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6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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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娘子用被子蒙着头,想着,哭着,大半个枕头都被她的热泪湿透了。有时她想,要是弟弟活着,如今也会像双喜那样……
这时候,李岩还没有睡。他把李侔、李俊和刘祥叫到面前,告诉他们,他和李作、红娘子明天一早要去闯王的老营拜年,嘱咐他们两个留在营中照料,既要让弟兄们好生休息,也要注意军纪整肃,不许酗酒、赌博。然后他把李侔留下,挥退左右亲兵,剪亮蜡烛,低声说道:
“德齐,我这些日子虽然十分疲劳,但今日到了闯王老营,所见所闻,使我的心中到现在还不能平静。我想趁此时候,同你谈谈。今后我们在闯王这里如何立身行事,更要心中清楚。”
“要不要把红娘子请来,一起谈谈?”
“不用。她太累,恐怕早已睡着了。”
“哥认为闯王如何?”李作首先这样问,因闯王给他的印象极好。”
“诚如你昨天告我说的,十分使人敬佩。我看闯王胸怀大志,奋发有为,谦恭下士,待人以诚,自奉俭约,对将士如待家人。他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上下齐一。闯王关心百姓疾苦,同我谈话中间,总是关心如何革除弊政,解救小民困厄。目前闯王不但在军中威德崇隆,深得将士之心,而豫西百姓也莫不视如救星,远近口碑载道,传为歌谣。我原以为闯王身上必有一股草莽气味。今日一见,始知大为不然。闯王出身草莽,而锋芒不露,谦和之光照人。历数前古,在历代起义英雄中很少有此人物。”
李作笑着说:“起初红娘子建议我们来投闯王,今日看来,这一步走得很是。”
“这一步确实走得很是。但是我今日所见所闻,感想甚多,至今心中尚难平静。”
“哥何故如此?”
“唉,一句话很难说完。”
李侔悄声问:“是不是怕同闯王手下将领们不易相处?”
“不然。今日闯王帐下的亲信大将,已经认识了两个。高一功是闯王内弟,待人诚恳,平易近人,根本不像是草莽英雄。刘捷轩在军中地位甚高,铁匠出身,粗犷豪迈,不失草莽英雄本色,但性情异常爽直,肝胆照人。听说他在战场上勇猛无比,日常处事十分正直,这样人最易相处。”
“既然如此,哥为何心中不宁?”
“唉,这心情确实复杂。今日来到闯王军中,对闯王全军情况,未窥全豹,仅见一斑。我好像身临沧海,而自己渺如一粟。平日朋友间对我谬加称许,说什么有文武全才,其实咱们平日所讲的武,不过是书生们纸上谈兵,毫无实际阅历。可是闯王知兄虚名,推诚相待,献策等又过为吹嘘。古人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今日一看闯王骑兵操练极其认真,全从实战着眼。童子军培养少年将才,目光远大,实为千古创举。又听说匠作营所属各种作坊,除火器坊尚未建立外,都很齐全。凡我们所曾想到的,闯王这里全已有了;我们没有想到的,闯王这里也已有了,或已想到了。闯王起义至今,十载以上,驰驱数省,身经百战,在治军与作战上阅历甚深,见闻极广,而又虚怀若谷,博采众议,故进入豫西以来虽然诸事草创,可是已具备了宏伟规模。你我毕竟是书生出身,束发受书,惟知学做八股,醉心举业,闭塞心智,如瞽如聋。近几年虽然抛弃举业,稍稍涉猎经世之学,旁及兵法战阵诸书,然十年来足迹不出杞县、开封,交游多是同窗、社友,言谈不离乎纸面文章。今日到闯王军中,一日见闻,远胜读书十年。我平日自视甚高,今日爽然若失,恨无真才实学,以报闯王知遇之恩。”
“哥说得很是,弟也略有同感。但古人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只要尽忠辅佐闯王,总还是有可用之处。献策今日做闯王军师,言听计从,难道他在军事上不也是毫无实际阅历?”
“献策的情况不同。他来投闯王,献出‘十八子当主神器’的讖记,证明闯王是奉天承运,必得天下。闯王在连年受挫之后,得此谶记,其对全军上下的鼓舞,可想而知。何况,有此谶记,不仅使全军上下更忠心拥戴闯王,即对其他群雄来说,亦可以借天命为之号召。献策立此大功,当然应受闯王殊遇。另外,你我与献策相识数载,知道他确有非我们所及之处。我说的不是他那一套风角、六壬、奇门适甲之类。这一套,我们不信,连他自己也未必真信。我常说,献策是隐于星相卜筮的奇人,奔走于公侯之门而不为屈,家无隔宿之粮而能济朋友之急,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夫,未曾力学而博通三教九流;剖析时事,了如指掌;天下山川形势,罗列胸中。他虽未亲历行伍,但多年留心武事,于兵法阵图涉猎甚多,且能揣摩钻研,深有会心。我去年在开封住时,常同他作竟夜之谈,十七史重大战争他谈起来如数家珍,不惟能详述战事经过,而且能指出双方胜败变化之前因后果,剖析入微,使人信服,听而忘倦。献策常博访老兵退卒,询问戚继光练兵作战事迹,与戚继光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相印证,故对近代军旅之事,亦深有研究,非一般徒卖弄《孙子兵法》,泥古不化者可比。所以我方才说,献策虽是一个江湖术士,也确有非你我所及之处。”
“哥,据你看,他献的什么谶记……”
李岩立刻做个手势,使李侔不要说下去,微笑一下,悄声说:“陈涉造反,将‘陈胜王’三个字写成帛书①塞入鱼腹,然后剖鱼出书,又令吴广假装狐鸣,都是借以煽惑大众。刘邦起义,未必真有斩白蛇一事。韩山童想造反,使其党羽埋一独眼石人②于黄河岸上,借以煽动修河饥民起事。献策所献戏记,难道不也是鱼腹帛书之类?但我们既自誓效忠闯王,惟恐其不早建大业。如此等谶记,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子英年轻无知,不明利害,你要告诫他在此等事上说话千万小心。一言说错,会惹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①帛书——陈涉、吴广在帛上写“陈胜王”三个红字塞进鱼腹中,士卒买鱼烹食,发现帛书。又使吴广烧着篝火,潜入成营地旁边的野庙中,伪装狐鸣,叫道:“大楚兴,陈胜王。”
②石人——元朝末年,韩山童借白莲教起义,预先在黄河两岸制造童谣:“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使其同党在黄陵冈黄河岸上埋一独眼石人,让修河饥民掘出,煽动起事。
李侔连忙说:“我明天一早就告诫老七,要他处处说话谨慎。”
李岩又说:“还有,前几天在路上时候,我听见老七对人说,大哥一到闯王军中,准会使闯王的大军气象一新。当时我正有事,没有管他。你明天要对他说,像这样的糊涂话不惟不许再出口,连想也不许想。我们在杞县时候,因听惯了官绅们对义军诽谤之词,不明真相,情有可原。如今来到闯王军中,处处都使我们自愧无知,千万不可再有从前想法,不可再随便胡说。”
李侔点头:“确实不可胡说。我们从豫东来投闯王,实是慕义而来。倘若闯王不是同别人相比气象大不相同,口碑载道,咱们也不会来伏牛山中相投,誓忠拥戴。”
李岩点头说:“正是如此。”
李侔问:“哥,你今日同牛启东见了面,觉得此人如何?”
李岩答道:“很难说。虽然我与启东系丁卯同年,但多年并无来往。今日见面,自然十分亲热,一见如故。”
李作说:“启东既是哥的乡试同年,又与献策是好朋友,去年献策在省城设法救他,我们也曾勉尽薄力。我想,我们如有见不到的地方,或有什么困难,他定会随时相助。”
“这个自然。不过我们初到闯王这里,总得事事谨慎,不可粗心大意。闯王治军甚严。我们对手下人切不可放纵了,犯了闯王军规。”
“是,是。我很明白。”
停一停,李岩又说:“德齐,我刚才有几句话,意犹未尽。许多读书人,一受宋以来理学之害,二受八股科举之害,往往读书一生,毫无实学,问兵、农不知,问钱、谷不知,问经邦济民之策,瞠目不知所答。有少数人能打破科举制艺①藩篱,涉猎一些杂学②,便在朋辈中谈政言兵,旁若无人,自以为管、乐③再世,诸葛复生。其实,陈涉、吴广等首难英雄和刘邦、朱洪武等创业之主,都不是读书人。自古以来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都只能因人成事,做人辅佐。你我是世家公子出身,又涉猎了几部经世致用的书,平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多么了不起。如今来到闯王帐下,虽只一日,耳目为之一新,胸襟为之一开。自今往后,我们千万不可再存往日的狂妄习气和想法。切记,切记!”
①制艺——即八股文。
②杂学——明代读《四书》、《五经》和学做八股文为读书人进身的敲门砖,把别的书籍和学问都看成杂学。
③管、乐——管仲,春秋时齐人。乐毅,战国进燕人。
李侔因哥哥不惜重复,谆谆告诫,明白哥哥一则确实见到闯王后十分敬佩二则也用心很深。他连连点头称是,并且说:
“哥说的这些话,我一定记在心中。”
关于红娘子拜高夫人为义母的事,红娘子和李岩刚回来时已经作为一件大事对李侔谈过,此刻又提起来谈了一阵。兄弟俩都是满心喜悦。李侔很希望哥哥早日将红娘子娶为续弦夫人,但是封建礼教思想深深地妨害了他们兄弟间的亲密平等关系,使他在兄长面前只能毕恭毕敬,而不好谈及兄长的婚事。他想了想,决定明日见到宋献策时顺便谈谈这事,请献策从中撮合。他离开哥哥的军帐,在全营中巡视一遍,才回到自己的帐中。李岩在李作离开后根据洛阳一带百姓欢迎闯王的话,拟了两首歌谣,然后才脱去外衣上床。但是他没有马上人睡,心潮澎湃,万感交集,忽然从二里外郝摇旗营中传过来第一阵公鸡啼叫……
李自成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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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自从崇祯八年攻破凤阳,焚毁皇陵之后,李自成的手下将士只有今年这个新年过得心情舒畅,充满着胜利的喜悦和信心,每个人都看见面前展开了无限前程。几年来总在被围困和被追击的局面,开始改变了。由于宋献策来到时献的谶记,全军上下都相信李闯王必得天下,精神十分鼓舞。新近连破两座县城,活捉了万安王,使士气更加振奋。恰好除夕这天,李岩和红娘子率领豫东数千将士来到,更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
李岩等在大厅中向闯王拜过年以后,红娘子自去内宅给高夫人拜年,李岩兄弟又同牛、宋二人和一些重要将领互相拜年。李作趁机会同宋献策拉个背场,咕哝一阵。宋献策满脸堆笑,频频点头,低声说:
“这事好办,好办。你放心,这个月老我是做定了。”说毕,轻声地哈哈一笑。
李侔因为人马初到,尚未安顿就绪,在大厅中稍坐一阵,就向闯王告辞,自回清泉坡去。李岩被闯王留下,商谈大事,而红娘子也被高夫人留在老营过年。
愉快而俭朴的午宴之后,李自成将李岩和牛、宋二人引到看云草堂,继续倾谈。坐定以后,李自成向李岩说:
“昨日你是初到,已经得闻不少高见,使我受益不浅。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去永宁,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儿,所以趁此半日无事,牛先生和军师也没有别的事儿,大家再一起谈谈。关于如何练兵的事,足下有何赐教?”
李岩恭敬地欠身说:“岩自昨日来到此地,已经是闯王帐下偏种。倘有垂询之处,自当尽心竭虑,敬献刍议。万乞自今往后,不要客气。闯王如此客气,反而使岩心中不安。至于如何练兵,如何打仗,麾下阅历宏富,韬略在胸,且有军师赞襄硕画,所以入豫时间虽浅,新兵已练得成绩斐然。岩昨日在寨上看了之后,心中赞叹不止。岩是碌碌书生,对练兵打仗的事,全无实际阅历,知之甚少,实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着说:“你不要这样过谦。你有学间,见闻也多,必然有卓识高见,可以帮助我练好一支精兵。”
牛金星和宋献策也想听一听李岩的意见,都请他不要过于谦虚。李岩想了一下,说: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国①几封奏疏,极言火炮的厉害。去年冬天宋军师枉驾寒舍,曾作数日畅谈。论及当代军旅之事,军师也十分重视火器之利。不知义军中火器多少?这种东西,目前虽然不一定用得着,但将来进攻坚城或两军野战,威力很大。”
①徐相国——即徐光启。详见本书第一卷第829页注释。
闯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