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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6章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4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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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子孙。可是朱求桂要保存自己的性命,已经铁了心,说道:

  “我是皇家的宗室,我知道太子今年过十六岁。两三年前有人在宫中见过太子,都说太子身材不高,也不够壮实。现在这个少年太高,也太壮实了。”

  太子不作回答,只是冷笑。

  晋王又说:“人们都知道太子是很聪明的,自幼读书写仿,字写得很好。听说每隔数日就由太监把太子的仿书送到乾清宫中,崇祯皇上看见太子写的仿书日有进益,十分高兴。可是你在刑部狱中,有人叫你写字,你的字却写得并不好。”

  太子仍不说话,只是冷笑。

  晋王看见太子无言可答,就进一步说道:“你既是太子,竟然不知道崇祯皇爷的名讳。问你,你答不上来。有人给你笔,叫你写,你也写不出。岂有太子不知道皇爷名讳的?可见你是假的!”

  听见晋王这么一说,朱慈烺忽然捶胸大恸,哭出声来“这是什么话!岂有儿子能口中称父亲的名、手写父亲的名的?我幼读圣贤之书,深知圣贤之礼。我宁可死,中国之礼仪不可毁,不学你这种无父无君、寡廉鲜耻的人!”

  晋王满脸通红,可是不肯就此罢休,又说道:“你在刑部狱中,有人问你一些宫内的事,你答不上来。前几天在堂上审问的时候,找来一些原在宫中的宫女、太监叫你认。你或说不认识,或说叫不出名字,可见你是假的,假的,休要冒充!”

  太子又是一阵冷笑,不再说话。

  满洲尚书向钱凤览问道:“钱主事,我看晋王说的很有道理。这少年无法回言,强作冷笑。我看这案子可以定了。”他又向堂下准备作证的降臣们问道:“晋王说的话很有道理,这少年是假太子无疑。你们有何话说?”

  钱凤览忽然向吴达海大声说道:“万万不可听信晋王片面之词,草率定案。”

  吴达海问道:“晋王所说的话怎么是片面之词?”

  钱凤览说:“太子今日身处危地,生死之权完全操在朝廷。这些天,从供词来看,又据内监和锦衣侍卫作证来看,太子是真,并无可疑。他在狱中,悲愤痛哭,一言一行,绝无虚假之情,此皆人所共见。人在十三四岁以前,身材单弱幼小,待到十五六岁,顿然长高长壮,这情形比比皆是,有何奇怪?至于说太子的字写得不好,所以不是真太子,请想一想,东宫素来没有能书之名,何况他在宫中窗明几净,案头香烟缭绕,用的是斑管冬毫,写字何等舒适!到了狱中,无桌无椅,秃笔恶纸,加上心情烦乱,众人围观,虽善书者亦不能展其能,况十六岁之太子乎?太子自三月十九日以来颠沛流窜,惊魂未安。俗话说:三日不写手生。一时写得不好,有何奇怪?人在富贵时,平日所经之事,多不留意。试问今日坐在堂下的各位朝官,每次朝贺跪拜时,未听鸿胪寺官员之赞礼,谁能在仓猝之中将礼数记得清楚?太子在宫中时,未寒而衣,未饥而食,随侍者众,安能个个记得清楚?又安能尽呼其名?试问你们各位官员,你们各人衙门中的书吏、皂役有多少人?你们能够将他们的姓名、面貌都记得一清二楚么?”

  吴达海神色严厉地说:“大臣小臣之中,指太子为假的人很多,敢证明太子是真的人很少。你不要偏袒这个假太子,为他处处争辩,将会后悔莫及。”

  钱凤览说:“今日之事,对此亡国太子,大臣不认则小巨瞻顾;内员不认则外员也只好钳口不言。然而天地祖宗不可欺,世间良心正气不可灭。下官受命审理此案,愿以一死争之。纵然为此而死,千秋是非自有公论在。”

  二门内外拥挤的士民,听见钱凤览高声陈词,不禁纷纷点头,对那些贪生怕死、不敢说太子是真的人咬牙切齿。

  太子朱慈烺听了钱凤览的慷慨陈词,当然比别人更加感动和钦佩。他正在不知道如何接着钱风览的话往下说,忽然看见旧日的老臣、建极殿大学士谢升也默默地坐在作证的官员们中间,低头不敢看他。于是他心中产生了一线希望:倘若谢升能证明他是真太子,还有谁敢说他是冒充的呢?于是他突然向谢升叫道:“谢先生,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谢升身子一颤,不得已抬起头来,动作十分迟缓,显得老态龙钟,而且十分恐怖。他望着太子,不敢说话。太子又说道:

  “从前谢先生为我讲书,我还记得清楚。有一次先生讲《论语·泰伯》中的几句话,讲得很好,后来我父皇知道了,十分高兴,当面夸奖了先生,赏赐彩缎四正。先生还记得么?”

  谢升满面通红,不敢回答,又低下头去,雪白的长须在胸前轻轻颤抖。

  太子接着说:“你讲的几句是:‘子日: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文章。’先生在讲这几句书时,要我日后继承江山之后,要做尧舜之君,使百姓得享太平之福。你还说老人击壤而歌的故事,先生可记得么?”

  谢升的长胡子抖得更凶,嘴唇动了几动,但没有说出话来。随后他站起身来,朝太子躬身一揖,退到后边。

  太子很为失望,说道:“你是前朝大臣,素有清望,身受国恩,如今竟然也不敢认我了!”

  钱凤览望着谢升,用鼻孔冷笑一声,说道:“谢大人,老前辈,自从你万历三十三年中了进士,数十年间一直食朝廷厚禄,官至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少保兼太子太保。今日老前辈既不敢证明太子是伪,又不敢说太子是真,天下人对老大人将如何评说?当太子说到你为他讲书时候,你心中惭愧,似觉无地自容,站起身来,躬身一揖,默然而退,可见明知道太子是真,只是贪生怕死,不敢说话。你已是垂暮之年,行将就木,纵然保命于一时,日后必受冥谴。鬼神明明,能不受冥谴乎?”

  谢升听了这句话,浑身打颤,面色如土,深深地低下头去。

  吴达海挥手使钱凤览不再说话,吩咐将宫中证人带上来。随即有三位妇女从刑部大堂的屏风后被带领出来。因为尊重他们都是前朝宫眷,在朱慈烺的前边摆了三把椅子,叫她们坐下。吴达海—一问了她们的姓氏和她们在前朝宫中的名号,知道一个是崇祯皇帝的选侍,一个是贵人,一个是才人。吴达海问道:

  “你们在宫中时候,可都看见过太子么?”

  三个妇人齐声回答:“见过,见过。”

  “他是不是崇祯的太子?”

  “不是,他是假的。”

  吴达海向朱慈烺问道:“她们都认识太子,说你不是太子。你的系何人?为何冒充太子?是受何人主使?”

  朱慈烺愤然回答说:“我是真太子,她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自己明白。如此审讯,我何必再辩?”

  吴达海说:“昨日审讯时候,我们请袁贵妃坐在后边,她说你是假的。”

  朱慈烺冷笑,说:“袁贵妃早已死了,除非她的阴魂出现。”

  吴达海说:“袁贵妃未死,现由我朝思养。”

  朱慈烺说:“袁贵妃在宫中自缢未死,被内臣送出宫院,随后在她父母家中从容自尽。贵妃是我庶母,倘若未死,何不请她来同我相见?”

  满洲人本来准备了一位美貌大方的年轻夫人,坐在屏风后边,现在吴达海感到崇祯太子十分倔强,又兼钱凤览怀有二心,处处替太子说话,他便不敢让假的袁贵妃出堂作证,欺骗世人,只好宣布退堂,等候下次再审。

  崇祯太子一案,未能依照多尔衮的心意从速了结,可是越拖下去,京城的人心越是不平。谢升在社会上受到舆论谴责,甚至妇女和小孩也都骂他年老无耻。有人夜间往他的公馆大门上涂抹大粪;还用阡纸贴在两扇大门上,诅咒他已经死了。他很少去内院办公,起初是称病请假,后来真的病势渐渐沉重,常常觉得头疼,晕眩,精神恍惚,夜间常有凶梦。有几次他梦见崇祯皇帝。崇侦严厉地斥责他两件事情辜负了国恩。第一件是当初朝廷秘密地同满洲议和时,谢升突然把事情泄露出去,破坏了和议,以致后来朝廷顾外不能顾内,顾内不能顾外,两面对敌,穷于应付,终于亡国。第二件是他不该在行将就木之年投降满洲人,而且明知太子是真,却不敢证实。只见崇祯越说越气,连连地拍着御案,大声说道:“该死!该死!”

  谢升恐惧得浑身战栗,面无人色,伏地叩头,几乎要叩出血来,叫道:

  “陛下!陛下!”

  他的叫声被服侍他的丫头听见,赶快把他叫醒。谢升瞪着眼睛,望望旁边的丫头和灯光,开始清醒,叹了口气,明白了果然只是一场噩梦,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当时商业最繁华的地方是在正阳门外一带。这一带的商人纷纷上书,请求释放太子,并且谴责谢升,说他辜负国恩,悻逆无道。宛平县平民杨时茂在呈文中弹劾谢升,措词尤为激烈。他声言甘愿以全家性命担保太子是真,请求朝廷对太子优礼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北京内城平民杨博上书,同样以激切的语言论证太子是真,请求赶快释放。在朝廷上,汉人文臣也纷纷不平,每日上朝时在朝房中窃窃私议,共相惋叹,詈骂谢升无耻,必受“冥谴”。市井小民妇女不懂用“冥谴”一词,说得更为直白:

  “咳,那些不忠不义的官员们,连谢升这老不死的在内,都是衣冠禽兽,猪狗不如,不得好死!”

  这是北京被满洲人占领以后,掀起的一股强大的反清浪潮。特别是在一般平民中爆发的民族激情更为强烈。有人把事情看得较浅,认为不过是营救太子。有人看得深,认为只要太子不死,日后就有复国的希望。那班投降了清朝的汉人官员,除钱凤览从一开始就不顾死活要救太子之外,还有很多人在这一浪潮推动之下,更觉内心愧疚,也想站出来营救太子,其中有的人比较大胆一些,有的人仍然十分怕死,又怕丢掉富贵,不免瞻前顾后,措词委婉,留有余地。吏科给事中朱徽等几个人,风闻将草草结案,杀害太子,赶快连名上疏,辩论太子是真,认为这案子必须从容“研讯”,将真伪查清审明,昭示天下后世。他们在疏中写道:

  今必从容研质,真伪自分。草草毕事,诚恐朝廷日假而百姓疑,京师日假而四方疑,一日日假而后世疑。众口难防,信史可畏也。

  钱凤览知道事情已经十分紧迫,又一次连夜草疏,营救太子,同时弹劾谢升。他明白上疏之后,十有九成会大祸临头,所以在奏疏缮就之后,他衣冠整齐,在祖宗的神主前叩了三个头。因为老母亲住在绍兴家乡,他又向南方叩了三个头,喃喃地悲声说:“儿不孝,有辱先人,不能死于国亡家破之时。今日一死,稍赎前愆,不能回家侍奉母亲了!”

  左右站立的男女奴仆近些日子都被他的忠义之气所感动,此时明白他上疏之后必获重罪,所以都噙着眼泪,不敢说话。

  他的原配夫人随老太太住在绍兴,随他在京城的是一位爱妾,颇通文墨,善写一笔《灵飞经》小楷,这时怀抱着不满三岁的男孩,突然跪到他的面前,哽咽说道:

  “老爷,妾在夜间,当老爷凭几假寐的时候,偷看了奏稿。倘若将几句过于激切的话删去,使口气缓和一点,就可以免去杀身之祸。老爷你一夜未眠,实在太困倦了,请改动几句,由妾沐手焚香,替老爷重新缮清,递上去就可以平安无事了。老爷,改一改罢!”

  钱风览没有做声。

  打更人从胡同中慢慢走过,刚打四更四点。今日是十二月初一,夜色特别黑暗,可是院子里已经有鸡声喔喔。爱妾见他不做声,一边呜咽,一边劝他说:“老爷,老太太年近八旬,远在家乡。倘若老爷被祸,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了啊……老爷到了望五之年,才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满三岁。倘若老爷不幸……妾如何能活下去?这孩子如何能长大成人,不绝钱府禋祀?……老爷,你多想想,千万不要为了救太子,言语过激,惹出杀身灭门之祸……”

  姨太太说不下去,痛哭起来。怀中的婴儿忽然惊醒,哇哇地大哭起来。左右男女奴仆们有的啼嘘,有的叹息,无不流泪。更声、鸡声、哭声、啼嘘声、叹气声混在一起。

  钱凤览住在王府井附近,五更上朝,总是到长安左门下马碑前下马走过金水桥,从承天门的边门步行而人。这时他向黑沉沉的天井院中问道:“马备好了没有?”

  黑暗中有仆人回答:“备好了,老爷。”

  钱风览含着眼泪对爱妾说:“倘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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