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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阳-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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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文洪率领一小批人膛着没到小腿肚的水流来到大河边上。 
  他忽然影影绰绰看见一个黑人影站在那里。 
  陈文洪喝问:“哪一个?” 
  那人站在那里兀自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只在那儿寻思什么。 
  小陈举起冲锋枪要冲过去。 
  陈文洪一把抓住小陈的胳膊。他膛着泥水艰难地跑上去。 
  这时,那沉默的人好像才发现这茫茫大野里,还有人在旁边,就慢慢转过身来。刺眼的电光忽地一闪,把这人和停在附近的一辆小吉普还有警卫战士都一起照亮。陈文洪又是心疼,又是喜悦地喊: 
  “秦副司令,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他心里一阵滚烫,喊了一句再也说不下去。 
  雨水从秦震的头上冲到脸上,然后顺着袖口往下滴,他缓缓说道: 
  “果然,山洪暴发了!” 
  山洪,山洪,陈文洪在延安曾经以大无畏的精神战胜过它。不过,那时是他一个人,现在是千军万马呀!那回想倏然一下涌上心头,又倏然一下从心头滑过。 

  
  



第十一章 夜露



    


  陈文洪从警卫员手中拿过雨衣,想给秦震披上。 
  秦震轻轻推开说: 
  “大家都一样么!” 
  这时,原来在河边待命的队伍里,有几个人踩着泥浆扑哧扑哧地走了过来,从秦震、陈文洪身旁走过去。他们好像在察看河床,找寻渡口,根本没留心,在这样风天雨夜,也委实看不清楚这里站的是谁。秦震和陈文洪却同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笑呵呵地说: 
  “好老天爷,让我们跟敌人来场游泳比赛呀!” 
  这是牟春光,人们可以想见这个矮小粗壮的人摇晃着膀子边走边说的模样。 
  在这种焦的紧急时刻,一个普通战士发出这样一种泰然的声调,对于指挥员来说,真是一种无以形容的安慰、支持和鼓励。 
  几个战士带着笑语,没入黑暗,没入风雨。 
  秦震捅了捅陈文洪的胁部,小声说: 
  “听见没有?师长同志!” 
  “战士是乐观的……” 
  “对呀,有乐观的战士,就会有乐观的师长。” 
  在秦震从容、镇定的神态之下,陈文洪说: 
  “首长!我想下水探一探……” 
  “莫忙,我先问你,河那面情况怎样?” 
  “军部带两个团已渡河,山洪切断了后路……” 
  “这天王老子硬是要发道洪水,给他们找个空隙……我怕他们避实就虚,乘机溜之乎也。” 
  “我也这样想。” 
  秦震决然转过头,对黄参谋吩咐:“发报给军部,叫他们狠狠咬住不放,我们后续部队急速涉渡!” 
  话没说完,河彼岸又升起几颗红色信号弹,不过愈来愈远了,陈文洪见此情况,一股怒气直冲而上,两眼霍然一亮。 
  秦震一挥手,用压倒风雷雨电的洪亮声音吼道: 
  “莫管闲事,莫管闲事,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想探一探河水深浅,看能不能寻路涉渡。” 
  秦震点点头说:“这倒是要紧的一步棋,我去!” 
  “那不行,你坐到车上去,先避一避雨吧!” 
  秦震伸手往黑茫茫对岸一指说: 
  “我的坐处在那里!” 
  陈文洪一听这话,心如火燎。可秦震还有点迟疑: 
  “要不让一科长陈葵去……” 
  话未说完便被陈文洪截断: 
  “我是一师之长,我必须向军部告急,急如星火,把一师人带过河去。再说,怕陈葵也没有我这样水性呢!” 
  经这一提,秦震蓦地想起陈文洪在延安从暴发的山洪中抢救白洁的事来,就点点头说: 
  “好吧,你去吧!” 
  陈文洪立即组织了十个人的一支小队伍。为了便于联络,每人颈上扎了一块白毛巾,手里拿一支手电筒。参谋和警卫员都想抢在前面,却给师长一声喝住,他决然说: 
  “听我的!我打头……” 
  秦震站在河岸上,借着闪电的光亮,见那黑压压的怒涛,阵势实在不小,便说: 
  “还是听我决定:侦察科长理所当然走在前面,师长在中间掌握全局,一科长陈葵留在我这里跟我组织队伍。你们探路探成功了,把十支手电筒打亮,划圆圈,给我们个信号,我们就放队伍,走吧!” 
  陈文洪一行十人,一个跟一个下河去了。 
  风雨紧逼,山洪猛泻,洪水溢出河床,白茫茫好像无边无际的大海,浪涛旋转,水势汹涌,一个漩涡跟着一个漩涡奔腾。陈文洪蹚水前行的时候,虽然两只赤脚直打滑,却并不觉得阻力强大,原来这还是洪水漫溢的河滩。向前又跋涉了十几分钟才真正进入河身,立刻就觉得水声喧腾、山洪凶猛异常了。水一下淹到胸部,水的浮力把他浮得两脚悬空,雨的压力又把他往水里按压,他立刻觉得头重脚轻,眼看就要随流而去。他刚想趁势凫游,不知谁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他才猛一挣扎,闯进急流。 
  这段时间里,秦震在风雨中巍然不动,目不旁瞬地盯住黑暗中那些手电筒的光影。远了,远了,变成一些黄点子,像萤火虫一样,而忽然间这些萤火虫都不见了。 
  秦震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伸手向眉峰上揩了一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又揉了揉眼睛,水流到眼内,刺得煞是疼痛。 
  还是一片漆黑,这时间,电闪不明了,雷声不响了,天地之间凝然一片沉闷,只听得山洪狂呜怒吼。风把雨吹得唰唰直响,就像整个天空和地下都在打着旋转飞腾。他突然大叫: 
  “灯光,灯光,一科长!那是不是灯光?” 
  一科长陈葵望了一阵说:“是,是灯光……” 
  原来灯光在秦震眼中失去那一刻间,正是十个人陷入汹涌激流,在水里奋力挣扎的时候。好在,河心的急流并不太宽。陈文洪他们紧紧拉住手,你牵我,我牵你,一下登上彼岸,在漫漫泥水里,脚踏着了实地。 
  这是何等的喜悦啊! 
  这是何等的欢畅啊! 
  他们十个人紧紧靠在一起,高高举起十支手电筒,一起在空中划着圆圈,发出胜利的信号。 
  陈文洪觉得这山洪声势虽大,强渡并不太难。 
  谁知,冥冥之中好像天公知道了他的藐视,从而故意作难,一股更凶更猛的山洪一刹那间倾泻而下,水位猛增,他们站脚的河滩,一时浪涛汹涌,一下淹没到他们的腿根。 
  “糟了!——不好过了!” 
  他们连忙撤出一段路,找到一个陡坡站了上去,陈文洪摇晃着手电筒,他心里却疑虑地想道:“这路怕不行了。” 
  秦震第一眼看到灯光信号,就立刻吼道: 
  “给我一匹马!” 
  一科长说:“是不是从报话机上先联系一下?” 
  “联系,联系,”他指指彼岸的灯光,“这不是在联系吗?” 
  给秦震牵来的是陈文洪的那匹黑骏马,它好像在为它的主人的命运担心、着急,仰起脖颈来悲怆地嘶鸣,不肯让这个陌生人骑到背上。秦震却紧紧抓住马辔头,霍地翻身上了马,回过头来命令一科长: 
  “组织后续部队按照序列迅速从这儿涉渡前进!” 
  紧跟着秦震,三五个骑兵也策马跃入河中,一时踏得水沫飞溅,浪花四起,有一个骑兵拼命打着马,好容易跑到秦震前面去,回过头向秦震猛喝一声: 
  “跟我来……” 
  手电筒的光圈,透过风雨,透过黑夜,在转动着,转动着。 
    


  天地间一时形成两股洪流: 
  一条是风云雷雨、山洪暴发的大自然的洪流。 
  一条是与汹涌的大自然奋勇搏斗的人的洪流。 
  如果说前者是横暴的,那么后者是无畏的。 
  正是这两股洪流,冲激出人生中那种最可珍贵的品德、精神、力量。 
  秦震纵马投入河心横冲狂泻的急流。竟不如他所想象那样容易,那是由于更大的山洪到来了,这里已不像刚才陈文洪蹚过时那么容易。于是,他把缰绳紧紧提住,凭借着马的浮游,冲到大河彼岸。他拍马跑到陈文洪跟前,立刻喊道: 
  “中间那段流量大,流速急,有危险!” 
  说罢掉转马头,又往河心里跑。 
  这时,陈文洪急了,他一步窜上去,紧紧扭着马嚼口不放。秦震刚下马,陈文洪已经跃上马背。 
  秦震在风雨中喊叫: 
  “等一下,两边渡口组织渡河指挥部,我在这边,你把你的报话机留给我么!” 
  陈文洪脑袋嗡的一声爆炸了一样,猛想到刚才慌忙中竟忘记了带报话机,是多么大的错误,马上喊道:“我立刻调来……”话未说完,拨马便走。 
  马对它的主人那样亲热,它转过脖颈用柔软的嘴唇灵敏地触动他的膝盖头。他抚慰地伸手拍了拍马颈项,黑骏马一甩尾巴又跑下河床。跑了一段路,陈文洪忽然觉得马像失了前蹄,两只前腿猛地向下一屈,陈文洪连忙握紧缰绳往上一提,马头浮出水面。这时,又一道利闪闪烁而下,陈文洪乘这亮光一看,只见一片黑色的浊流恶浪紧紧翻滚,陈文洪觉得自己在马背上轻轻摇晃起来。他知道这是进入了水深流急的河心险区。马鼻孔紧张地一张一翕,扑哧扑哧,喘气喷水,前后四蹄扒水。原来,马已经在水里浮游起来。陈文洪整个身躯俯在马背上,紧握住缰绳。他脑子一闪,想到秦副司令刚才是从激流中浮过去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他知道这不是想这些杂思悬念的时候,立即咬紧牙关,在激流中奋进。 
  风在呼啸,雨在旋转,随着雷电的照耀,雨水像无数条发亮的银龙在倏倏闪烁。 
  正在这时,渡口上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一科长陈葵由于未得到大河彼岸的确实情况,对于此时此地究竟使用哪个连队闯关产生了顾虑。因为每一个指挥员对于不同的连会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和偏爱。陈葵几次在火线上跟七连一道作战,眼见七连那股子火辣辣的勇猛劲儿,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六连虽已拥挤在河边,待命已久,由于陈葵了解这是一个十分过硬的任务,这个责任落在了他一人肩头,他便毅然下定决心命令:“七连在前,六连续进。”谁知这一来就引起了纠纷,本来这两个连队是师里两把尖刀,不过七连更擅长主攻碰硬。本来使用七连,是万全之计,可是六连已先到河边,硬让他给七连让路,这一点刺痛了六连人的心,立刻引起群情哗然,议论纷纷。风雨暴乱,人声嘈杂,六连长对一科长的喊叫装作未听见,反正六连已经开始涉水了,他就满怀着一腔耻辱感,猛力跑到前面,把手一招,自顾喊:“快!快!……”继续蹚水前进。这就形成两个连队,在南方暴风雨泽国之夜,彼此展开一场剧烈拼斗。六联想抢在前面,七连又想超过六连,就这样,他们通过水漫地进入了大河激流。一时之间,怒涛声、风雨声、呐喊声,响成一片,蓝色电光哗地一闪,眼看白浪涛天而起。七连准备泅渡。可是,一个战士身上背负着几十斤重的枪支弹药,泅渡谈何容易?六连也不示弱,决心涉渡。这时,牟春光突然站出来大声猛喊: 
  “抱一根竹筒凫水前进!” 
  原来牟春光这人人粗心细,他们刚才沿着河岸观察时,他灵机一动就想出一个主意,在竹林里砍伐了许多长竹筒扛在肩上。 
  牟春光喊:“我打头,跟我来!” 
  于是,他们整个队伍,投入急流。竹筒浮力很大,人们凭借着它的浮力,在狂涛乱卷中破浪前进。 
  陈文洪骑马浮过急流,迎头正遇到泅渡部队,他立刻询问: 
  “哪个连的?” 
  “六连的。” 
  是笑吟吟的声音,——在这大自然狂暴可以吞噬一切、消灭一切,一个人的肉体一刹那间可以压成齑粉的时刻,透过暴风雨却传出这样笑吟吟的声音。 
  陈文洪连忙问: 
  “是牟春光吗?” 
  “是我,师长!没什么闯不过的鬼门关!” 
  原来牟春光涉渡到中心急流深处,洪流一下把人浮起来。大家慌张中有的就喝了几口水。但见牟春光这个小个子忽然借着竹筒的浮力,一手把牢竹筒,一手划水,就凫进了激流。于是他身后战士们一个跟一个横断恶浪,战胜洪峰。 
  一个普通战士的智慧有时成为决定一场战斗胜负的关键,就像一点闪光立即燃出一片光明。陈文洪从牟春光得到启发,当他勒着马,想回过头再看一眼时,他突然听到从涛鸣雨吼中送来一片呐喊声: 
  “六连过河了!” 
  “六连胜利了!” 
  他暗暗欣赏,自言自语: 
  “战士面前,不论山洪风暴、天崩地裂,只有一个心意,就是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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