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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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靖儿固士珍这边,收编了白脸娃娃并得知老连长亡故之后,即刻派了张子刚骨头皂到西安省面见杨虎城,表达归附之意,其意图当然是欲取代老连长入主东秦岭地区。但是,早知唐、固恶名的杨虎城只给了一句话:“可以给你们编一个旅,但须先整饬军纪。”唐靖儿固士珍得此一句话,便把前半句宣传为对他们的认可,把后半句放话为整饬老连长部队的“军纪”。于是,由固士珍白脸娃娃打先锋,气势汹汹朝商县城进逼而来。
其实,杨虎城哪里就任由了他们这些秦岭山里的土豹子胡作。他未给李念劳什么实质承诺,也未给唐、固正经眼色,而是派出了他手下的韩世本团、张志厚团,日夜兼程,赴商县城收拾老连长的残局并控制东秦岭以至豫鄂边境的局面。如此一来,东有左撇子右跛子,南有固士珍白脸娃娃,西有杨部的韩、张二团,三股军事力量齐向商县城进逼。一场大战在即,苦胆湾人又进入了新一轮“跑贼”的恐怖之中……
如上局势,统统装在陈八卦的脑子里,他在孙老者的家里给高二石一五一十地作着详细分析。面对时局新变,高二石在心里琢磨着他自己的护村方略。
孙老者在泥坯上写字,跟前围着他的一群孙子———金虎、跟虎、三虎,还有程珍珠的女儿玛瑙。孙老者写一个字,就教他们念一声。金虎、玛瑙已上了初等小学,知道规矩,端坐于小板凳上,目不斜视。跟虎、三虎尚小,一个藏在爷的怀里,一个爬在爷的膝上。
孙老者念:“西域贾人,有奉珠求售于尚文者,索价六十万。识者曰,此所谓押忽大珠也,六十万酬之,不为过矣。文问曰,此宝作何用?答曰:含之可不渴。文曰,一人含之,千万人不渴,则诚宝也!若一珠止济一人,为用已微。吾所谓宝者,米粟是也,有则百姓安,无则天下乱,岂不愈于彼乎?”
爷教一句,孙子们跟着念一句。念了句子又讲含义,又在泥坯上一笔一画地教他们写,教他们认,极尽耐心,极尽苦心。
陈八卦注视着这一群孩子,想起自己的小外甥,那个去西北大学攻地质的小亮亮,怎么就和老连长大婆子的一双儿女同了志合了道?冯大人搞清党,他们同时被抓被捕,可老连长的儿女被人赎出,小亮亮却不知下落。一时间,他神情凄楚起来,心想这明日的江山未来的世界,就目下中国地面上蹦的这几个猴,恐谁也撑不起社稷扶不住犁耙……
高二石看着泥坯上的字,渐写渐干,几个娃娃也迫于爷的威严勉力背诵,就忍不住说:“爷,你教的这书还是民国元年的,如今都到民国二十一年了,初小高小早用了统编新书,这旧书早都作废了!”
孙老者说:“二石啊,新书旧书只要教娃们治国齐家识道理,这就是好书。如果教给咱们后代的全是人家的道理,那就不是好书了!”
葫芦豹(2)
陈八卦猛然醒悟,也附和着说:“听人说东三省的学校全换了课本,这不是好征兆,树棵子从根上勒断,叶干枝枯是要不了多少时间的。”
二石说:“日本人倒也离咱远着,只是老连长死了窝里乱了,这瞎锤子固士珍说来就来,咱这护校队要从民团里拉出来不说,恐怕还得配上重火力哩!”
陈八卦说:“此言差矣!在我看来,不护校就是最大的护校。你想么,瞎锤子其所以在高等小学下工夫闹事,主要是和孙校长结仇执气。如今孙校长叫人杀啦,他的仇就算报啦,一场事也就了啦,如果咱再弄些人刀刀枪枪的咋唬,那他不想收拾你也得收拾你。就是在孙老者面前,恐怕他固士珍还得装个正经晚辈。当年着,孙老者还说叫他去北山学手艺哩!至于学校里这些先生,这些学生,稍微聪明一些的人都知道,到了明儿,这些人就不可估量,谁知道这中间出啥人呀?再说了,如今的固士珍,人耍大了,就要吃笸篮大的馍。他想的是坐商县呀,进西省呀,恨不得明儿就和老蒋拜把子呀———”高二石打断他的话,说:“他进县进省都要从咱这儿过呀,从咱这儿过就肯定要踩踏咱。军需粮秣呀,人役夫差呀,全由咱背咱背不起,一口拒绝了咱又得罪不起。你说咱这三百多户近两千的老少,也不是说跑就跑得了的?”
孙老者把几个娃轰到椿树底下去耍,他卷起袍角一下一下捋着毛笔上的泥水。之后,头朝老圈椅上一仰,身子困得嘴都合不拢。片刻,他长吁几口气,翘翘着胡子说:“看你说这样子啊,这次是队伍和队伍之间闹事哩,说白了就是争地盘抢王位哩。要是这啊,我看护校队还是继续搁在民团里,最要的是武器要管好,要不过路的队伍谁见枪杆子谁眼红。民团上,咱是明散暗不散,粮秣上咱叫各家准备上些,到时候还在大堰上搭饭棚,兵不进村,马不踏田,糊汤面竹叶茶照旧送到大堰上,一切应承由我出面,只要我走得动。你瞎锤子再瞎,我也不是没操你的心,就是白脸,他也是咱州川的娃么!就是他武关竹林关上来的左右二将,他们也曾是老连长的左臂右膀,当年到我门上,哪个不是上席的客?再说他杨虎城的人马来了,咱就叫娃们唱歌欢迎啊,他杨主席不是也发令鼓励教育么?按我的心思,哪一路的队伍都离不开百姓,谁得罪了百姓,谁就应了你陈八卦说的,枝干叶枯要不了多长时间。”
孙老者的话当然也有道理,也有多少年都屡试不爽的道理。但是,毕竟年头儿不一样了,长虫有了碗粗的腰就变蟒呀,鲤鱼到了河津就要跳龙门,蛤蟆成了坑里的王就想吃天鹅。陈八卦说:“如今的世事是十八王子乱当家,真龙天子和草莽英雄混在一起你就认不清。不过最要的一条你老人家可要记着,野的终究是野的,爱怜不能治世,驯化难革物种。像固士珍这种人,你叫他安分守己做庄稼,你叫他一老本分学手艺,他娘怀的就不是那个胎!所以呀,二石你还是要多想几步棋,近两千口人在你手里握着,千万不敢再有个啥闪失。前年着一时死了八个,做哭丧棒把村沿子上的柳树棍都砍光了,再要出事你娃就跪着在村里走路。”
高二石说:“我想好了,有您二位爷保佑着,我能把圪蹴在兵灾战祸夹缝中的苦胆湾百姓守护住。老者爷说的对,福吉爷说的也对。只是我想,得早早把村里拄拐杖的老人学龄前的儿童奶娃娃的媳妇,先行上山进洞。青壮年的男女守在村里,没事了依旧耕织,听从孙老者应酬事由,有事了或跑或走或护村看家都是麻利人,就是遇着蛮子进村,也不怕他横行胡来。总之,护校队及民团的武器不能出世,埋在谁家窖里谁操心,过后对付土匪逛山绑票抢劫,民团还是民团,这一点不敢马虎。”
陈八卦说:“娃你这想法好着哩,只是往后不能再指望这俩老朽了。孙老者膝盖上爬的那几个是他的命根子,往后他是拿老命熬油点小命的灯。可我指望啥呀,我本是尘世外的人,庙里的灯油,学里的柴火,都准我的事,可我积福行善救得了谁呀?我连我都救不了。老连长一死,我送往县上的青油连豆料钱都收不回来,我的油坊关门呀。唉,想当年,物阜民康启佑惟凭列圣德,谷熟人育尊宁永赖诸神扶,可如今———”
高二石拖着哭腔扶着陈八卦说:“福吉爷,你可不能走啊!”
高等小学没了专职的护校队,治理上全凭牛闲蛋的一柄长把铁锨。牛闲蛋也不是当年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动不动就拿锨把捅学生了。如今的他治校全凭拿嘴说,长把铁锨主要用来铲杂草修道路务花园。人都说这牛闲蛋说话做事跟换了个人一样,他说我这长进是当学生当出来的。先生们也确实佩服,每当上课的钟声一响,他就提了铁锨进了教室,真真诚诚地坐在最后边。多少年里,他跟班撵级,逐册苦读,书已念到第八册。唐文诗校长说,他插在学生伙里,认真耕作幼年时荒芜了的心田,书照背,仿照写,歌照唱,操照做,把一颗粗糙的心修得文质彬彬,也算是苦胆湾少不了的一个人才。
孙老者的孙女玛瑙是初小唯一的女生,牛闲蛋就少不了接来送去,这就熟识了玛瑙之母程珍珠。待知道了程珍珠和已故孙校长的根根梢梢,他就佩服了她的胆识和深情;佩服了她的胆识和深情,就更佩服了二嫂饶的胸怀和雅量。程珍珠是有文化的女人,她除了协理染坊侍候老小外,就帮助公公在家教几个孙子读书习字。孙家的一堆媳妇里,已故孙团长的未亡人琴,也是能算会写的人,这样牛闲蛋就生出一个想法,他想仿照当年孙校长在农闲开办“平民识字班”的办法,也在冬闲之时办个妇女识字班,教员就请程珍珠和琴担任。他这想法也得到了新任保长孙庆吉的支持,这位尿床王说:“土地爷爷本姓张,庙庙盖在山顶上,上来下去不方便,尻子磨得出溜儿光。这识字班的地方准我的,我后晌就派人打扫坡上的土地庙!”
葫芦豹(3)
但是,这想法要实行起来,还得孙老者点头。
话在孙家一说透,二嫂饶就真心支持,她说大大不是只把他孙子的读书看得重,我们要是生在他的膝下,他也会教的。但她说她年纪大了,家务上也离不开,就说叫三嫂忍也去识字班,屋里她一人能撑住。这话给忍一说,忍却一口拒绝,说妯娌仨人当先生的当先生,当学生的当学生,叫二嫂一人侍候一家老少的吃喝,谁心里能过去?一个识字的话题把孙家的四个媳妇激活了,连年丧夫的沉重一下子轻了许多。吵吵来嚷嚷去,比较统一的意见是:程珍珠和琴都去识字班当先生,回到家里再教饶和忍。大家说,都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哩,烧火做饭着就把字认了。
可这事在孙老者跟前打了绊子。
孙老者给牛闲蛋说:“办识字班是好事,但你办得不是时候。”就说了目下东秦岭的军政形势,老连长一死窝子内乱,东路里守军要进城讨伐,唐、固要趁机争抢地盘,西安省的正规军要来收拾乱局,百姓尚不知何去何从,哪有一片安宁地方搁置一张书桌?土地庙地方是好,庙门上昔年就有对联说是:威镇一方旦暮豺狼远遁,灵拥万户春秋稼穑丰登。可你没想,万一兵匪突袭,一堆女人不是反而成了对狼虫的吸引?荒年乱世里,切记不要把妇女集合在一堆里做事,越分散越安全,游狗闻见荤腥就不要命,逛山丁勇看见一堆女人他能撒了手?
事情传到高二石那里,他就把牛闲蛋臭骂了一顿,说你是给长年不沾荤腥的豺狼准备一碗肉丸子啊?得是脑子发昏啦?还念了八册书哩,你从一册念去吧!
牛闲蛋没有对骂,没有发火,他忍了,他认了。人家高二石说得在理。事情传到孙老者那里,孙老者说:“这牛闲蛋有了八册书的涵养,他接着念第九册吧!”
孙老者又叫来高二石。在大椿树底下,他指着树顶上斗大的葫芦豹窝说:“野东西也会变啊,你看我这一群娃在树下面写字,指头蛋儿大的黑蜂在头上嗡嗡。娃写他的字,蜂做它的活,我这几十年了,人蜂安然相处,为啥哩?蜂知道我能善待它,性子也就习乖了么!”高二石抓耳挠腮不解其意,就恳求着说:“好我爷哩,我还急着哩!王山上的洞还要加固,有几处栈道的栈椽朽了,栈板裂了———”
孙老者抚着高二石头上的短茬子头发,软软着声说:“好我娃哩,你不急你不急,有爷在哩么!你听爷说,做啥事不要太硬、太撑、太倔、太过,人常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心不一定办成好事。你看你,怎么能粗口大气着跟牛校董说话哩?你当学生着人家就是校董,又是上辈子人,前寿五旬迎花甲,待过十载祝古稀。在他面前,再说你还是个娃呀!”
高二石又急又感动,连说:“好爷哩好爷哩,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孙老者又说:“好娃哩,牛校董当年着是毛里杂碎的,外号牛闲蛋嘛!可人家撵班级念了八册书,习性上有了谦谦君子气,教育能改变人,爱怜能改变人,敬神也能改变人,这你要记着!爷再给你说三句话,你往后期前途还大着哩,爷这三句话你要装在心里———莫看谁的官大,莫看谁的钱多,要看谁肚里装的书多。”
初冬的暖阳下,孙老者领着他的一群孙子在院里写仿,一个杌子上爬一个娃,散散落落列坐他的周围。孙老者头戴蚂蚱腿的石头镜,仰在老圈椅上,一手撑了古书在读。他头戴黑呢帽顶子,脑后光光亮亮地拖着一条尺把长的花白小辫儿。辫分三股,夹以梭线,黑色绦带扎了辫梢,绦带的两个穗子静垂于椅背外边,阳光下十分好看。自十八娃走后,给他梳头扎辫的活就由饶来承当。饶是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