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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7章

金庸作品集-第10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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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灵素伸出手来,道:“好,那只玉凤凰给了我。”胡斐一呆,心中大是为难,但他终

    究是个言出必践之人,当即将玉凤递了过去。程灵素不接,道:“我要来干什么?我要你把

    它砸得稀烂。”这一件事胡斐可万万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当地,瞧瞧程灵素,又瞧瞧手中

    玉凤,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丽娇美的身形面庞,刹那间在心头连转了几转。

    程灵素缓步走近,从他手里接过玉凤,给他放入怀中,微笑道:“从今以后,可别太轻

    易答应人家。世上有许多事情,口中虽然答应了,却是无法办到的呢。好吧,咱们可以走

    啦!”胡斐心头怅惘,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给她捧着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后面。行到午

    间,来到一座大镇。胡斐道:“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然后去买两头牲口。”话犹未了,只见

    一个身穿缎子长袍、商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抱拳说道:“这位是胡爷么?”胡斐从

    未见过此人,还礼道:“不敢,正是小可。请问贵姓,不知如何识得小可?”那人微笑道:

    “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请往这边用些粗点。”说着恭恭敬敬的引着二人到了一

    座酒楼之中。酒楼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摆上酒馔。说是粗点,却是十分丰盛精致的

    酒席。胡斐和程灵素都感奇怪。但见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一句不提何人相请,二人也就不

    问,随意吃了些。酒饭已罢,那商人道:“请两位到这边休息。”下了酒楼,早有从人牵了

    三匹大马过来。三人上了马,那商人在前引路,驰出市镇,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庄院

    前。但见垂杨绕宅,白墙乌门,气派甚是不小。

    庄院门前站着六七名家丁,见那商人到来,一齐垂手肃立。那商人请胡斐和程灵素到大

    厅用茶,桌上摆满了果品细点。胡斐心想:“我若问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时候,定不肯

    说,且让他弄足玄虚,我只随机应变便了。”当下和程灵素随意谈论沿途风物景色,没去理

    睬那人。那商人只是恭敬相陪,对两人的谈论竟不插口半句。

    用罢点心,那商人说道:“胡爷和这位姑娘旅途劳顿,请内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

    “听他口气,似不知程姑娘的来历,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药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讨

    苦吃。”当下随着家丁走进内堂。另有仆妇前来侍候程灵素往后楼洗沐。两人稍加休息,又

    到大厅,你看我,我看你,但见对方身上衣履都是焕然一新。程灵素低声笑道:“胡大哥,

    过新年吗?打扮得这么齐整。”胡斐见她脸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娇艳之色,笑道:

    “你却像新娘子一般呢。”程灵素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

    她脸上却不见有何怒色,目光中只是露出又顽皮又羞怯的光芒。这时厅上又已丰陈酒馔,那

    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转身入内,回出时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一个红布包袱,打开包袱,

    里面是一本泥金笺订成的簿子,封皮上写着“恭呈胡大爷印斐哂纳”九个字。他双手捧着簿

    子,呈到胡斐面前,说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将这份薄礼呈交胡大爷。”胡斐并不接簿,

    问道:“贵主人是谁?何以赠礼小可?”那商人道:“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将来胡大

    爷自然知晓。”胡斐好生奇怪,接过锦簿,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写道:“上等水田四百一

    十五亩七分”,下面详细注明田亩的四至和座落,又注明佃户为谁,每年缴租谷若干等等。

    胡斐大奇,心想:“我要这四百多亩水田干什么?”再翻过第二页,见写道:“庄子一座,

    五进,计楼房十二间,平房七十三间。”下面也以小字详注庄子东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间

    房子的名称,花园、厅堂、厢房,以至灶披、柴房、马厩等等,无不书写明白。再翻下去,

    则是庄子中婢仆的名字,日用金银、粮食、牲口、车轿、家具、衣着等等,无不具备。胡斐

    翻阅一过,大是迷惘,将簿子交给程灵素,道:“你看。”程灵素看了一遍,也猜不透是什

    么用意,笑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那商人道:“敝上说仓卒之间,措备不周,实是

    不成敬意。”顿了一顿,说道:“待会小人陪胡大爷,到房舍各处去瞧瞧。”胡斐问道:

    “你贵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张。这里的田地房产,暂时由小人替胡大爷经管。胡大爷

    瞧着有什么不妥,只须吩咐便是。田地房屋的契据,都在这里,请胡大爷收管。”说着又呈

    上许多文据。胡斐道:“你且收着。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我未必能受呢。”那

    商人道:“胡大爷太谦了。敝上只说礼数太薄,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胡斐自幼闯荡江湖,

    奇诡怪异之事,见闻颇不在少,但突然收到这样一份厚礼,而送礼之人又避不见面,这种事

    却从没听见过。看这姓张的步履举止,决计不会武功,谈吐中也毫无武林人物的气息,瞧来

    他只是奉人之嘱,不见得便知内情。

    酒饭已罢,胡斐和程灵素到书房休息。但见书房中四壁图书,几列楸枰,架陈瑶琴,甚

    是雅致。一名书僮送上清茶后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胡程二人。

    程灵素笑道:“胡员外,想不到你在这儿做起老爷来啦。”胡斐想想,也是不禁失笑,

    但随即皱眉说道:“我瞧送礼之人定有歹意,只是实在猜不出这人是谁?如此作法有什么用

    意?”程灵素道:“会不会是苗人凤?”胡斐摇头道:“这人虽和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

    我瞧他光明磊落,实是一条好汉,不致干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程灵素道:“你助他退

    敌,他便送你一份厚礼,一来道谢,二来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

    “姓胡的岂能瞧在这金银田产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不!苗人凤不会如此小觑了我。”

    程灵素伸了伸舌头,道:“那倒是我小觑了你啦。”

    两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决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寻出一点线索。到了

    晚间,胡斐在后堂大房中安睡,程灵素的闺房却设在花园旁的楼上。胡斐一生之中从未住过

    如此富丽堂皇的屋宇,而这屋宇居然属于自己,更是匪夷所思。他睡到二更时分,轻轻推窗

    跃出,窜到屋面,伏低身子一望,见西面后院中灯火未熄,于是展开轻身功夫,奔了过去。

    足钩屋檐,一个“倒卷珠帘”,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那姓张的滴滴笃笃的打着算盘,正

    自算帐,另一个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张的写几笔帐,便跟那家人说几句话,说的都是工薪

    柴米等等琐事。胡斐听了半天,全无头绪,正要回身,忽听得东边屋面上一声轻响。他翻身

    站直,手握刀柄,只见来的却是程灵素。她做个手势,胡斐纵身过去。程灵素悄声道:“我

    前前后后都瞧过了,没半点蹊跷。你看到什么没有?”胡斐摇了摇头。两人分别回房,这一

    晚各自提防,反复思量,都没睡得安稳。次晨起身,早有僮仆送上参汤燕窝,跟着便是面饺

    点心,胡斐却另有一壶状元红美酒。胡斐心想:“有灵姑娘为伴,谈谈讲讲,倒也颇不寂

    寞。在这里住着,说得上无忧无虑,快乐逍遥。”蓦地转念:“那姓凤的恶霸杀了锺阿四全

    家,我不伸此冤,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想到此处,胸间热血沸腾,便向程灵素说道:

    “咱们这就动身了吧?”程灵素也不问他要到何处,答道:“好,是该动身了。”

    两人回进卧室,换了旧时衣服。胡斐对那姓张的商人道:“我们走了!”说了这一句,

    拔步便走。那姓张的大是错愕,道:“这……这……怎么走得这般快?胡大……胡大爷,小

    人去备路上使费,您请等一会。”待他进去端了一大盘金锭银锭出来,胡程二人早已远去。

    二人跨开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市集,一打听,才知昨晚住宿之处叫作义堂

    镇。胡斐取出银子买了两匹马,两人并骑,谈论昨日的奇事。

    程灵素道:“咱们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点也没有损到什么。这样说来,那主人似乎

    并没安着歹心。”胡斐道:“我总觉这件事阴阳怪气,很有点儿邪门。”程灵素笑道:“我

    倒盼这种邪门的事儿多遇上些,一路上阴阳怪气个不停。喂,胡大爷,你到底是去哪里

    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灵素笑道:“好是没什么不

    好,就只怕有些儿不便。”胡斐奇道:“什么不便?”程灵素笑道:“胡大爷去探访那位赠

    玉凤的姑娘,还得随身带个使唤的丫环么?”胡斐正色说道:“不,我是去追杀一个仇人。

    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可是耳目众多,狡狯多智,盼望灵姑娘助我一臂之力。”于是将佛出镇

    上凤天南如何杀害锺阿四全家,如何庙中避雨相遇,如何给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说了。程灵

    素听他说到古庙邂逅、凤天南黑夜兔脱的经过时,言语中有些不尽不实,说道:“那位赠玉

    凤的姑娘也在古庙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聪明之极,反正我也没做亏心之

    事,不用瞒她,于是索性连如何识得袁紫衣、她如何连夺三派掌门人之位、她如何救助凤天

    南等情,也从头至尾说了。程灵素问道:“这位袁姑娘是个美人儿,是不是?”胡斐微微一

    怔,脸都红了,说道:“算是很美吧。”程灵素道:“比我这丑丫头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没防到她竟会如此单刀直入的询问,不由得颇是尴尬,道:“谁说你是丑丫头了?

    袁姑娘比你大了几岁,自然生得高大些。”程灵素一笑,说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妈妈的

    镜子来玩。我姊姊说:‘丑八怪,不用照啦!照来照去还是个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

    你猜后来怎样?”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别把姊姊毒死了才好。”说道:“我不知

    道。”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吗?那时

    我还只八岁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镜子通统不见啦。”胡斐道:“这倒奇了。”程灵素

    道:“一点也不奇,都给我丢到了井里。”她顿了一顿,说道:“但我丢完了镜子,随即就

    懂了。生来是个丑丫头,就算没了镜子,还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圆圆的镜子,

    把我的模样给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她说到这里,突然举起

    鞭子狂抽马臀,向前急奔。胡斐纵马跟随,两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路,程灵素才勒住马头。

    胡斐见她眼圈红红的,显是适才哭过来着,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虽没袁姑娘美貌,但

    决不是丑丫头。何况一个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必因而伤

    心?你事事聪明,怎么对此便这地看不开?”瞧着她瘦削的侧影,心中大起怜意,说道: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

    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无父母亲人,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程灵素

    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

    之不得呢?”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道:“我是一片真心。”程灵

    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

    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相对磕头行礼。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

    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

    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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