帽之人着实不少,却也无法再
去一一揭下他们的帽子来察看。
次晨双雕飞出去将小红马引到。两人记挂洪七公的伤势,又想中秋将届,烟雨楼头有比
武之约,双雕与人结仇,也非大事,当即启程东行。两人同骑共驰,小红马奔行迅速,双雕
飞空相随。一路上黄蓉笑语盈盈,嬉戏欢畅,尤胜往时,虽至午夜,仍是不肯安睡。郭靖见
她疲累,常劝她早些休息,黄蓉只是不理,有时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寻些无关紧要
的话头,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这日从江南西路到了两浙南路境内,纵马大奔了一日,
已近东海之滨。两人在客店中歇了,黄蓉向店家借了一只菜篮,要到镇上买菜做饭。郭靖劝
道:“你累了一天,将就吃些店里的饭菜算啦。”黄蓉道:“我是做给你吃,难道你不爱吃
我做的菜么?”郭靖道:“那自然爱吃,只是我要你多歇歇,待将养好了,慢慢再做给我吃
也不迟。”黄蓉道:“待我将养好了,慢慢再做……”臂上挽了菜篮,一只脚跨在门槛之
外,竟自怔住了。郭靖尚未明白她的心思,轻轻从她臂上除下菜篮,道:“是啊,待咱们找
到师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黄蓉呆立了半晌,回来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着了。
店家开饭出来。郭靖叫她吃饭。黄蓉一跃而起,笑道:“靖哥哥,咱们不吃这个,你跟我
来。”郭靖依言随她出店,走到镇上。黄蓉拣一家白墙黑门的大户人家,绕到后墙,跃入院
中。郭靖不明所以,跟着进去。黄蓉径向前厅闯去,只见厅上灯烛辉煌,主人正在请客。黄
蓉大喜,叫道:“妙极!这可找对了人家。”笑嘻嘻的走向前去,喝道:“通通给我滚
开。”厅上筵开三席,宾主三十余人一齐吃了一惊,见她是个美貌少女,个个相顾愕然。黄
蓉顺手揪住一个肥胖客人,脚下一勾,摔了他一个筋斗,笑道:“还不让开?”众客一轰而
起,乱成一团。主人大叫:“来人哪,来人哪!”嘈杂声中,两名教头率领十多名庄客,抡
刀使棒,打将入来。黄蓉笑吟吟地抢上,不两招已将两名教头打倒,夺过一把钢刀,舞成一
团白光,假意向前冲杀。众庄客发一声喊,跌跌撞撞,争先恐后地都逃了出去。
主人见势头不对,待要溜走,黄蓉纵上去一把扯住他胡子,右手抡刀作势便砍。那主人
慌了手脚,双膝跪倒,颤声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银,立时……马
上取出献上,只求你饶我一条老命……”黄蓉笑道:“谁要你金银?快起来陪我们饮酒。”
左手揪着他胡子提了上来。那主人吃痛,却是不敢叫喊。
黄蓉一扯郭靖,两人居中在主宾的位上坐下。黄蓉叫道:“大家坐啊,怎么不坐了?”
手一扬,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插在桌上。众宾客又惊又怕,挤在下首两张桌边,无人敢坐到上
首的桌旁来。黄蓉喝道:“你们不肯陪我,是不是?谁不过来,我先宰了他?”众人一听,
纷纷拥上,你推我挤,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张。黄蓉喝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好好儿坐也
不会吗?”众宾客推推挤挤,好半晌才分别在三张桌边坐定了。黄蓉自斟自饮,喝了一杯
酒,问主人道:“你干么请客,家里死了人吗?死了几个?”主人结结巴巴的道:“小老儿
晚年添了个孩儿,今日是弥月汤饼之会,惊动了几位亲友高邻。”黄蓉笑道:“那很妙啊,
把小孩抱出来瞧瞧。”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黄蓉伤害了孩子,但见到席上所插的钢刀,却
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妈抱了孩子出来。黄蓉抱过孩子,在烛光下瞧瞧他的小脸,再望望主
人,侧头道:“一点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尴尬,全身颤抖,只道:
“是,是!”也不知他说确是他自己生的,还是说:“姑娘之言甚是。”众宾客觉得好笑,
却又不敢笑。黄蓉从怀里掏出一锭黄金,交给奶妈,又把孩子还给了她,道:“小意思,算
是他外婆的一点见面礼罢。”众人见她小小年纪,竟然自称外婆,又见她出手豪阔,个个面
面相觑。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连声称谢。黄蓉道:“来,敬你一碗!”取一只大碗来斟了
酒,放在主人面前。那主人道:“小老儿量浅,姑娘恕罪则个。”黄蓉秀眉上扬,伸手一把
扯住他胡子喝道:“你喝是不喝?”主人无奈,只得端起碗来,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黄蓉
笑道:“是啊,这才痛快,来,咱们来行个酒令。”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满席之人谁敢违
拗?但席上不是商贾富绅,就是腐儒酸丁,哪有一个真才实学之人?各人战战兢兢的胡诌,
黄蓉一会儿就听得不耐烦了,喝道:“都给我站在一旁!”众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来。只
听得咕咚一声,那主人连人带椅仰天跌倒,原来他酒力发作,再也支持不住了。黄蓉哈哈大
笑,自与郭靖饮酒谈笑,傍若无人,让众人眼睁睁的站在一旁瞧着,直吃到初更已过,郭靖
劝了几次,这才尽兴而归。回到客店,黄蓉笑问:“靖哥哥,今日好玩吗?”郭靖道:“无
端端的累人受惊担怕,却又何苦来?”黄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哪去管旁人死
活。”郭靖一怔,觉得她语气颇不寻常,但一时也不能体会到这言语中的深意。黄蓉忽道:
“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靖道:“这阵子还到哪里?”黄蓉道:“我想起刚才那孩
儿倒也有趣,外婆去抱来玩上几天,再还给人家。”郭靖惊道:“这怎使得?”
黄蓉一笑,已纵出房门,越墙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住她手臂劝道:“蓉儿,你已玩
了这么久,难道还不够么?”黄蓉站定身子,说道:“自然不够!”她顿了一顿,又道:
“要你陪着,我才玩得有兴致。过几天你就要离开我啦,你去陪那华筝公主,她一定不许你
再来见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过得一天,就少了一天。我一天要当两天、当三天、当四天
来使。这样的日子我过不够。靖哥哥,晚间我不肯安睡休息,却要跟你胡扯瞎谈,你现下懂
了罢?你不会再劝我了罢?”郭靖握着她的手,又怜又爱,说道:“蓉儿,我生来心里胡
涂,一直不明白你对我这番心意,我……我……”说到这里,却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黄蓉微微一笑,道:“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都是甚么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着
我那去世了的妈妈,因此尽爱念这些话。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
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
柳梢头上,浅浅一弯新月,夜凉似水,微风拂衣。郭靖心中本来一直浑浑噩噩,虽知黄
蓉对自己一片深情,却不知情根之种,恼人至斯,这时听了她这番言语,回想日来她的一切
光景,心想:“我是个粗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