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5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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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下追杀。梁子翁叫骂了几声,料想郭靖决计不会上来,喝道:“你逃到阎王殿上,老子也
会追到你。”涌身一跃,跳了下来。郭靖大惊,又向后退了几步,居然仍有容身之处。他转
过身来,双手伸出探路,一步步前行,原来是个地道。接着梁子翁也发觉了是地道,他艺高
人胆大,虽然眼前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但也不怕郭靖暗算,发足追去,心中反而喜
欢:“瓮中捉鳖,你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这一下还不喝干了你身上鲜血?”郭靖暗暗叫
苦:“这地道总有尽头,我命休矣!”梁子翁哈哈大笑,双手张开,摸着地道的两壁,也不
性急,慢慢的一步步紧迫。
郭靖又逃了数丈,斗觉前面一空,地道已完,到了一个土室。梁子翁转眼追到,笑道:
“臭小子,再逃到哪里去?”忽然左边角落里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谁在这里撒野?”两
人万料不到这地底黑洞之中竟会有人居住,斗然间听到这声音,语声虽轻,在两人耳中却直
是轰轰焦雷一般。郭靖固然吓得心中突突乱跳,梁子翁也不禁毛骨悚然。只听得那声音又阴
森森的道:“进我洞来,有死无生。你们活得不耐烦了吗?”话声似是女子,说话时不住急
喘,像是身患重病。两人听话声不像是鬼怪,惊惧稍减。郭靖听她出言怪责,忙道:“我是
不小心掉进来的,有人追我……”一言未毕,梁子翁已听清楚了他的所在,抢上数步,伸手
来拿。郭靖听到他手掌风声,疾忙避开。梁子翁一拿不中,连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闪。一团
漆黑之中,一个乱抓,一个瞎躲。突然嗤的一声响,梁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的衣袖。
那女子怒道:“谁敢到这里捉人?”梁子翁骂道:“你装神扮鬼,吓得倒我吗?”那女
人气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这里来。”郭靖身处绝境,危急万状,听了她这话,
不加思索的便纵身过去,突觉五根冰凉的手指伸过来一把抓住了自己手腕,劲力大得异乎寻
常,被她一拉之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扑出,撞在一团干草之上。那女人喘着气,向梁子
翁道:“你这几下擒拿手,劲道不小啊。你是关外来的罢?”
梁子翁大吃一惊,心想:“我瞧不见她半根寒毛,怎地她连我的武功家数都认了出来?
难道她竟能黑中视物?这个女人,可古怪得紧了!”当下不敢轻忽,朗声道:“在下是关东
参客,姓梁。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在下非追还不可,请尊驾勿以阻拦。”那女子道:
“啊,是参仙梁子翁枉顾。别人不知,无意中闯进我洞来,已是罪不可赦,梁老怪你是一派
宗师,难道武林中的规矩你也不懂吗?”梁子翁愈觉惊奇,问道:“请教尊驾的万儿。”那
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觉拿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剧烈颤抖,慢慢松开了手指,又
听她强抑呻吟,似乎十分痛苦,问道:“你有病吗?”
梁子翁自负武功了得,又听到她的呻吟,心想这人就算身负绝技,也是非病即伤,不足
为患,当下运劲于臂,双手齐出,疾向郭靖胸口抓去,刚碰到他衣服,正待手指抓紧,突然
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粘去。梁子翁吃了一惊,左手回转,反拿敌臂。那女子喝道:“去
罢!”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腾的一声,将他打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内功了得,未曾受伤。
梁子翁骂道:“好贼婆!你过来。”那女子只是喘气,丝毫不动,梁子翁知她果真下身不能
移动,惊惧之心立时减了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纵身上前袭击,突然间脚踝上有物卷到,似
是一条软鞭,这一下无声无息,鞭来如电,更是大吃一惊,他应变奇速,就在这一瞬间身随
鞭起,右腿向那女子踢去,噗的一下,头顶已撞上了土壁。
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绝,在关外享大名逾二十年,这一腿当者立毙,端的厉害无比。
哪知他脚尖将到未到之际,忽觉“冲阳穴”上一麻,大惊之下,立即闪回。这“冲阳穴”位
于足趺上五寸,被人拿正了穴道,这一条腿便麻木不仁,幸好他缩脚得快,才没给拿中,但
急踢急缩,自己扭得膝弯中一阵疼痛。梁子翁心念一闪:“这人在暗中如处白昼,拿穴如是
之准,岂非妖魅?”危急中翻了半个筋斗避开,反手挥掌,要震开她拿来的这一招。他知对
手厉害,这一掌使上十成之力,心想此人这般气喘,决无内力抵挡,突然听得格格一响,敌
人手臂暴长,指尖已搭上了他肩头。梁子翁左手力格,只觉敌人手腕冰凉,似非血肉之躯,
哪敢再行拆招,就地翻滚,急奔而出,手足并用,爬出地洞,吁了一口长气,心想:“我活
了几十年,从未遇过这般怪事,不知到底是女人还是女鬼?想来王爷必知其中蹊跷。”忙奔
回香雪厅去。一路上只想:“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还是女妖的手里,一身宝血当然
给她吸得干干净净。难道还会跟我客气?唉,采阴补阳遇上了臭叫化,养蛇炼血却又遇上了
女鬼,两次都是险些性命不保。难道修炼长生果真是逆天行事,鬼神所忌,以致功败垂成
吗?”郭靖听他走远,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头,说道:“弟子拜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女人适才和梁子翁拆了这几招,累得气喘更剧,咳嗽了一阵,嘶嗄着嗓子道:“那老
怪干么要杀你?”郭靖道:“王道长受了伤,要药治伤,弟子便到王府来……”忽然想到:
“此人住在赵王府内,不知是否完颜洪烈一党?”当下住口不说了。那女人道:“嗯,你是
偷了老怪的药。听说他精研药性,想来你偷到的必是灵丹妙药了。”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内伤的药,他大大生气,非杀了我不可。前辈可是受了伤?
弟子这里有很多药,其中四味是田七、血竭、熊胆、没药,王道长也不需用这许多,前辈要
是……”那女人怒道:“我受甚么伤,谁要你讨好?”郭靖碰了一个钉子,忙道:“是,
是。”隔了片刻,听她不住喘气,心中不忍,又道:“前辈要是行走不便,晚辈负你老人家
出去。”那女人骂道:“谁老啦?你这浑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作声,要
想舍她而去,总感不安,当下硬起头皮,又问:“您可要甚么应用物品,我去给您拿来。”
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妈妈的,倒真好心。”左手伸出,搭在他肩头向里一拉,郭靖只觉
肩上剧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面前,忽觉颈中一阵冰凉,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头颈,只听
她喝道:“背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来要背你出去。”于是转身弯腰,慢慢走出地
道。那女人道:“是我逼着你背的,我可不受人卖好。”郭靖这才明白,这女人骄傲得紧,
不肯受后辈的恩惠。走到洞口,举头上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想:
“刚才真是死里逃生,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着救我性命。我去说给蓉儿听,只怕她还不肯
信呢。”他跟着马钰行走悬崖惯了的,那洞虽如深井,却也毫不费力的攀援了上去。出得洞
来,那女子问道:“你这轻功是谁教的?快说!”手臂忽紧,郭靖喉头被扼,几乎喘不过气
来。他心中惊慌,忙运内力抵御。那女人故意要试他功力,扼得更加紧了,过了一阵,才渐
渐放松,喝道:“嘿,看你不出,浑小子还会玄门正宗的内功。你说王道长受了伤,王道长
叫甚么名字?”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问甚么,自然不会瞒你,何必动蛮?”当下
答道:“王道长名叫王处一,人家称他为玉阳子。”突觉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听她气喘
喘的道:“你是全真门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语音中竟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欢愉之
意,又问:“王处一是你甚么人?干么你叫他道长,不称他师父、师叔、师伯?”郭靖道:
“弟子不是全真门下,不过丹阳子马钰马道长传过我一些呼吸吐纳的功夫。”那女人道:
“嗯,你学过全真派内功,很好。”隔了一会,问道:“那么你师父是谁?”郭靖道:“弟
子共有七位师尊,人称江南七侠。大师父飞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剧烈的咳嗽了几下,声音
甚是苦涩,说道:“那是柯镇恶!”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从蒙古来?”郭靖又
道:“是。”心下奇怪:“她怎么知道我从蒙古来?”
那女人缓缓的道:“你叫杨康,是不是?”语音之中,阴森之气更甚。郭靖道:“不
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沉吟片刻,说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卷
物事,放在地下,卷开外面包着的一块不知是布是纸的东西,露出一物,星光熹微下灿然耀
眼,赫然是柄匕首。郭靖见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匕首寒光闪闪,柄上刻着“杨康”两
字,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铜尸陈玄风的利刃。当年郭啸天与杨铁心得长春子丘处机各赠匕
首一柄,两人曾有约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结为兄弟,若各为女,结为姊妹,
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了。两人互换匕首,作为信物,因此刻有“杨康”字样的匕首后
来却在郭靖手中。其时年幼,不识“杨康”两字,但匕首的形状却是从小便见惯了的,心
道:“杨康?杨康?”一时想不起这名字刚才便曾听王妃说过。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夹手夺过匕首,喝道:“你认得这匕首,是不是?”郭靖若是机
灵得半分,听得她声音如此凄厉,也必先回头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着人家救命之恩,想来
救我性命之人,当然是大大的好人,是以更无丝毫疑忌,立即照实回答:“是啊!晚辈幼时
曾用这匕首杀死了一个恶人,那恶人突然不见了,连匕首都……”刚说到这里,突觉颈中一
紧,登时窒息,危急中弯臂向后推出,手腕立被那女人伸左手擒住。那女人右臂放松,身子
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谁?”郭靖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时,只见
她长发披肩,脸如白纸,正是黑风双煞中的铁尸梅超风,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左手出力挣
扎,但她五爪已经入肉,哪里还挣扎得脱?脑海中一片混乱:“怎么是她?她救了我性命?
决不能够!但她确是梅超风!”
梅超风坐在地下,右手扼在郭靖颈中,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十余年来遍找不见的杀夫
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门来,“是贼汉子地下有灵,将杀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吗?”一霎时心
中喜不自胜,却又悲不自胜,一生往事,斗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我本来是
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的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
父母相继去世,我受着恶人的欺侮折磨。师父黄药师救我到了桃花岛,教我学艺。给我改名
叫梅超风,他门下弟子,个个名字中都有个‘风’字。在桃树之下,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
站在我面前,摘了一个鲜红的大桃子给我吃。那是师兄陈玄风。在师父门下,他排行第二,
我是第三。我们一起习练武功,他时常教我,待我很好,有时也骂我不用功,但我知道是为
了我好。慢慢的大家年纪长大了,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有了我。一个春天的晚上,桃花正
开得红艳艳地,在桃树底下,他忽然紧紧抱住了我。”一阵红潮涌上梅超风的脸,郭靖听得
她喘气加剧,又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声却很温柔。
梅超风回忆到陈玄风和自己偷偷结了夫妻,怎样惧怕师父责罚,离岛逃走,丈夫告诉她
盗到了半部《九阴真经》。以后是在深山的苦练,可是只练了半年,丈夫便说经上所写的话
他再也看不懂了,就是想破了头,也难以明白。“丈夫当年这样说:‘贼婆娘,《九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