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的季节-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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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人怎么不歌唱?叫人怎么不发狂?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对他去边疆犁原的态度与张社长陆书记不大相同,他给钱文饯了一次行,请钱文吃了康乐餐馆,要了赛螃蟹和狮子头,使钱文受宠若惊。犁原甚至于问他“经济上有什么需要没有”,他连忙摇头,这也使钱文觉得十分温暖。然后犁原出主意让他申请补助。但是犁原一直是唉声叹气,宛若钱文不是去开闯新的前途而是去充军发配一样。开始犁原试图说服钱文不必急着去,不必带家属全去,不必转户口过去。后来看钱文坚决,便不再多说,然而他的心情十分低沉。他还嗫嗫嚅嚅地说了一些文艺界的事,这个电影那个戏,领导看了都有意见,左一个批示右一个动态,天天都是敌情,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他显然觉得大事不妙,除了长叹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是一个大好人,但是他毕竟比钱文岁数大多了。这是第一次,钱文感到一个年龄地位成就都比他高许多、不可同日而语的人,其实也满寂寞满可怜的哟。
他连钱文式的奋力一击的精神头也没有了。
不管是社长是书记是院长,他们其实想的应该与他也差不多,就是说面对愈来愈紧的形势和政策,他们也多少困惑着与等待着。这个判断使钱文温暖却也使他失落——如果他们也是困惑的与失落的,那么就是说他们也不能够代表党了,谁都摸不着底。到底是怎么了呢?
舒亦冰也请了钱文的客,他原来说是林娜娜也一起来吃饭的,后来林娜娜没有来。钱文有一点不解,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舒亦冰说什么“与娜娜没有联系上”,夫妻联系一下有那么困难么?但他俩还是吃得很好。活到老学到老,钱文非常佩服舒亦冰的吃相,他吃得认真而且从容,有条理而又节制。舒亦冰吃完了,眼前一片洁净,而钱文这边已经是许多污渍。钱文甚至无礼地问了一句:“最近见到过周碧云吗?”舒亦冰只有摇头苦笑而已。对于钱文远行,舒亦冰表示赞许和寄予希望。他说了一句:“还是搞创作去吧,搞创作是坐轿的,搞教学是抬轿的。”
他觉得奇怪,这位温文尔雅的先生,竟然也有一些俏皮或者也可以说是牢骚话。通过这次饯行,他觉得与亦冰的距离缩短了一些,然而,他也觉得更理解周碧云的选择了,和一个任何时候都谦谦君子,磨磨唧唧的人在一起,也许真的会期待一种火热,一种奔放,一种自信和一种进攻的精神的吧。人生永远不完满。
甚至赵奔腾也送给钱文一个笔记本,说是临别纪念。但赵奔腾的神气有些与众不同,他带着一种审慎的怀疑乃至嘲讽的目光打量着钱文,当钱文说到要去边疆的时候,赵奔腾开始是不信,后来是信了但充满疑惑,而再后来给钱文送纪念品的时候,毋宁说他的神态是在幸灾乐祸,他的小黑眼珠一闪一闪,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他的潜台词似乎是:“怎么样?你没了路了吧?这北京再也不是你们这号人的喽!”也许赵奔腾暗暗还有些得意呢。当一个人认为别人失意的时候,他自己是很可能因之而得意的。
赵奔腾说:“主要是抓住正确的方向,政治方向!只要方向对了,你是有才能的呀。”
钱文连连点头称是,心里觉得有趣。
钱文也奇怪,怎么一说走就来了这么多的人情味。他走了,便不再有什么“危险”,不再需要故意地贬低他冷淡他了,他就成了单纯的自己了。是这样吗?那么说,他其实是满可爱的,他其实很有人缘,其实许多人都是喜欢他的,他们只是碍于气候才没有对他表现出应有的与实有的热情。他知道了,人其实比他想得更好,他其实比他期待得更成功更可爱。
最难忘的是苗二进的家宴。他不记得自己特意通知过二进,但是二进还是组织了隆重的饯行。二进居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他的欲倒的小屋热而拥挤,顶棚有几处已经脱落下垂。他邀来了费可犁和廖珠珠,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他邀来了久违了的祝正鸿、束玫香夫妇,甚至邀来了赵奔腾;此外是二进爱人刘小玲的几个同事。祝正鸿是钱文早期同事中“进步”最快或者庸俗一点说最为飞黄腾达的一位,听说他的官又要升了,听说市委,陆浩生同志对他颇为赏识。当刘小玲兴奋地向钱文介绍正鸿的晋升大喜时,祝正鸿连连声明并无此事,愈说无愈像是有,谁不知道正鸿的最可爱之处正是谦虚二字?祝正鸿满面笑容,轻松愉快地与钱文全家谈家常,连钱文的儿子也喜欢上了这位伯伯。比较起来,命运发生了戏剧性变化的费可犁倒是一脑门子官司,他见了老相识没有别的,只是谈文艺界问题的严重:“你不知道吗?你们文艺界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毛主席说了,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哟!是说李……李什么来着?她写的《刘志丹》是要给高岗翻案的哟!主席生气了!你们听说过吗?说是中国文联搞了一个化装舞会,他们互相称呼竟然是女士们先生们。说是西蒙诺夫稿费太多花不完,他给自己盖了一所船形的楼,这不比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还厉害了么?唉,变修了变修了。说是萧洛霍夫下乡带着一卡车伏特加酒,比起来咱们中国的刘绍棠下乡带馒头,这不是大巫见小巫了么?我们现在养了这么多作家,写了那么多作品,并没有给读者增加多少力量嘛!唉,问题不小呀……”看看钱文无意与他谈论这个话题,他转而去与赵奔腾去谈大学生的思想状况去了。“修正主义的苗子哟……”人们听到他们在说。赵奔腾一口气举了许多例子:有一个男生看露天电影时坐在大操场的地上手淫,他已经被开除学籍送去劳动教养了。还有一个学生交代问题时供认自己为了出名一直想暗杀外宾,他头一个制定的目标就是越南的胡志明……所有这一切都是修正主义的毒害哟!
这时周碧云与满莎来了,他们二位一来,全室就只剩下周碧云的尖厉的嗓音与满莎的嘹亮的笑声了。满莎一见钱文就提开了意见了:“哈哈,小钱,我读了你去年发表的那几首诗了,你为什么老是写黑夜,什么夜幕什么黝黑呀的,为什么不多写一点白天,写阳光写蓝天写惠风和畅不好么?就是写夜晚也可以写工地上的灯光写车间里照耀得如同白昼嘛,为什么要写夜里的小雨淅淅沥沥呢?哈哈哈哈,供你参考,反正我们的诗人应该是高举着火炬,把人的心灵照亮,鲁迅也说过,文学的油是从人生的油麻里提炼出来的,但是反过来用文学的油浸泡芝麻,就会使油麻更油嘛!”
满莎的话热情洋溢,浓厚浓厚的江南口音,强烈的口腔与鼻腔共鸣,讲究的抑扬顿挫,都与以往无异,钱文听起来只觉得他像是在唱歌。只是说到激动处他不免眉飞色舞显出了额头与眼角的许多皱纹,他也老了。他的心仍然与二十年前一样年轻。钱文见到他竟觉得他天真如幼儿园的孩子,真是永远的赤子之心啊。报纸上整天宣传赤子心,不会是白浪费版面的。满莎相信文艺这株东倒西歪的小苗亟须他这样的忠诚战士的指导,需要大家一齐关注和匡正。他一见钱文就把自己对于事业对于文艺对于同志的爱全倾泻出来了。彻底平反,不是右派也不是摘帽右派而是共产党员的费可犁也深知文艺问题的严重性了。文艺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
钱文只能是连连点首,唯唯再唯唯。可真是好同志呀!
周碧云是另一种亲热,她甚至当众搂了钱文一下,钱文感到她的头发已经有点不洁的气味。碧云大叫道:“你小子是有两下子,可是别翘尾巴!你小子老实着点,好好改造!我们对你小子一直是抱有厚望的!”
钱文哭笑不得。他奇怪二进和小玲怎么邀来了这么一些客人,他们从哪里找出来的他的这些老熟人,不可思议。莫非他们事先对他做了社会关系调查?即使调查出来了,他的熟人为什么二进夫妇都请得来呢?再看一看,除了他与二进之外,在座的再没有摘帽右派了,费可犁已经平反,根本不算了,今天的客人来的都是积极进步正在进步至少是强烈要求进步的,从今天的客人的组成当中也可以看出这一对夫妇要求进步之心,改变苗二进摘帽右派身份之心,这要进步之心不是十分地与他共振吗?这样的客人结构不是使他开心放心而又惭愧无地么,我们是在高攀着哟,唔!
刘小玲长得有点黑,整洁匀称,热情光明,给钱文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眼窝褐黑,眼珠较大,上嘴唇厚而且略略外翻,令钱文不好意思多看。她的浓密的头发上系着一条银白色丝带,并且,她用的发卡又多又新又亮,这也使她显出了自己的特色。钱文一看到她就想起二进在他们的右派改造生活会上读的她的入党申请书来了,他点点头,心里一股暖流漾起。
刘小玲系里的同事说是小玲为了准备今天的聚会,昨晚一直搞了大半夜,早晨五点才睡。令人何等感动。窄小的房间里到处摆上了冷盘、菜、肉,加工好了的与有待加工的美食。各种锅碗盘罐占据了所有的平面,使人们说话走动时小心翼翼,免得打翻什么好东西。小玲当众往自己腰上拴好了围裙——围裙也非常艺术,锁了荷叶边,并在正面用彩丝线绣了一对鸟儿。东菊玫香不让小玲入厨,先为她的围裙喝彩。周碧云指着围裙上的双鸟刺绣大叫大笑,并唱道:“树上的鸟儿成双昂对……”她唱的是黄梅调。二进得意地说这是她自己做的,于是人们更是夸奖不止。
刘小玲主厨,她的一位同事帮厨,二进招呼大家入席,在一张圆炕桌周围,摆上小板凳。首先上来的是生拌白菜丝,大家叫好,选了那么好的菜料又切得那么细,用芝麻酱、醋、白糖和一点干辣椒丝调味,颇不寻常。然后是一种叫做辣块的生菜,用芥菜疙瘩作原料,不知怎么炮制的,吃起来辣得流泪,没放芥末却自来胜似芥末的刺激。别人虽吃而不懂,廖珠珠便为大家解释。这时引起了一片骚动,原来是端上了一小盘油炸花生米!怎么会有这个?费可犁的颜色都变了,不知是喜是忧是惧。从五一年统购统销,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花生了,大跃进以来,更是对花生连想也不敢想。费可犁怎么敢不弄清来路就随便吃这样的战略物资?说过的,少吃点花生核桃杏仁栗子,可以换回国家所需要的战略物资。于是二进忙叫小玲暂停炒菜,过来向大家说明一下花生米的来源。周碧云开玩笑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于是刘小玲娓娓道来,她的声音略嫌嘶哑,鼻音与气声很重,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染力。她提了一个名字,可能是指为她提供花生的人,碧云眼睛蓦地一亮,可惜小玲说话声音太小,钱文又坐得远,他没有听清。
于是祝正鸿哈哈大笑,拿起一个搪瓷勺先给自己舀了一勺,说:“有花生还问怎么来的?你们说能是偷来的抢来的吗?人民种的人民吃,你们不吃我吃!”一边说着一边又为老婆束玫香舀。
于是钱文佩服,祝正鸿这样的同志,就是应该晋升。
热菜中有一道藕盒,一道珍珠丸子,是用糯米裹着猪肉丸子蒸出来的。北方人没吃过这种做法的丸子,啧啧称奇。有一道鱼,鱼尾巴是炸成朝天撅起的,这种做法显然是模仿馆子里的松鼠鳜鱼。钱文虽然对于炊艺缺乏研究,但是他还是立即判断这种做法会耗掉一家近两个月供应的食油。他太激动了。
……具有非凡色泽和口感的滑溜肉片,放在盘子里还吱吱响着的葱爆羊肉,红辣香热的麻婆豆腐,最普通也最诱人的虾仁白菜汤,连一个醋炒土豆丝也清爽精致得令人雀跃……后来还有宁波汤圆和拔丝白薯!
最最出人意外的是晚饭快要结束的时候门响了,进来一对穿着崭新的褐色长毛绒领草绿色军大衣的青年男女,脱下他们的军服便更加明亮耀眼。那个子不高的女解放军看着很面熟。钱文怔了一下,甚至一开始有点紧张,可叹他不是逃犯不是间谍不是反革命,见到穿军服的人怕什么?接着他认出来了:是卞迎春。周碧云兴奋地喊叫,叫得大家捂耳朵。碧云热情地站起来迎接迎春,由于人多地方小,她蹭掉了两个茶杯,茶杯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又痛苦地嗷了一声,束玫香说:“碎碎平安!”于是大伙一起喊“岁岁平安!”迎春皱了一下眉表达她对摔坏茶杯的遗憾心情,然后只是自信地与矜持地一笑。许多年不见,她完全换了一个人,长辫子不见了,她梳着齐耳的短发,肤色比过去白多了,脸好像也比原来长了一点——按说留短发应该显胖才对。莫非她原来还没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