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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狂欢的季节-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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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见到首长,他已经吓破了胆。不服不行,农村的人就是不行,土里求食的货,撅腚拉锄的货,祖祖辈辈吃不饱瓜菜代的货,怎么可能去见大世面?

    一连五天,不再有电话也不再有任何来访者。这年头本来谁也不敢串门。赵青山茶不思饭不想每天分析他被拒于钓鱼台大门外的原因。觉悟太低,这并不是他对王模楷说的客气话。卞首长叫他写个东西送去,他竟然提出来先让市领导看看……显然,首长不高兴了。多悬!他的《造船曲》其实也是冒牌货,别人看不出来王模楷看不出来吗?这个死右派狗右派狼心狗肺的地、富、反、坏、右派!他来的阴阳怪气,全是知识分子的花花肠子。座山雕说得好,这样的人就是“丧门星”!到时候我也不客气,就你那天对我说的话我也可以上纲上线批你一个不言传!这年头,谁怕谁呀?他赵青山写了那么多农村新气象新人物反面文章正面做可他的心是诚的他的笔是真的,为什么写完了《造船曲》他自己也觉着自己假呢?如果连他赵青山也假起来了,这世界上还有真诚歌颂“文化大革命”的作家吗?王模楷肯定更假。而如果王模楷如今给无产阶级司令部效力是假的,他一定比别人更能判断他人例如他赵青山的假。世上的事以假混真易,以假骗假难。万一他给我在首长面前上点眼药……我就完了。一批又一批作家像受到机枪扫射一样地跌倒在地,与其说他们是倒在党中央面前不如说是倒在自己的同行同志手下。从古至今,同行是冤家,徐老六早就告诉过他,当作家,用不着怕领导也用不着怕读者,最可怕的就是作家同行。脸黑鼻子红,秃头脖子短,满脸皱纹,比他赵青山还农民得多傻忠得多的徐老六早就明白这一点了……这样的掏心窝子的话王模楷是永远不会对他说的,说下大天来,亲不亲,阶级分呀!

    第十天深夜,赵青山睡了个一塌糊涂,他连续几天不能好好入眠,他太累了。睡着了脑子里也是乱七八糟,直如塞进了乱草一般。一阵电话铃声把他吓了一跳,开头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是失火还是地震?怎么这么乱乎!电话再响了一次他才明白,是电话。他穿着小裤衩哑着嗓子拿起电话,一听声音就是一身冷汗:是卞迎春,让他现在去见首长。他不敢多问连声是是是,说是半小时后到。他看了看表,已经是夜一点二十七分。他穿好衣服就往楼下跑,对睡眼惺忪的老婆的说话不予置理。叫一声苦也,这个钟点不要说汽车找不到,自行车存车处也已经上了锁,他从哪里把车推出来。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偷车贼一样地跳入存车处的栅栏好了。他刚走到楼梯口,忽然又听到自己屋里的电话铃声大作。他连忙再掏钥匙再赶回自家,发现电话铃已经不响,再一看是老婆把电话摘下不接以图睡觉。他当时真想一刀把比自己大四岁的文盲老婆结果了,无怪乎吴起杀妻方有作为,善良淳厚如赵青山对比他大四岁的真正贫下中农出身的文盲原配夫人也起了杀机,这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抢过电话连声喂喂,对方早已挂了电话。赵青山叫苦不迭,他对着两棒子打下去也醒不过来的丑老婆乱骂了一句,回头再走。走在楼道上耳边时不时响起电话铃声,他想赶紧再跑回去,再一听电话铃又没啦,直弄得他心慌意乱。下得楼来他才发现楼道口停着一辆又黑又大的吉姆汽车,不由得心花怒放。过去一问,果然是接他的,他磕磕绊绊地上了车,只觉得渺小的自己被吞进了黑色的巨型怪兽肚膛里,他是心惊肉跳。车厢里有一股香气,座位上包着一层紫色天鹅绒面罩,他感到高级舒适,飘飘欲仙,不是怪兽,这汽车又像是登天的仙梯,是安乐的摇篮。从“文革”开始报上就经常批评经营安乐窝的思想和行为,敢情不让你经营正是为了他们自己经营。赵青山忍不住想,他生怕自己的不正确的思想发出声音,他紧张地四顾,他似乎是要搜寻逃逸出他的嘴封条的错误思想的零件。

  被带到首长的办公室的时候他只敢看工作人员的脚后跟。他又闻到了一股香味,就像是在吉姆车里闻到的一样。他进入一间很明亮的办公室,他看到门口的沙发与办公桌后的伏案工作的女同志。他自动保持距离站在沙发前,叫了一声:“首长!”

    “首长”没有抬头。他站在离首长三米远的地方,大气也不敢出。过了约一分钟,首长抬起头来,他瞥见了一位相当年轻,长着非常黄的面孔和一脸的严肃神态的女同志,他只是迅速一瞥而已,他不敢仰视,连忙微微低下头,他又叫了一声:“首长!”

    “我不是首长,我们都是为首长服务的。”

    他听出了她的河南口音,立即意识到这位就是警告他少废话的那位严厉的女同志。她现在说起话来比电话里更加富有威慑力,她的声音当真听起来非常立体,他的耳膜还有心尖心瓣似乎都在随之震动。他可怜巴巴地说了一声“是!”他的声音嘶哑颤抖,有气无力。

    “跟我来!”严厉的女同志说。她把赵青山带到了卞迎春同志的办公室。他看了一眼迎春,但见她精神奕奕,飒爽英姿,旧军服上系着武装带,两眼放光,确实不同凡响。他只觉得五体投地。

    “坐下!”卞迎春似乎是这样对他说。由于紧张,他的听力似乎大大下降了。

    卞迎春简单地向他交代了几句话。他连连称是,说“好!”“一定的!”“就是!”他想卞首长的意思是说让他见到了大首长以后注意少说话,多听首长的。这是当然的了,他前十天已经这样考虑过了。卞迎春还有一句很特别的话,说了一句“争一口气”之类的话,他没有听清,他不敢问。但是这话使他听着温暖,他流出眼泪来了。他想说:“党就是我的爹娘,首长就是我的太阳……”话在他的胸腔里奔突,话撞得他的心口乒乒乒地响,话憋得他的嘴巴肿胀疼痛,气都喘不出来了,“文化大革命”……他终于出了点声,但是卞迎春未以为意,卞迎春已经站起来示意他跟着自己走,他的热烈的话语憋在了自己身体里。

    他跟着卞迎春下了楼梯又上了楼梯,走过了好几个楼道又好几个屋子,走过了好几道警卫岗哨。警卫人员向他们俩敬礼的时候吓得他一趔趄,两腿拌蒜差点跌倒在地。他们来到两扇对开的包着皮革的大门前,卞迎春向门口的警卫招手致意。警卫连忙给迎春推开门,只此一点赵青山就羡慕钦佩得五体投地。他想如果是别人根本休想走到边边来,来了也只可能受到警卫的盘问而不会得到警卫的侍候……唉,什么叫光荣,什么叫地位,什么叫待遇,什么叫信任,什么叫威风,这些都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革命也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人生也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啊!

    他们经过了外边的小办公室,卞迎春与对面坐着的两个穿军服的男同志悄声说了一句话,一个男同志悄悄推开里间的办公室进去了。这个男同志走起路来身不摇头不晃脚底无声,保持绝对水平飘进内室,只像京剧台步一般,令赵青山失色赞叹。

    过了大约两分钟,赵青山已经心神不定了,那个男子又平飘了过来,向卞迎春做了一个手势。卞迎春推门进室。赵青山呆立在那里,那位男同志轻轻把青山往屋内一推。

    我确实像一个白痴。赵青山想。

    

    可能是外屋太亮了,赵青山只觉得里间屋又大又暗。他的脚下很软。远远地看见了一张大写字台,大写字台近处有不止一个台灯,他瞥了一眼,看到了首长的大背头。他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真的呀,事情就是这样的呀,能福能祸,能威能恩,能杀能生,这就是首长的含义!哪怕显得确是白痴也罢,莫要造次,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啦!不算龙廷也算凤阁!一句话不对了斩立决,杀无赦,车裂凌迟,夷九族……现在不同了也差不到哪儿去。他进了门后,不敢再往前走,而是立在靠门口的地方。

    没有人理他,就像他没有进来一样。卞迎春同志走近了首长,坐在了首长身边——有你的,卞首长——两个人就谈开了,她们说话很快,声音也忽高忽低。赵青山不敢乱听,也不敢不听。他忽而听到了“很坏”“太坏了”“可恨”“全是反动派”这么几个字,赵青山心惊肉跳,两腿打战。忽而,他好像听到了一些名字,里头有“犁原”有“金敬迈”有“张永枚”还有“王模楷”……他还听到了四个字,清清楚楚:“天津黑会”。他更害怕了,不是王模楷已蒙殊宠,还刚刚代表无产阶级司令部去看望过他吗?怎么王某又与黑线人物犁原挂到了一起?金敬迈是《欧阳海之歌》的作者,“文革”前夕似乎很红过一段,陈毅同志也说过话的,说《欧阳海之歌》是划时代的作品呀,当时的印象是今后小说就要照《欧阳海之歌》的样板来写啦。后来说他还在中央文革小组的文艺组工作过。又后来大街上的大字报上登着他与王力、关锋、戚本禹一起出了事,现在首长提到他是什么意思呢?还有张永枚?张永枚的《骑马挎枪走天下》写得太好了,编成了歌曲也好听。被首长提到是祸还是福?是吉还是凶?天!天津怎么了,他也听说过有的作家倡议在天津开会纪念延文艺座谈会讲话发表二十五周年。他听见了只作没有听见,这年头与文艺界打交道比与克格勃打交道还要复杂危险。他简直站不住了,便轻轻移动脚步,站到了一个大沙发边,他靠着沙发却不敢坐下,因为大小首长都没有发话。就在大腿接触到了沙发扶手,心里一阵踏实之时,他向二位首长处眺了一眼,不知道怎么个一下子换了角度,他面对面正好看到了大首长的脸,在特定角度的灯光照耀下,他看到了一张雪白的脸的平面,周围暗淡,一张脸亮,这脸自身便没有任何明暗的区别,也就没有起伏没有对比没有反差没有一点立体感。天呀,首长生气了。首长的脸突然拉长了,首长的嘴一嘬,露出了牙齿。首长的眼珠一闪一闪,由于面部上方有透过台灯的绿罩照射出的光线,首长的眼珠也是绿的了。首长的嘴角连续嘬动,愈来愈尖。首长的脸上眼上嘴上充满杀机。他的心一阵阵紧缩,他身上一阵阵寒战。他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去,全身充满了犯罪感。

    首长突然提高了调门,她的声音劈裂如撕开一张卡片,她分明是说:“做好思想准备,最多不外乎是杀头坐牢。杀头痛快,关起来苦一点,但也没有什么。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真是这样说的么?谁杀头?谁坐牢?谁思想准备?是说赵青山么?是让赵青山做好杀头的思想准备,还是首长自己已经做好了被杀头的准备?谁敢砍首长的头?不可能,是说给他赵青山听的。他赵青山立马要杀头坐牢么?一股热乎的水缓缓挤出,泡湿了他的阴囊,流向大腿,膝盖弯,小腿,针织内裤湿漉漉的,他喘不过气来了,他吓坏了。

    他不知道两位首长谈了多长时间,最后总算等到了卞迎春叫他,他走过去,他叫了一声:“首长好!”

    “我们想让你管点事……”首长嘴里吐出来的金口玉言似乎是这些,他听不大明白,什么叫管点事他也一下子领悟不过来。当然就是说让他也当领导。他的内裤更湿了。后来首长似乎还说到斗争,复杂,出身,信任……

    首长的话没有说完,显然两位首长都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底下的事他就记不起来了,他晕过去了。

    ……许多年后,他仍然心情激动地感谢自己的那一泡热尿,那才是前世积德修好的果报,那是起死回生化险为夷的圣水,那才是老天爷的恩典,他个人的天才。混到他那个份上,谁能干净净囫囫囵囵地离开首长,谁敢说半个不字?住到窑子里你说你没有失身,可能吗?进了最高司令部你说你没入围没结盟没下水,谁信?我胆小,是的,因为我不是野心家,因为我不是虎狼虫豹,因为我自幼本本分分谨慎谦虚!什么叫大智大勇?勇于怯懦,勇于尿湿裤裆,勇于在斗红了眼的无产阶级司令部里稀泥软蛋,才是大勇!智于白痴,智于心慌意乱,智于智力发育不全,智于无智无能无尤无疾,智得跟傻瓜一模一样,那才是大智!

    在其后的一些年代,他为了“说清楚”,为了整党“登记”,他多次叙述过自己进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经过,他干脆以清晰和自觉的记忆来描绘这个哭笑不得的故事,他干脆把这说成是自己的一次对于“四人帮”的有理有利有节的成功抵制,他干脆把这个故事神圣化崇高化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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