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之书-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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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种处变不惊的本事。大年初一,他跟老婆闹别扭,只身到我家。我们刚买了只烧鸡准备过年,端出来招待客人。只见他一边诉苦,痛不欲生,一边抓住烧鸡麻利地啃着,津津有味。我们眼睁睁的——烧鸡不见了,在悲惨世界的终点剩下一堆鸡骨头。
那年我在纽约见到他,他都长横了,油光满脸,半瞎的左眼球鼓出来。但在表面的亢奋状态中,我发现他其实有某种焦虑:在那些顾客中他只是个说书的。钱倒是挣到了,但既没参与感,故事也没新高潮。总之,纽约缺了他也行。
这一面很快就翻过去。我有一天在《世界日报》看到一篇台海局势分析文章,署名是军事评论家A。接着又在电视的中文频道看见他,正在一个两岸军事专题讨论会上慷慨陈辞。他告诉我,中南海和五角大楼都跟他秘密接触过,暗示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否能避免,就看他了。
从风水先生到军事专家,其实不仅没有一般意义上的鸿沟,对我来说,甚至是顺理成章的,从古到今,先礼后兵:从八卦图到导弹封锁,和为贵。说书的不耐烦了,直接进入故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十六
纽约有个和高层建筑相对应的地下世界,如同影子之于巨人,黑夜之于白天。我想起首流行歌曲的题目“白天不懂夜的黑”,原不以为然,再细想其实很有道理。若对纽约进行精神分析的话,这地下世界无疑是个关键。
和地面混乱不堪的交通相比,地铁代表了秩序,那是纽约极其坚韧的神经系统。只有下去走一遭,你才会明白,这个国际大都市为什么没发疯。在曼哈顿,其实地铁只有两方向:上城或下城,按道理连傻瓜都不该迷路。在城面再糊涂,到地下就全都门儿清了。这有点儿像美国的两党制:民主党——下城,共和党——上城。大多数美国人的思维方式是单向度的,目标明确,黑白分明。有时候想跟美国人说清楚中国是怎么回事,可真把我难坏了。你说得越认真,他脸上越困惑,冷不丁问一句,能把你鼻子气歪了。没辙,“白天不懂夜的黑”。
纽约第一条真正的地铁建于一八七○年,是发明家比奇(Beach)先生设计的。他异想天开,用风作动力——大风扇照着封闭的管道狂吹。模型先在一个博览会展出,引起轰动。再把模型变成真正的交通工具可就难了,除了技术问题,更大障碍是人,是操纵纽约政界的黑手——外号“大老板”。他不点头,没戏。于是比奇下决心用地下方式进行。他租了个服装店的地下室,工人们昼伏夜出,把挖出来的泥土在天亮前运走。神不知鬼不觉,只用五十八个夜晚,这长312英尺的风力管道地铁建成了,还居然带个120英尺长的豪华候车室,包括油画、钢琴和喷水池,目的是让幽闭症患者安心。一八七○年二月二十六日,比奇先生举行了隆重的通车仪式,把纽约震了。他接着宣布了他的计划:先通过一个公共交通法案授予他建造权,再私人筹资五百万美元,修建长达五英里每天运载二十万乘客的专线。纽约州众参议院通过了这一法案。“大老板”急了,这直接影响到他从每辆公共马车获得的抽成。他的傀儡州长,想方设法否决了交通法案。这官司打了两年多,最后以比奇先生的失败告终,他只好把自己的地铁封起来。直到四十年以后,即一九一二年,工人在市政厅附近修地铁,无意中打通了那个静悄悄的候车室……
十七
M祖籍湖北,香港出生长大,到巴黎读书,考进联合国做口译,先在日内瓦,后搬到纽约,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她会说六七种语言,其中三种能同声传译。她做意大利饭,喝法国酒,读英文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有时候我纳闷,中文在她心里到底占多大份量?文化归属往往在潜意识中,比如,用什么语言数数骂人说梦话。说到底,凡在精神上说不清血缘关系的,都应通通算作“文化孤儿”。据说纽约一半外国人,其子女又占了四分之一——整个一个孤儿院。故“爱国”在纽约人的语调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纽约是相遇的地点,把不同种族不同背景经历的人凑在一起。十年前,一个朋友带我到M家去吃晚饭。她住曼哈顿中城东边二十七层的一个玻璃牢笼里。一只鹦鹉居高临下打量着客人。鹦鹉叫“鲁克”(Look),它不停地用英文重复:“Look wants peanuts。 (鲁克想要花生)”。那一晚,美酒佳肴钢琴曲外加黄色笑话。男人们几乎都在抽烟,女主人打开窗户,让风把一缕缕浓烟带走……
字母M在英文绝对是阴性的:小姐(Miss)、夫人(Madam)、母亲(Mother)。她正儿八经是按传统路线一步步走过来的。如今很多女人要不省了某道程序,要不倒着来,要不干脆闹革命了——脱离这套系统。可惜我只见着做母亲的M。她离婚多年,独自把两个男孩拉扯大了。在纽约这样的城市,青少年猛于虎,何况还俩,想想我都替她发愁。直到多年后,俩孩子都离开上了大学,有一回我请她看电影,随便捡了个,没想到是关于青少年吸毒和暴力问题的。开演不到五分钟,她就受不了,说什么也得走。一路上她双手勾着双肩,怕冷似的。
我跟M同岁。我们经历完全不同,有一点相似,都是属候鸟的——热爱旅途中的生活。有那么几年她像发了疯,一得空就满世界飞。在联合国本来出差机会就多,但还嫌不够,自己掏腰包孝敬旅行社。纽约成了航空港中转站,她家成了旅馆,随时准备出发。她甚至会去巴黎度周末。星期五乘夜班飞机到巴黎,两个白天加秉烛夜游,累得半死,但没耽误星期一早上的班。
她一直盘算着提前退休,搬到佛罗伦萨去。谁成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升了官,成了联合国口译中心的总头,手下管着好几百口子语言天才。说来我们每个人往往都事与愿违。我想起她家的鹦鹉:“鲁克想要花生……”
十八
飞机正点降落在纽沃克(Newark)机场。今天星期二,即9·11事件后的第三周。通道上,几个荷枪实弹的国民警卫队大兵,阴暗地打量着乘客。我拉着行李,到客运柜台买了张票。在汽车站等车的人沉默不语,似乎各有各的心事。车终于来了,连咳嗽带喘在机场兜了一圈,捞起些散客。除了后视镜中那司机的半张歪脸,全都是乘客的后脑勺。曼哈顿出现了。夕阳西下,世贸大楼像两颗门牙被拔掉,豁口处浓烟滚滚,直入云霄。我在四十二街的长途车总站下车,迷了路,终于拦辆出租车,直奔东村。
纽约人似乎一如既往,该干嘛干嘛,但细看去,他们脸上蒙了层阴影。到了晚上才自在些,大概是夜的阴影更重,让人喘口气。我们在街上散步。天气闷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街角或灯柱旁的一个个小祭坛,烛光摇曳,有失踪者照片和文字,散乱不经意。
我在纽约总共住了六个月,不长不短,算得上我生命途中的一站。我得承认,在这告别时刻,我多少有点儿喜欢上纽约了。这是个消耗精力的城市,年轻人喜欢它,是因为他们有的是精力,需要释放——在最小的空间蹦跳冲撞挤压流汗放血;老年人喜欢它,因为怀旧。我大概只能算后者了。精力消耗大必变化快,更新快变旧更快。要说纽约是个真正怀旧的去处,好像开车——朝前看,别回头,让心悬在那儿,对身后消失的一切心知肚明。
今年春天,我和一个黑人女诗人在曼哈顿一起朗诵。记得她有着关于纽约鸽子的诗,给我印象很深。要说鸽子,几乎每个大城市都有。但鸽子和鸽子的命运截然不同。比如巴黎的鸽子就舒坦得多。古建筑优雅开放,从游客的面包到餐馆的垃圾,应有尽有;而萨拉耶佛的鸽子则饱受惊吓,除了炮弹就是枪子儿,好不容易消停两天,还得忍饥挨饿,个个需要看心理医生。纽约的鸽子处境不同。首先是地势险恶,万丈深渊要先学会垂直起落,这打生下来就得学,没保险。还有那无数的玻璃陷阱,得学会识别闪避,否则一不留神非撞死不可。再加上废气、噪音和没长眼的汽车轮胎,虽说不愁吃不愁喝,但它们因其环境变得狭隘冷酷,并极有侵略性。其实鸽子本来就是相当凶残的鸟类,好勇斗狠,弱肉强食,自有其权力系统,和人类很像。但除了食物链相关外,它们和人类生活基本是平行的。它们是旁观者。当一只鸽子和你隔窗相视,它只是好奇,两只眼睛在迅速聚焦,捕捉你的尴尬表情,但它并不愿进入你的生活。
一天早上,两只金属大鸟先后插进曼哈顿两栋最高的大厦,引发了一场大火。巨响和热浪,让栖息在楼顶的鸽子惊呆了,它们呼啦啦起飞,在空中盘旋。
第四辑 他乡的天空他乡的天空(1)
一
头一回见到D是五年前。我和一位美国女诗人在我们小镇的书店朗诵,由D主持。按惯例,朗诵会后大家一起到附近酒吧喝一杯。D坐在我斜对面。我们岁数差不多,而他像个青少年,正做牙齿矫正,满嘴钢箍,笑起来难免有些狰狞。人跟人相识往往靠机缘,有时只是一个词,像暗号对上了。D提到他家新铺石板上的鱼化石,我很好奇,于是他请我到他家做客。
由于鱼化石,我被卷入他的生活。每周二晚上,我跟他到加州首府萨克瑞门托(Sacramento)的一个老年中心,参加由他主持的诗歌工作坊。那都是些身处社会边缘的散兵游勇,因为热爱诗歌走到一起来了。由D掌控时间流程,俨如法官。每个人轮流读自己的新作,读完由大家评点,任人宰割,最后才轮到作者说话。有人忍不住提前辩解,只见D口中一亮,喝住。散了会,大家到附近一家名叫卡柔斯(Carrow’s)美国餐馆,其饭菜可怕,无论点什么都得后悔。有人提议换家馆子,但由于价格距离和惯性的左右,使我们依然忠实于卡柔斯。那儿的最大好处是空旷,以及因空旷带来的自由轻松的气氛。我们聊天与聊诗,直到夜深。那多少像个秘密团体,准备语言的暴动。大概由于远离中心,加上老弱病残,恐怕FBI都懒得记录在案。
他父亲是银行家,十多年前病故。他不少诗是写给他父亲的,有一首诗写的是生死临界处的父子情。他告诉我,二战期间,他父亲在美军潜水艇服役,常躺在鱼雷发射管里睡觉。若战友使坏,一按电钮,他就会从梦中射向大海。奇怪的是,那幽闭恐怖症竟会遗传,跟潜水艇一起深入D的潜意识,再呈现在他的诗中。人的经验是不可重复的,但却会通过别人的体验得以延伸。我猜想,D的梦境多半在深海,而他的情人就是潜望镜中的敌舰。
在他看似光滑的生活中,死亡是个巨大的阴影。他家哥儿五个,他居中。俩哥哥一个弟弟都是因病先后去世。最近的死亡是他大弟弟,住圣地亚哥,去年感恩节还开车来看他,回去就不行了。对D来说,死亡好像是个谜语,而谜底是现成的。
D是上高三因失恋开始写诗的。他在被迫选修的数学课上写诗,被老师发现。他跟老师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协议:老师容许他课堂上写诗,但不给学分。他年轻时生活混乱,大学没毕业,更换工作也更换女友。里尔克在《秋日》中写道:“谁没房子,就不要建造房子。/谁孤独,就永远孤独……”D反其道而行之,没房子就非得建造房子,最后还成了建筑商;孤独却偏不甘孤独,近四十年和B结婚。B在州政府工作,专管捕鱼和狩猎。她是那种有定力的女人,像锚,把他这只船留在港湾。
他是个现在进行时的美国建筑商,我是个过去时的中国建筑工人。建筑是男人的行业,语言粗鲁直率,但挺有人情味。若要盖栋房子,他先把小算盘拨拉一遍,再把活分派给各种小公司承包,既得懂专业又得懂人情。有时候跟他到工地转转,他跟师傅们打招呼,仅三言两语,什么都在其中了。待一天的活安排妥了,他溜回家,关起门来写诗打瞌睡。
他是我认识的惟一一个写诗的共和党人。两年前,我们到旧金山度周末。在外面先喝了一圈,街道和路灯开始摇晃起来。我们像难兄难弟,互相搀扶,回到旅馆的酒吧接茬喝。他趁醉慷慨解囊,请坐吧的每个人喝一杯。电视正在播放总统大选的进展。我问D支持谁。他一下酒醒了,嘴一歪,露出闪闪的钢箍。他嘶嘶地警告我说,别在这儿问,周围的人会杀了我。原来旧金山是民主党们大本营。
今年D五十岁。生日那天,我们到一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