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4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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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附近的李双喜和几员护卫亲将互相递着眼色,精神为之振奋。自从离开北京以来,他们没有看见皇上有过一次笑容。尤其双喜是李自成的养子,对大顺皇上的心情最为留意。此时他偷看父皇的脸上表情,竟然看见父皇远不像李过和刘宗敏那样高兴,而是稍露微笑,跟着就显得心情沉重,对宋献策、李过和刘宗敏三人说道:
“你们都跟我去大帐中吃午饭去吧,一边吃饭一边商议大事。”
众人随着御驾在大群亲兵的扈从中走进村中。这是一个有十几户人家的贫穷村庄,只有一家瓦房,但上房的正间摆着一个白木棺材。李自成自从破了洛阳,号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起就脱离了流寇时代,如今是大顺皇帝,所以这贫穷的小村庄竟没有他可以临时居住之处。手下的官员们因为他是皇上,更不敢随便为他安排住处。到了此地以后,尽管大家都明白明日天明后就有大战,还是为他在打麦场中搭起一座大帐,通称“御帐”,又从百姓家中找来一张四方桌,一把大椅子放在方桌后边,铺上黄垫,权作御座,又找来几把旧椅子,放在御帐一角,备召见亲信大臣时赐座之用。御帐的一角也放了一张小桌,备随营书记临时写字之用。
李自成进了御帐,先在方桌北边的椅子上面南坐下。其他人不敢一起进帐,立在帐外稍候。李双喜因知道父皇要留下刘宗敏等在御帐中用膳和密议大事,所以紧跟着同一位年轻的扈驾亲将进来,赶快将椅子摆好,恭敬地小声问道:
“叫他们都进来吧?”
李自成十分疲倦,加上情绪低沉,只轻轻点头,没有做声。
李双喜和扈驾亲将迅速退出。双喜在帐外对刘宗敏等低声说道:
“有旨,叫你们各位进帐共用午膳!”
刘宗敏走在前边,抱拳躬身行礼,随即在方桌左边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当时遵照唐宋以来的礼俗,以左为上,而刘宗敏在大顺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所以在方桌的左边就座。军师宋献策行礼后在方桌的右边就座。李过是李自成的亲侄儿,叔侄同岁,自幼一起玩耍,学习武艺,互相厮打,常在地上翻滚,如同兄弟。自李自成号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之后,李过再不敢不尊敬叔父了。为着拥戴叔父的帝王大业,他牢记自己应该时时对叔父执臣下之礼,为其他众多武将树立榜样。今日虽在战场,但因是皇上赐膳,所以他不像刘宗敏那样行一个躬身作揖的简单礼节,而是跪下去叩了一个头,然后在下席(皇上的对面)就座。
四样极其简单的菜端上来了,接着端上来的是粗面锅盔和杂面条。李自成已经饿了,开始大口吃起来。行军御膳房的领班厨师看见皇上吃这样的粗恶饮食,心中有点难过,跪下说道:
“启奏皇上,方圆十里以内的老百姓都逃光了,荤素菜全找不到,除非明天能够攻开山海城,否则两天后连这样的伙食也没有了。”
李自成和刘宗敏等人此刻对攻破山海城不但毫无信心,而且都想到这战争凶多吉少。自从崇祯十三年李自成的人马进入河南,大约五年以来,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沉重心情。他很后悔自己料敌失误,不听宋献策和李岩的苦心谏阻,率人马离开燕京东征,陷于进退两难之境。他一边低头吃饭,一边在心中问道:
“怎么办?怎么办?”
随营御膳房的厨师领班来将碗筷和盘子拿走,另一个彻厨官员将方桌擦乾净。他们退出之后,李自成与刘宗敏等正要开始议事,双喜进来了,跪在地上说:
“启奏父皇,刘体纯有要事前来禀奏。”
“叫他进来!”
李自成向足智多谋的宋军师望了一眼,在刹那间,他在心中问道:难道刘体纯有什么好的消息?
李双喜迅速退出,在帐外作个手势,紧接着刘体纯快步躬身进帐。李过将自己的椅子向旁边一拉,使刘体纯能够正对着皇上跪下。刘体纯按照规矩,跪下去叩了三个头,但没有马上说话。按说,刘体纯从少年起就跟李自成起义,出生入死,被李自成视为亲信爱将,不应在反映意见时有所顾虑,但如今由于是君臣关系,使刘体纯不得不有点胆怯。李自成见他叩头后却不说话,感到奇怪,没有叫他平身,心中很急,赶快问道:
“你是不是要禀报满洲兵已经到了山海关外的事?”
刘体纯本来不是为禀报这一件尽人皆知的消息,但因心中一慌,说道:
“是的皇上,满洲的摄政王多尔衮率领满、蒙、汉八旗军队已经来到山海关城外了……”
“孤已经知道了,何用探报!”
刘体纯一惊,立刻转入正题:“听说吴三桂原来并无意投降满洲,在山海城中按兵不动,脚踩两家船。是投降大顺还是与大顺为敌,许多天不能决定……”
“可是孤差人劝他投降,又差人携带金银绸缎前去犒军,他竟然受了犒军金银,公然拒降,反而向满洲借兵,甘为汉奸败类!”
“实际情况,臣已探明,不敢直言启奏。”
李自成心中一惊:“什么实际情况?你探听到的事只管说出不妨。快说吧,二虎!”
“据说,吴三桂因知崇祯已经自缢身死,明朝已经灭亡,加之他的父母和全家人都在北京,所以他一没有在军中为崇祯发丧,也没有命将士臂缠白布,为崇祯带孝,二没有宣誓……宣誓……讨……讨……”
李自成忍不住说道:“‘宣誓讨贼’!你是重复敌人的话,何必怕说出口?往下还有什么?”
“还有,三没有派一个人去同明朝在江淮各处的文臣武将联络,共商报仇复国大计。他在观望,也在等待。到我朝差遣唐通与张若麒前来山海犒军劝降时候,事情已经迟了,吴三桂已经决定与我为敌。”
“为什么吴三桂下决心与我为敌?”
“启奏皇上,吴三桂虽系武人,但是他久为边将,处在局势多变的争战之地,十分机警。他一面不断派细作侦探北京情况,一面也侦探沈阳满洲动静,对满洲朝野事十分清楚。”
李自成问道:“听说他起初也有意向我朝奉表投降,后来变卦了,到底是什么道理?”
刘体纯停了片刻,偷偷地望了刘宗敏一眼,下决心回奏说:“皇上!臣哥哥刘体仁追随皇上起义,死在战场。那时臣只有十二三岁,蒙陛下留在身边,以小弟弟相待。据臣判断,明日上午必有恶战,决定胜负。臣幸蒙皇上培养,得为皇上的亲信将领,明日定当勇猛向前拼死杀敌,以报皇恩。说不定明日臣出战后,将会陈尸石河滩上,马踏为泥,所以此刻纵然获罪,也将埋在心中的一些话全倒出来!”
李自成也动了感情,片刻间不顾自己的皇帝身份,轻声说:“二虎兄弟,你说吧,说吧!”
刘体纯说:“吴三桂虽说是镇守宁远的武将,但是他父子两代位居总兵,他舅父祖大寿也是总兵,所以对明朝的朝政腐败、种种亡国弊政,早已清楚。他风闻皇上近些年统率仁义之师,纵横数省,所向无敌,深受百姓拥戴,望风迎降。崇祯看清楚北京局势万分危急,下密诏命他火速放弃宁远,只护送宁远百姓进关,星夜到北京守城。他只携带十来万宁远士民和将士家属,谎称五十万人,走得很慢。当时没有满兵追赶。他如有忠心救主,应分出一部人马护送百姓,亲自率领两万精兵,日夜赶路,早到北京,部署守城。如若那样,北京人心安定,朝廷安稳,唐通不会出居庸关三十里迎降。如若那样,明朝虽不能不亡国,至少可以不会迅速灭亡。因为他不是明朝的忠臣,所以误了崇祯皇帝,断送了明朝江山。”
“孤进了燕京之后,他为什么不赶快投降?”
“他在看北京情况,每日派细作刺探消息。”
“后来他为什么决计要与我大顺为敌?”
刘体纯又忍耐片刻,用十分沉痛的语调说道:“皇上!明日血战,臣说不定会战死沙场,以后永无向皇上陈奏实情之日。倘若所奏不实,触犯圣怒,请治臣妄论朝政之罪。这不是平常时候,臣秉忠直言,死而无憾!”
李自成从来没有看见过刘体纯在他面前说话有这样的神情和口气,他既为二虎的忠诚所感动,也增加了他对明日大决战不利的预感。一反他平日冷静沉着的习惯,双目含着怒意,望着刘体纯说道:
“二虎,不管你心中有什么话,该倒出来的你赶快倒出来,不要顾忌!坐在这里的没有一个外人,不能够走露消息。你知道什么情况,快快说出!”
刘体纯望了刘宗敏一眼,看见刘宗敏的神色严厉,分明是不高兴他在皇上面前说得太多;然而他又看见军师神情淡然,分明是鼓励他向皇上大胆进言。他抬起头向李自成慷慨说道:
“启奏皇上,吴三桂在起初确实有降顺之意。原因是崇祯已死,明朝已亡,他已经是无主的亡国武臣,以数万孤军守着山海孤城,粮饷没有来源,也没有一处援兵,还有十几万从宁远携来的眷属和百姓,分散安插在山海卫附近地方,如何生存?这时他为自己和为进关来的军民生死打算,只有向大顺投降才是生路。可是几天之后,他突然变了,拿定主意,坚不投降……”
“他为什么忽然间改变主意?”
“他天天得到细作禀报,不但对北京的情况尽知,也知道各地方的许多情况。那时吴三桂天天同他手下的文武官员商议,骂道,骂道,骂道……总之,他下决心不降了!”
“为什么有此变化?”
“他知道我朝进入北京以后,抓了几百明朝的六品以上文臣,酷刑拷打,向他们逼要银子,拿不出银子的拷打至死。这件事使吴三桂十分不满,认为自古得天下的创业之主都是用心招降前朝旧臣、笼络人心。怎么能这样呢?吴三桂骂我们是,是,是……”
刘宗敏插言说:“眼下不是谈闲话的时候,与明日作战不相干的话,不必说吧。”
李自成说道:“我奇怪吴三桂的父母和全家都在我的手中,他到底为什么忽然变卦,决心与我为敌。献策,你是军师,二虎平日可向你禀报过么?”
宋献策欠身回答:“回陛下,自从在襄京建制,刘体纯专掌指挥细作,刺探敌情,向臣禀报,建功不小。但是凡关于我朝得失大事,政事内情,外边怎么议论,他从来不露口风。如今他要向陛下陈奏的,事关吴逆由打算投降到决计背叛,甘为汉奸的曲折实情,不妨让他奏明,以便我们制定应变之策。”
李自成向刘体纯轻轻点一下头,意思是让他快说。刘体纯接着刚才未完的话头启奏:
“吴三桂正在举棋不定,忽又得到细作禀报,说我们的总哨刘爷住在田皇亲公馆,听说田皇亲病死后留下两位美妾,都是江南名妓。一个叫顾寿,在北京城破前跟着田府中一个唱小生的戏子逃走了。刘爷一怒之下,杀了几个有牵连的戏子。细作又报称刘爷听说还有一个叫陈圆圆的,也是田皇亲带回的江南名妓,比顾寿更美,就派人将吴襄抓来,逼他献出陈圆圆。吴襄回答说陈圆圆已经到了宁远。刘爷不信,拷打吴襄。实际上……”
李自成说道:“实际上我立刻下旨,叫刘爷将吴襄送回家去,对吴公馆妥加保护。”
“臣知道皇上为着招降吴三桂,对吴公馆妥加保护。臣刚才所言,是指吴三桂的细作回去向吴三桂禀报他父亲吴襄受到拷掠,激起他拍案大怒,决意反抗大顺,赶快向满洲借兵。”
“吴三桂决计不降,还有别的原因么?”
“还有,还有,至少还有三个原因。”
“哪三个原因?”
“据细作禀报,在山海城中,吴三桂同文武官员们纷纷议论,指出我大顺占领北京后很快就露出了要命弱点。比如说,我朝让数万将士驻扎城内,住在民宅,军民混杂,发生抢劫百姓、奸淫妇女之事,引起许多妇女自尽,这件事最失人心。第二件事,北京虽是繁华京城,俗话说在皇帝辇毂之下,居住着许多勋旧世家,达官贵人,可是最多的还是平民百姓,他们既不能靠俸禄,也不能靠庄稼,好像是在青石板儿上过生活。他们平日生活就十分艰难,何况乱世!千家万户的平民百姓平日常听说李闯王率领的是仁义之师,所到之处开仓放赈,救民水火,可是进北京后不但无开仓放赈之事,反而骚扰百姓,使百姓大失所望,日子反不如从前,由人心厌明变成思念旧主。北京城内和四郊地方常贴出反抗大顺的无头招贴,防不胜防,禁止不住。这种情况,吴三桂的细作岂能不报到山海?能够瞒得住吴三桂么?还有,陛下,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