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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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二月初五,清兵正在山东时候,北京城发生了一次地震。虽然地震是常见的自然现象,明朝在北京地区已经发生过多次地震,毫不足奇。永乐年间是明朝国力鼎盛时期,短短的十八年中,南京震了六次,北京震了两次,而南京的五次地震都在永乐帝迁都之前。无奈从西汉以来,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就将地震同人事联系起来,而这种迷信思想深入人心,也深入崇祯的心。崇祯认为北京是大明帝国的首都,就在皇帝的脚下,从他登极至今就发生了两次较大地震①,可不预兆他的江山不稳么?司礼监掌印太监经常据实转奏灵台太监观察到的星象和云气变异,十之八九都是不吉利的。这样就更增加了他的忧愁。尽管他口头上说他是“中兴英主”,心中却渐渐明白“中兴”无望,甚至常有可能亡国的预感。尤其是洪承畴和孙传庭费尽力气竟不能将李自成扑灭在潼关附近,国运在他的心中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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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两次较大地震——上一次地震发生于崇祯元年二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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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愈是觉得人事努力很难指望,愈是想靠神灵保佑国运。今年春天,他瞒着朝臣,命僧道录司①暗中挑选了几十位佛、道两教的名德法师在南宫建醮。他还传旨召江西龙虎山张真人来京建醮,但因路途遥远,尚未赶到,从三月中旬以来,他时常忙里偷闲,带着周后和田、袁二妃,去南宫烧香祈祷。但是这样的事情如何能瞒住群臣?不免有一些言官上疏劝谏,请他不要迷信僧、道,做这种无益的事。他心中很痛苦,有时想着自己既是一位英明君主,自然不应该迷信僧、道、鬼、神,使得后世议论。可是他又想着国事日非,无术挽救,除非上天见怜,有什么法儿使国家转危为安,否极泰来?有一次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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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僧道录司——管理全国和尚、道士的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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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建醮,建醮!这些言官怎知道朕的苦心!朕非昏庸之主,只是势不得已,向上天为民请命耳!”
后来又有一位言官上了一道奏本,措词比较率直,说南宫靠近太庙,每日钟、鼓、饶、钹之声聒耳,使祖宗为之不安。祖宗不安,何能祈福攘灾?崇祯没有生气,提起朱笔批道:“朕之苦心,但愿佛、天、祖宗知,不愿人知。”过了一夜,当这个奏本要发出宫时,他重新看看御批,自觉批语不雅,不似帝王的话,便涂了去,改批“留中”二字,不再发出。
过了四月以后,他因为事忙,一直再没有去南宫烧香。前几天他接到山西巡抚和布政使的联名奏疏,说山西某地天雨血①,某地发生地震,倒塌了许多房屋,压死了不少人、畜。他非常震惊,心中说道:“前年元旦日蚀,今年京师和山西地震,又雨血,灾异如此,实在可怕。”又想道,西汉哀帝时发生日蚀和地震,大臣们对策上言,说这是不寻常的灾异,果然不久西汉就亡了。何况如今不仅日蚀、地震,天又雨血!想到这里,又想想当前大局,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根据皇历选择了一个宜于斋戒祈攘的日子和时刻,亲至南城烧香。择定了吉日良辰,他吩咐司礼监替他准备青词②表文,并事先传谕在南城的僧、道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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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雨血——地上的红色尘土被大风刮起,送到几百里或上千里以外,随雨降下,古人不明白其中道理,误认为是“天雨血”,很不吉利。
②青词——道教向玉皇焚化的表文写在青色纸上,叫做青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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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崇祯偕同周后、田妃、袁妃,分乘小辇,穿过文华殿西夹道,出了东华门,顺着护城河东边的青石御道向南走去。三个月来,北京城多风多沙,今日难得的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虽然今天己交五月下旬,但北京城的前半晌并不炎热,微微的南风清爽宜人。河岸上,一长排绿柳映水,柔丝摇曳。两只黄鹏在柳枝间穿来穿去,发出婉转柔和的叫声。护城河转弯处有一座用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四面槐柳簇拥,绿荫森森。几枝盛开的石榴花横在太湖石上,分外鲜红。从这里往西去,有一条松柏夹着的石板路,通往太庙的后角门;往南,不远处有一道红色高围墙,上覆黄色琉璃瓦,从红墙中露出巍峨的宫殿和高大的古松,并传出钟、磐和梵呗之声。护城河中水色湛清,微波上闪耀着金色的太阳,水底荡漾着三四片白色云影。崇祯已经有许多天没有出过紫禁城,这时不由得心情一爽,眼睛里露出来一丝笑意,好像种种苦恼,都暂时从他的心上离开了。
三乘辇继续向南行去,过了片刻,来到了南宫的正门外边。
南宫的大部分都是英宗时代的建筑物。一百七十年来不断修缮、油漆、增建,十分美丽。南宫大门外有许多高大的白皮松,遮天蔽日。三乘黄色小辇在白皮松中间的汉白玉甬道上停住,早有一群高僧、道士和执事太监在道旁跪接。崇祯带着皇后和两位妃子缓步走上雕龙玉阶,进了宫门,在一片松树下盘桓一阵,然后走进南风门。这里有许多花木,并排有三座宝殿:中间的是龙德殿,左边的是崇仁殿,右边的是广智殿。他们在龙德殿休息一下,受了僧、道们的朝拜,吃了一杯茶,然后由执事僧、道和太监们在前引导,向内走去。正在这时,王承恩身穿没有补子的青素宫纱贴里①,头戴用马尾编结的烟墩帽②上缀宝石、明珠,右手拿着一把专为遮太阳用的蓝绢洒金大撒扇③左手袖着十万
火急的机密文书,匆匆地从紫禁城中赶来。他必须先向印公④王德化禀明,才敢启奏皇上。可是王德化正引着皇上和娘娘们往里边走,他不好贸然赶去说话。他的心中很急,鬓边冒出豆子大的汗珠,只好在龙德殿旁徘徊,偷眼望着皇帝神色安闲地穿过飞虹牌楼,缓步踏上飞虹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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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贴里——太监所穿的一种有褶的长衣,夏季用纱。今天因皇帝斋戒祈祷,所以太监们只穿青素衣服。青素衣服没有补子。
②烟墩帽——下有宽的直檐,顶略尖。
③撒扇——即折叠扇。太监所用的大撒扇,柄有一尺多长,只用来遮太阳,不能扇风取凉。
④印公——太监们对掌印太监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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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难得今天有一点闲情逸致,站在弓形的飞虹桥上,欣赏白玉栏杆和栏板上的精致雕刻,还指着那些刻得栩栩如生的水族动物叫皇后欣赏。一会儿,他率领后妃们走下桥,穿过戴鳌牌楼,向左右的天光、云影二亭望一眼,登上一座堆垒得十分玲珑的秀丽假山。山上有一个圆殿叫做乾运殿,东边是凌云亭,西边是御风亭。他在山上稍作盘桓,想着这山上的圆殿和亭子都是英宗复辟后添建的,那时虽有也先之患,经过土木之变,但国家的根子依然强固,全不似如今这样风雨飘摇,想着这里,不由得满怀枪然,无心再看景致,连乾运殿也懒得进去。
他同后妃们绕过乾运殿,下了秀丽山,来到佳丽门。全体僧道官和名德法师都在甬道的两旁跪接。崇祯和后妃们从他们中间穿过,走进佳丽门,踏上白玉雕龙台阶,迸到永明殿中坐下,众僧躬身低头,双手合十,从永明殿的左边,众道士从右边,分向建醮的地方走去,连一点脚步声也不敢发出。过了片刻,从永明殿后边传过来钟声、鼓声、磐声、木鱼声、云板声、铜笛声等等,还有和尚道士的哮经声,组成了肃穆庄严的音乐合奏。王德化走到崇祯面前,躬身奏道:
“皇爷,开醮了。”
崇祯没做声,立刻从龙椅上站起来,怀着虔敬的心情向外走去,周后、两位妃子、宫女们和太监们,肃静地跟在他的背后,永明殿的背后是一个小院,一色汉白玉铺地,有十几株合抱的苍松和翠柏,虬枝横空。其中有一株古松上缠绕着凌霄,在苍翠的松叶间点缀着鲜艳的红花。院子中间搭着一座高大的白绸经棚,旗幡飘飘;莲花宝座上供着檀香木雕刻的释迦如来佛像。棚外悬一黄缎横幅,上题:“敕建消灾、弭寇、护国、佑民、普渡众生法会”。后妃们暂留在经棚外边,崇祯帝先进经棚,在释迦前上了香,焚了黄表,拜了四拜,跪在黄缎拜垫上默默祈祷,求佛祖大发慈悲,帮助他消灭各地“流贼”,降罚满洲,并且不要再降水、旱、蝗、疫诸灾,保佑他的国运昌隆。当默祷结束时他觉得还不够,又特别祝祷几句,求佛祖感化张献忠等洗心革面,实心投诚,并且使官军将漏网的李自成早日擒获,除掉朝廷后患。他求神心诚,禳灾情切,虽没出声,却禁不住喉咙哽塞,热泪满眶。祝祷毕,他站起来退到一旁,看着皇后和妃子们依次进来礼佛。
在崇祯跪佛前虔诚祝祷当儿,王德化留在经棚外边,恭立侍候。一个太监来到他的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宗主爷,王秉笔有事面禀。”他转过头去,看见王承恩神色不安地立在永明殿后,心中不禁一惊。他使个眼色不让王承恩来到经棚前边,自己赶快踮着脚尖儿走了过去,悄声问:“什么紧急大事?”王承恩行了礼,从袖中掏出文书递给他,小声说:“请宗主爷的示,这些十万火急的文书是否现在就奏明皇上?”王德化把几封文书匆匆一看,大惊失色。想了一下,他把文书交给王承恩,俏声吩咐说:“拿回宫去,此刻万不能让万岁知道。纵然天塌下来,也要等皇爷烧过香回到宫中,咱们再向他启奏。”
王承恩不敢说什么,悄悄走了。
从建有佛教法会的院落往北,绕过假山,穿过有雕栏的白玉小桥,又是一座圆殿,描金盘龙匾额上题着“环碧”二字。周围绿水环绕,花木繁茂,苍松数株,翠竹千竿。这是南宫最后和最幽静的地方,再往北几丈远便是覆盖着黄瓦的红色宫墙。道坛设在环碧殿中,叫做“敕建三清普临、降妖、伏魔、消灾、洱乱醮坛”。崇祯走进环碧殿,叩拜了玉皇大帝,焚了青同,照例默祷一阵,然后退出。皇后和两个妃于依次烧香出来。他们到永明殿中休息,吃了点心,起驾回紫禁城去。
当崇祯走进东华门时,恰有一个部僚正在会极门接本①。忽然听见太监传呼:“圣驾回宫!”他慌忙躲入文华门内西值房,隔着穿窗隙窥探。崇祯一扫眼瞧见了他。转入文华殿西夹道以后,崇祯派一个小太监回来,用温和的口气嘱咐他出去后不要乱说。这时崇祯的心境十分平静,脾气
变得十分好,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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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会极门接本——会极门即左顺门。文书房太监将批过红的奏本在此发出。内阁和各部、院等衙门派官员在此接收,叫做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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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乾清宫,他刚刚换过衣服,端着茶碗喝了一口香茶,王承恩走到面前,躬身将几份文书放在御案上,胆怯地说:
“启奏皇爷,张献忠又反了。”
崇祯的手猛一颤抖,茶碗落在御案上,溅湿了文书。他正要询问详情,不料王承恩低头避开他的眼睛,又小声说:
“据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飞奏,陕西的局面也变了。”
“怎么,张献忠入陕西了?”崇祯跳起来问。“官军何不堵截?”
“不是,皇爷。是李自成在商洛山一带起事了。”
崇祯两眼发直,颓然坐进椅子里,过了好久才喃喃吐出半句话:
“我早就担心……”
又过了一阵,他才稍微镇静,叫王承恩将几封火急奏本读给他听。当他听到熊文灿奏报说已命左良玉、罗岱等率楚、豫官军“追剿”张献忠,正候捷报,他摇摇头,用鼻孔冷笑一声,对王承恩说:
“给熊文灿这个该死的老东西下一道严旨切责,叫他戴罪视事,以观后效。倘若不能将献贼剿除,加重论罪!”
“遵旨!”
“郑崇俭的本上怎么说?快念!”
郑崇俭除奏报李自成重新树起大旗之外,也奏报农民军中疾疫流行,李自成和刘宗敏等重要“渠魁”都卧病不起。他还奏称他已经“亲赴武关,督军进剿,不难将逆贼一网打尽”,崇祯听毕,仿佛看见了新的希望,点点头,又对王承恩说:
“替朕拟旨,着郑崇俭迅速进剿,不得迟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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