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4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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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在马上没有说话,也不停止,一直来到朝阳门。他只叫一千护卫骑兵随他进城,其余人马留在城外,不许走进城门。朝阳门内陈列着皇帝的龙辇、卤簿,华美非凡,好不气派,这是多尔衮从来没有见过的,甚至想都不曾想到过。那在朝阳门内的众多官员跪地,请他上轿。他用很不熟练的汉语回答说:
“我不是皇帝,是摄政王,这皇帝的轿子我不能用。”
一位很懂谄媚之道的文官在地上直起身子说道:“周公不称王,也是南面受礼,不妨乘辇。”
多尔衮对中国历史已经知道不少,也懂得周公不称王的典故,说道:“我是来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们众位的礼,好吧,我就乘辇吧!”
于是他下了马,乘上龙辇,仍然以摄政王的仪仗开道,不用卤簿,向皇城南门走去。罗养性赶快命锦衣旗校从捷径赶至紫禁城,将卤簿陈设在皇极门外。
多尔衮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非常豪华的龙辇上,一路鼓乐前导,进了承天门、午门,来到皇极门外、金水桥边,然后下辇,来到皇极殿的丹墀上,在乐声中对天行了三跪九叩头的礼,然后换乘小辇,转往武英殿。一路上,到处是烈火焚烧后的惨淡景象,但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到处都有明朝官员向他行跪拜礼,口呼“万岁!”多尔衮心中充满骄傲,也充满胜利的喜悦。多年来他的父兄就做着打败明朝的梦。他父亲努尔哈赤没有想到进入中原,只是想割据关外,不再受明朝的统治。他哥哥皇太极曾梦想到进入中原,但梦想没有实现就突然死了。如今他果然进了北京,而且如此顺利,一战就击溃了李自成,人们竟然用皇帝的龙辇来迎接他,马上他就要坐到武英殿的宝座上,接见明朝的旧臣啦!他的父兄一生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从此大清朝就成了中国一个新的朝代,而这正是他睿亲王多尔衮的赫赫功劳!看,过去明朝的文武大臣,今天都跪在他的面前,口呼“万岁”!尽管他不是皇帝,可是他是摄政王,年幼的皇帝是要他辅佐的,他是中国人敬仰的“周公”!不过他也没有忘记,他不应称“万岁”,以后要禁止。从今天起他要办的事情更多,许多困难都摆在面前。他进入武英殿以后,回头对跪在丹墀上的明朝文武百官吩咐了几句“各安职守,尽心效忠”的话后,就命大家退出。他也走到暖阁中暂时休息。
这一天北京城内仍然很乱。尽管多尔衮进了北京,也有一些满洲兵将进了城,但多尔衮为着不使他们骚扰百姓,就命他们在城上安营驻扎。所以城里边许多地方还是有人借口“抓捕”留下的“余贼”,互相告评,互相抢劫。人们都在担心家人的生命财产,处处充满惊疑气氛。至于清兵进入北京,都不相信是永久占领,纷纷打听或心中自问:“胡人占领北京能够长远么?吴三桂是否暂时向胡人借兵,以后仍要退出?”过了两天以后,北京的社会秩序就渐渐地好了。多尔衮命几十支小队人马在街上巡逻,那些自命为五城御史的官吏也出来禁止告讦和诬陷,禁止抢劫。曾经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心开始安定下来。
却说李自成退出北京的那天夜间,二更时分,窦妃乘上一乘青布小轿,两个宫女乘上另外两乘,离开了武英殿宫院。她在轿中实在忍耐不住,不住地小声痛哭,一边哭一边从西华门出了紫禁城。她不知道李自成日后是吉是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同大顺皇上重新见面,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活下去。轿子走得很快,转了许多弯,有时路上十分冷清,有时听见有人马从街上走过,但轿子并不停顿,也无人询问轿夫这轿中坐的何人。轿帘遮住了视线,她无法看清外面的情形,只是透过轿帘的缝儿看到街上十分昏暗。她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想着自己两个月来双重的亡国之痛。一个月前,大明皇上和皇后双双殉国,她原先的主人天启娘娘也在李自成进北京后悬梁自尽。当时她也有意自尽,可是不知为什么竟然又活下来了,后来被大顺皇上看中,成为大顺皇上在北京最宠爱的一个人,在宫中称为窦妃。她原以为大顺皇上能够牢牢地坐天下,没想到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竟然大败,匆匆忙忙退出北京。尽管说是以后还能重新回到北京,可是这希望在她看来也十分渺茫。她痛感到自己又经历了一次亡国之变。她今年二十岁,在深宫中生活了八年,今后能不能活下去,很难说。现在是指靠父母和舅舅能把她暂时隐藏起来,但迟早总会露出马脚;万一被别人查出,她只有为大顺皇上尽节,决不能贪生怕死,留在人间,受人侮辱。想到这里,她几乎已经抱着一个必死的念头,只希望能够同父母再见一面,也不枉她在宫中日日夜夜地盼望了八年。
轿子在一个冷清清的胡同里边停住,放到地上。她在轿中听到轻轻的叩门声,随即后边两乘小轿里的宫女先出了轿子,来到前边将窦妃的轿帘揭开,将她扶出小轿。这时大门开了,有男女三人迎出大门,大家都没有说话。她的东西由两个抬轿士兵送进内院上房,然后这些士兵和那个军官都跪下向她行了礼,便又抬起三乘空轿在昏暗中离开了。
迎出来的是她的舅舅王义仁和舅母以及一个年老的女仆。等抬轿的人一走,他们马上回头将大门关好,上了两道闩,又加了一条腰杠。窦妃对舅父母的面孔已经记不清楚,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是认不出来,但她知道这是亲人。她从十二岁进紫禁城,幽居深宫至今,人世沧桑,重新看见亲人,她真想放声大哭。但是她害怕惊动了邻人,不敢出声,只好让悲痛的热泪往肚里奔流。一个宫女看见她浑身打战,赶快搀着她走。前院的邻居听见了叩门声,也从门缝里边看见有人向内宅走去,但都回避露面,只在掩着的门缝里向外偷偷张望。窦妃随着亲人们进了二门;将二门关牢了,又往里走,进到上房。窦妃赶快跪下去,向舅父母磕头,叫了一声“爹,妈”,就再也说不出话,哭了起来。舅母赶紧拦住她,不让她行礼,哽咽着说:
“娘娘,我们不是你父母,是你的舅舅和舅妈。我们天天在等着你的消息,今天到底看见娘娘了,亲眼看见了。”
窦妃继续哭泣,询问她的父母在哪里。舅舅告诉她,她父母曾来北京打听过她的消息,想知道能不能同她见一面。那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只因宫中礼法森严,宫女们莫说不能出宫,就是想在西华门内与父母见一面也很不容易,所以父母没有见到她又回家乡去了。现在已托人给他们带消息,要他们赶快进京。只是如今兵荒马乱,路途不宁,所以还没有来到。舅母接着说道:
“尽管你是我们外甥女,但终究是李王妃子,我们只能把你当贵人看待,以后这上房就归你住了,随娘娘来的两位姑娘也同你住在上房。我同你舅舅住在西偏房里。”
窦妃哽咽说:“见了舅舅舅妈,也同见了爹妈差不多。你们是我的长辈,我住西偏房吧!”
舅舅说:“那怎么行?尽管大顺皇帝退出北京,你还是贵人。大礼必须得讲。不能因为李王打了败仗,就不把你当贵人看待。”
他们让窦妃坐在上边,老夫妻在下边陪着。灯影下互相望了一会儿,窦妃突然又哽咽说道:
“这好像又是做了一场大梦。到底我是真的同亲人见了面,还是在做梦?”
舅母流着眼泪说:“娘娘,你不是做梦。我们正坐在一起叙话呢!”
这时两个宫女站在窦妃身旁,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动,又不知自家的亲人现在何处,禁不住频频擦泪,低下头去。
窦妃向舅舅问道:“这房子可是你们原来就住在这里?前边住的人家可靠不可靠?”
舅舅说:“我们原来是在离广渠门不远的一个小胡同住。你来北京之前,我就在那里行医。你父母来京两次,都跟我们住在一起,就是打听不出你在宫中的消息。后来还是李王进了北京,向你问起家中有些什么人,你告他说,有个舅父在京行医,只记得住在外城,又把我的名字也告诉了李王。李王就把这件事嘱咐了李公子,务必寻到我们。后来李公子的手下人找到了我,看见我住得过于简陋,房子很破,又是一个大杂院,乱糟糟的,这才安置我们搬到这个地方,关照我不要说出有外甥女在宫中,只说我有一个亲生女儿就要来到,要住在这儿。也不要我说出曾在南城行医,只说在太医院中做事。就凭着这样安排,我们这屋里才像了样儿,就像住着个小京官一样。”
窦妃听了,恍然明白,在心中暗暗地感激大顺皇上。
舅父接着说:“那前边住的是河南省陈留县人氏,姓陈名豫安。因为杞县和陈留相距很近,所以与李公子算是小同乡。这陈豫安二十年前到北京,原是投亲靠友,没想到自己后来竟开了一个河南酒楼,在西单左近,专卖河南酒菜,生意很是兴隆。他儿子现在已经长大了,替他在酒楼管事。他自己每天在家,有时下茶馆,一坐半天。他为人十分耿直,很讲义气。据他告我说,李公子有一同乡好友叫作陈子山的举人,是他的本家。所以李公子住在北京时,他就跟李公子手下人拉上了同乡瓜葛。李公子有个叔伯兄弟,名叫李俊,字子杰,常在他馆子里请客吃饭。后来他同二公子李侔也认识了,李公子也知道了。我呢,因为行医,也到他家里去过几次,也算是认识。这样,李公子就把为我找房子的事情托付了他。现在这一座大院里只有两家。陈豫安是十分谨慎的,同周围邻居都没有什么来往。听他说,左右几家邻居都是陕西人,同李王算是同乡,虽然没有什么来往,心里到底同李王亲近。”
窦妃听了,感到放心,就对舅舅说:“我出宫的时候带了一些银子,明天交给舅舅,生活上不用舅舅操心。”
舅舅赶快说:“娘娘不用为此操心,李公子除了将这后院宅子给我,还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足够我们在京城生活下去。两三年中大顺朝一定会转败为胜,那时李王重新回到北京,还愁没有我们享福的日子?”
舅母说道:“我们用了一个王嫂,也是乡亲,为人老成稳重,十分可靠。我已经告她说,对别人只说你是我们亲生女儿,不许泄露机密。”
窦妃说:“如今局势混乱,我已经是李王身边的人了,有一点风吹草动,我自己活不成,舅舅舅母也很危险。尽管舅舅舅母待我如同亲生女儿,到万不得已时,我宁可自己以身殉节,不使舅舅舅母受累。”
舅母说:“倘若万不得已,娘娘一旦为李王殉节,我们也绝不偷生,说起来一家三口……”她说不下去了。旁边两个宫女听了也一起流泪。
窦妃仍然不肯住在上房。舅舅舅母又劝了半天,说他们心里也是拥戴李王的,所以虽是甥舅关系,不能不讲君臣之礼。窦妃听了劝说,不再坚持。这时王妈送来消夜的东西。大家谁也没有心思吃下去。窦妃站到窗前,看见空中到处火光照耀,知道大顺军已经退出北京。她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亡国的悲痛。
过了片刻,她拿出二百两银子递给两个宫女,说道:
“出宫时给你们的银子是皇上赏赐的,现在我再每人给你们一百两,为的是找到你们父母后,好各自为生,免得窝在一起不安全。”
宫女们勉强收下,仍按照宫中礼节,叩头谢恩。窦妃马上托付舅舅,设法打听这两个姑娘父母的下落,让她们早日与家人团圆。
这一晚,大家几乎都不曾合眼。天明之后,二门上有敲门声。舅舅王义仁听见声音,赶快出去。片刻之后,回到上房,对窦妃说:
“大顺皇上已经在五更离京了。”
窦妃问:“有北兵吗?”
舅舅说:“听说北兵在夜间到了通州。如今谣言纷纷,都说吴三桂借了北兵,准备迎接太子登极,明日回京。”
窦妃担心北兵追赶李自成,默默地走到佛前烧香,祝大顺皇帝平安无事;不知为什么,她也视太子平安。在她烧香之后,两个宫女也上前跪下烧香。舅舅王义仁搬了个小方桌,放在天井院中,摆上香炉,老夫妻一前一后跪下去磕了头,祷告上苍,求老天爷保佑大顺皇上平安回到陕西,保佑外甥女和一家人平安无事,渡过这次劫运。
从大顺军退出北京这一天起,城中秩序很乱。王义仁整天提心吊胆,忧形于色,担心有人上门抢劫。幸而陈豫安一向人缘很好,江湖上也有许多朋友,所以附近街道尽管发生了敲诈勒索,乘机报复的事,却没有人来到他家门口。所以他一再安慰王义仁,请他放心。有一天他还特意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