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0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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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竹的桌椅,陈设甚是雅致。胡斐暗暗纳罕:“那姜铁山形貌粗鲁,居处却是这等的所在,
倒像是到了秀才书生的家里。”程灵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胡斐跟着她走进一间厨房
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当
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倒也不以为异,奇
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人赤裸着上身,镬中水气不断
喷冒,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人已活活煮死。胡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
要将那人从镬中拉起,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还有没有衣服。”胡斐探首
到镬中一看,道:“他穿着裤子。”程灵素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
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认出他便是引了狼
群来践踏花圃之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张大了口,壮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显已
晕去,失了知觉,问道:“他是小铁?他们的儿子?”程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
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有七心海棠的花粉,总是治不好。”胡斐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
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热,小铁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灵素笑道:“多加
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胡斐依言,又拿两条硬柴塞入灶中。程灵素伸手入镬,探了探
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稍待片
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只见程灵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
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夫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
立时转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子便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
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
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
哪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是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
的余地。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逐步熬
出。熬了一会,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王铁匠道:“是!”在灶
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姜铁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道:“铁山,咱们
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了硬柴。王
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王铁匠骂道:“你
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铸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
的,想不到也有今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然不会武功,但
右臂的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着牙任他殴击。
胡斐从那王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姜铁山夫妇极大的欺压,今日程灵素伸张公道,
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是大快人心之举。王铁匠打断了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却
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是个良善之人,觉得气也出了,虽然当年自己受他父子殴打远惨于
此,但也不为己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这口
气,小人难以报答。”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你们把
田地还了王大叔,冲着小妹的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薛鹊低沉着嗓子道:
“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叫我们念念不忘。”程灵素道:
“好,就是这样。王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王铁匠满脸喜色,拾起折在地
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这恶霸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是要当宝贝一
般地藏起来了。”又向程灵素和胡斐行了一礼,转身出去。胡斐见到这张朴实淳厚的脸上充
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忽地记起佛山镇北帝庙中的惨剧。那日恶霸凤天南被自
己制住,对锺阿四的责骂无辞可对,但自己只离开片刻,锺阿四全家登时尸横殿堂。这姜铁
山夫妇的奸诈凶残不在凤天南之下,未必会信守诺言,只怕程灵素一去,立时会对王铁匠痛
下毒手。他想到此处,追到门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话跟你说。”王铁匠站定脚步,
回头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赶紧卖了田地,走得远远的,
别在这里多耽。他们的手段毒辣得紧。”王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道:
“他们答应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胡斐道:“这种人的说话,也信得过么?”王铁匠恍然
大悟,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胡斐道:
“我姓胡。”王铁匠道:“好,胡爷,咱们再见了,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这
次轮到胡斐一怔,问道:“你说什么?”王铁匠哈哈一笑,道:“胡爷,王铁匠又不是傻
子,难道我还瞧不出么?程姑娘人既聪明,心眼儿又好,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对你
一片真心,这一辈子你可得多听她话。”说着哈哈大笑。胡斐听他话中有因,却不便多说,
只得含糊答应,说道:“再见啦。”王铁匠道:“胡爷,再见,再见!”收拾了风箱家生,
挑在肩头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开嗓子,唱起洞庭湖边的情歌来。只听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静夜中听着这曲情歌,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胡斐站在
门口,听得歌声渐渐远去,隐没不闻,这才回到厨房。
只见姜小铁已然醒转,站在地下,全身湿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对程灵素
又是忌惮,又是怀恨,但对她用药使药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艳羡之意。三人冷冷的站
着,并不道谢,却也不示敌意。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药,放在桌上,道:“你们离开此间之时,那孟家一
干人定会追踪拦截。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炼制过,足以退敌,但不致杀人再增新仇。”
姜铁山听到这里,脸现喜色,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帮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她救
活你儿子性命,你不说一个谢字,直到助你退敌,这才称谢,想来这敌人定然甚强。却不知
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汉,连这对用毒的高手也一筹莫展,只有困守在铁屋之中。”
程灵素说道:“小铁,中了鬼蝙蝠剧毒那两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说
这话之时,向小铁一眼也没瞧。姜小铁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着道:
“我……我……”姜铁山道:“小师妹,小铁此事大错,愚兄已责打他过了。”说着走过去
拉起小铁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转过背后来,露出满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结的疤。
程灵素给他疗毒之时,早已瞧见,但想到使用无药可解的剧毒,实是本门大忌,不得不
再提及。她所以知道那两人是小铁所毒死,也是因见到他背上鞭痕,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
先师无嗔大师的谆谆告诫:“本门擅于使毒,旁人深恶痛绝,其实下毒伤人,比之兵刃拳脚
却多了一层慈悲心肠。下毒之后,如果对方悔悟求饶,立誓改过,又或是发觉伤错了人,都
可解救。但若一刀将人杀了,却是人死不能复生。因此凡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本门弟子决计
不可用以伤人,对方就是大奸大恶,总也要给他留一条回头自新之路。”心想这条本门的大
戒,二师哥三师姊对小铁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胆犯规?见他背上鞭痕累累,
纵横交叉,想来父母责打不轻,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惩,于是躬身施礼,说
道:“师哥师姊,小妹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姜铁山还了一揖,薛鹊只哼了一声,却
不理会。程灵素也不以为意,向胡斐作个眼色,相偕出门。
两人跨出大门,姜铁山自后赶上,叫道:“小师妹!”程灵素回过头来,见他脸上有为
难之色,欲言又止,已知其意,问道:“二师哥有何吩咐?”姜铁山道:“那三束醍醐香,
须得有三个功力相若之人运气施为,方能拒敌。小铁功力尚浅,愚兄想请师妹……”说到这
里,虽极盼她留下相助,总觉说不出口,“想请师妹……”几个字连说了几遍,接不下话。
程灵素指着门外的竹箩道:“大师哥便在这竹箩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够替他解
毒。二师哥何不乘机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强助?”姜铁山大喜,他一直为大师哥的纠缠
不休而烦恼,想不到小师妹竟已安排了这个一举两得的妙计,既退强敌,又解了师兄弟间多
年的嫌隙,忙连声道谢,将竹箩提进门去。胡斐从铁门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蓝花,放入怀
中。程灵素晃了他一眼,向姜铁山挥手道别,说道:“二师哥,你头脸出血,身上毒气已然
散去,可别怪小妹无礼啊。”姜铁山一楞,登时醒悟,心道:“她叫王铁匠打我,固是惩我
昔日的凶横,但也未始不无善意。鹊妹毒气未散,还得给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这个小
师妹的算中,自己远非其敌,终于死心塌地,息了抢夺师父遗著“药王神篇”的念头。
程灵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锺兆文兀自沉醉未醒。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时天已大明,
程灵素取出解药,要胡斐喂给锺兆文服下,然后两人各拿了一把锄头,将花圃中践踏未尽的
蓝花细细连根锄去,不留半棵,尽数深埋入土。程灵素道:“我先见狼群来袭,还道是孟家
的人来抢蓝花,后来见小铁项颈中挂了一大束药草,才猜到他的用意。”胡斐道:“他怎么
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没瞧得清楚。”程灵素道:“我用透骨钉打了他一钉,钉上
有七心海棠的毒质,还带着那封假冒大师哥的信,约他们在树林中相会。那透骨钉是大师哥
自铸的独门暗器,二师哥三师姊向来认得,自是没有怀疑。”胡斐道:“你大师哥的暗器,
你却从何处得来?”程灵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那时你
大师哥已给你擒住,昏晕在竹箩之中,暗器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程灵素笑道:“不错。
大师哥见了我的蓝花后早已起疑,你们向他问路,他便跟踪而来,正好自投竹箩。”两人说
得高兴,一齐倚锄大笑,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什么好笑啊?”两人回过头来,只见
锺兆文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红红的尚带酒意。胡斐一愣,道:“灵姑娘,苗大侠伤
势不轻,我们须得便去。这解药如何用法,请你指点。”程灵素道:“苗大侠伤在眼目,那
是人身最柔嫩之处,用药轻重,大有斟酌。不知他伤得怎样?”这一句话可问倒了胡斐。他
一意想请她去施救,只是素无渊源,人家又是个年轻女子,便像姜铁山那样,那一句相求的
话竟然说不出口来。
程灵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须答应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
“答应得,答应得,什么事啊?”程灵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