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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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干就把桌子擦一擦,”木鱼的妈妈两手抱在胸前,斜着眼睛用胳膊肘远程指挥,“都起灰了,没看见吗?”
她转过脸来对着木鱼,刹那之间变得和颜悦色,“小瑜,想不想吃什么?”她染成紫红的头发在根稍处露出一小段触目的银白,仿佛岁月洒下的霜。
“不想。”木鱼对她说,口气淡得像冰。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木鱼和他妈妈说话,不由吃了一惊。
“那……妈妈去办点事情,晚上要请人吃饭,明天再来看你,你记得把慢锅里的黑鱼汤喝了,”他妈妈脸上掠过一丝窘迫,看看我,“小林,你们慢慢聊哦。”
木鱼的妈妈和她那个大得触目惊心的LV皮包消失在门外,木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把小梅叫过来,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钱票子递给她,“给,给你,”他看着保姆诧异的脸色,“不,不是叫你走,你辛苦了,今,今天晚上,去看,看,看场电影什,什么,我不,不要紧……”木鱼又恢复谦和诚恳的样子,眼睛微笑着眯起来,像是他在求人。
小保姆回过神来,红着脸笑了,谢过,拿了钱高高兴兴出门了。
屋子里就剩下我和木鱼两个人,静得仿佛空气在头顶上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我发现了木鱼的秘密,木鱼也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其实,喜欢一个人,算不上什么秘密,可是,被看穿的瞬间,的确有种无法分门别类的难堪。那天在公共汽车上和老妈说话时,我就感觉到了。
沉默许久,木鱼问我,“她,她收,收到我的花了吗?”
“收到了。”
“她,怎么说的?”
“我姐姐,她说,你很会做人,到底是有钱人家出来的,说你有眼界,”我说,“其实我姐姐这个人很俗气。”
他淡淡地笑笑。
“还有,我姐姐大你五岁。”
木鱼看看我,又看看窗外的天,回过头来,“大S不是也比仔仔大五岁。”
我服了他,终于忍不住,“你也许觉得自己是仔仔,可是我真的不觉得我姐姐是大S。她……………”我咽下一口唾沫,“她不适合你。”
“为什么?”木鱼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她觉得你像个小孩。”
木鱼沉默了一会,抿起嘴唇,眼睛里闪着一种别样的神采,“我会让她刮,刮目相看。”
“可是你为什么喜欢我姐姐?”
“我喜欢她笑的样子,还有,”木鱼咬咬嘴唇,“她其实也像,像个小孩,得到了自己想,想要的东西,就很开心,以为自己赢了。”
我在暮色里走进家门,姐姐也刚到家,她今天有个极其重要的客户,还穿着一丝不苟的套装,脚上套着拖鞋,急不可耐地去冰箱里拿出一片西式火腿,站在打开的冰箱门边大嚼起来。她问我,“果冻你看我干嘛?”
“没什么。”我转过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心里想着木鱼说的“我喜欢她笑的样子”,依然觉得难以想像。
老爸坐在客厅一角的灯下看报,观世音菩萨面前插着一柱香。老爸手里的报纸半天没有翻动,仔细一看,他的脸色不好。
“三十三岁,上有老下有小,女儿才五岁,在医院里拉着我求我救救她爸爸……”老爸在饭桌上叹气。
“吃饭。”老妈说。
“肾衰竭吗?”我问。
老爸点点头。
老爸烧香的机率比老妈高,但是,没有哪一回像今天这样,像一个闷棍朝我脑门打过来,面前的饭菜一下子全没了味道。
天一样蓝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小敏姐姐的家被贼撬了。她和她妈出门散步,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回到家,发现一个房间窗户上的铁栏杆被人用老虎钳夹断拧开一个大缝,不料小偷就躲在穿衣柜里,趁她们母女惊愕的时候夺门而出,不巧刚好把八个月身孕的小敏姐姐撞到在地。
老妈回家的时候已经快临晨一点,姐姐早已睡了,老爸坐在客厅的灯下看报,见她进门,马上问,“怎么样?”
老妈慢条斯理地换上拖鞋,脸色很疲惫,过一会儿,摇了摇头,“人没事,孩子流掉了,”她回头看见我,“你怎么还不睡?”
“明天英语考试。”我找了个借口,事实上,我是因为怎么也睡不着,才又爬起来读英语的。
“也不用这么用功,”老妈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水,“八个多月了,她本来就胎盘低置……小敏在救护车上还拉着我的手,说要保孩子,”她叹了口气,“就是能保,那样保下来,谁养啊?”她又摇摇头。
老爸的脸色僵了好一会,直到老妈说完最后一句,才舒缓过来,化成长长一声叹息推推眼镜。
“现在的小偷也太厉害了,”老妈站在客厅的玻璃窗前巡视,“连铁条窗都能进来,以后还怎么办啊?以后最好再加固一下。”
“小敏不知怎么难过呢。”老爸说。
老妈看看他,喝口水,过一会,轻轻地说,“其实我倒是想,没了孩子,也不见得是坏事。她还年轻,要想重新开始……哪个男人肯真心接受别人的孩子?”
老爸默默地看着老妈,半天没有说话。
“还有,那件事不行,”老妈喝完杯子里的水,“你们家七大姑八大姨,我们帮了多少年,现在你爸都已经不在了,怎么还事事来找我们,俗话说救急不救穷。”
“这就算最后一次了吧。”老爸小声请求。
“不行。”老妈轻声而坚决地回答。
“只不过两万块钱。”
“如果你明天上街能捡到两万块,我们转手就把钱给他们。” 老妈平静地说。她圆润而略显沙哑的声音飘在空气里,仿佛打水漂的瓦片划过池塘入境的水面,丝丝留痕。
老爸身子陷进沙发里去,又沉默了。
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对面二楼的灯也还亮着,原来的窗帘躺在我家的储物间里,现在那边的窗上挂着一面很朴素的白色窗帘,窗户开着,午夜的风微微掀动窗帘,里面透出灯光。蔡雨霏的小阿姨每天都睡得很晚,有时候我怀疑她是否一夜不睡,据说搞创作的人都喜欢熬夜,但我姐姐是个例外,她每天晚上十一点前必然上床睡觉,说是这样美容。
第二天中午,我去学校附近一家装饰商店买了块窗帘布,淡蓝色的,像天空一样的蓝。
挂上窗帘
蔡玉霏的小阿姨站在门边,看着我换下那块白色的窗帘布,再把淡蓝色的窗帘挂起来。我回头看看她,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愣了一下,看看窗帘,“正了。”
我从桌子上跳下来。雨霏的房间很小,一张木头单人床靠窗摆着,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仙人掌,圆溜溜的刺头上顶着一朵红花,开得小心翼翼,仿佛随时会掉下来。墙纸重新铺过,粉白的小花图案,床上铺着干干净净的白床单,缀着细细的蕾丝边,丝丝缕缕看上去很认真的样子。
“这花开了,”她的小阿姨自言自语般地说,然后抬起头对我笑笑,“蔡雨霏在家的时候,天天盼着它开花。等一会她回来,一定很高兴。”
我们一起静静地坐着,那天下午没课,我早早回来,为雨霏的房间换上窗帘。她的窗户对着我的窗子,从这边看过去,我房间里的桌椅摆设莫名地有种陌生感,仿佛那是别人的家。我家的空调上与众不同地戴着一顶红白格子的遮阳伞,做成个小帽子的形状,看上去很俏皮,风吹日晒,已经褪色一半。
“你们家空调上那个罩子做得真好,”她说,“你妈做的吧?”
“不,我姐姐。”那是五六年前我家装修时,姐姐自己做的,当时她念大学,闲暇时间喜欢在家做做手工,还相信世上有真正的爱情,男人的肩膀有他们嘴上说的那么可靠;现在这些信念像那个红白格罩子一样在时间里悄悄褪色,她的心慢慢变得空调房间一样,不冷不热。
雨霏的小阿姨没说话,默默地点点头。
我曾经试过把这个女人画进漫画,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她的脸上游移着一种坚毅而脆弱的东西,让我难以定夺该用什么样的笔调来表达,于是我画她的稿子总是涂了画,画了涂。同样的原因,在她面前,我多少有些胆怯,特别是和她独处的时候。
我鼓起勇气告诉她,木鱼住的那家医院有很好的肾病专家门诊,专家每个月来一次,“我们带她去看吧。”
“你知道,她这个病,很不容易看好吧?”她直接地看着我,慢慢地问。
“我知道。”我试图用同样的眼光看着她,直到她慢慢地垂下眼睛,抬起手掌,脸埋在掌心里,过了一会,肩膀轻轻地颤抖。
她抬起眼睛,脸上星罗棋布地满是泪水,“谢谢你。”
门锁打开的那个刹那,我拍拍果冻的脑袋,它竖起耳朵,撒开小腿飞快地朝门边跑去,雨霏站在门外,果冻在她的手里呜呜撒着娇变成一个毛茸茸的白球。她的一双大眼睛在果冻的耳朵旁边望着我。
雨霏望着我的那一刻,我的心像鸟一样从高空里悠悠降落,其它的一切一切,都不要紧了。我难以解释为什么她的眼光会有慑人的力量,但是,生命里有些东西,本身就不需解释,它们只是果断地予取予求。
果冻的决心
果冻挂了一个新的项圈,天蓝色,用布绳编结起来,绵软而有韧劲,拴在果冻毛茸茸的脖子上,十分亮眼,看上去也很舒服。那是前几天在一家宠物商店买的,一看到它就买了下来,我当时感觉果冻会喜欢,结果的确如此。给它戴上项圈后,它伸起两个前爪,其中一个在我的手腕上,搭脉一般轻轻地搭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伸出淡粉色的小舌头。我明白过来,那是它表现感谢的形式。好懂礼貌的小狗。我回答它“不用谢”,它这才放下前爪,继续去旁边乖乖地去玩一个毛线球。
雨霏的小阿姨在厨房里砰砰梆梆地开始忙晚饭,过一会,探出头来“小林,今天在我们家吃饭,不许走啊”,语气坚决得不容置疑,然后迅速缩回头去。厨房里飘出鸡汤的香味。
她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把果冻抱在膝盖之间,手埋在它的毛里,细细地梳理着,黄昏的烟霭缓缓在天地间弥漫开,对面的窗里,我家已经亮起灯。
从她回来到现在,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面对面坐着,果冻玩了一天,心满意足地趴在雨霏的腿上,小小的身体轻轻怵动。过一会,她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
我也对她笑笑。
我试图给她讲一个网络上看来的,关于宠物项圈的笑话,可是,本来很有趣的笑话,从我嘴里讲出来,总觉得哪里有些走样,不那么好笑,但是雨霏依然像看完戏后礼貌的观众,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些天,她好像又瘦了一些,细细的手指掩在果冻的长毛里;她看着我的眼神,像空谷里一股清冽的泉水。
就那么看着她,山清水秀的,真好。
“你该回家了,”她说,“你家里人一定在等。”
“今天我妈不回家吃饭。”
“还有你爸爸,还有你姐姐。”
“借一下你家的电话。”我拿起她家的电话,拨了自己家的电话,是姐姐接的,听见我的声音,好像有些失望,高声大嗓地问“干什么啊”。
我告诉她,今天晚上在一个同学家吃饭。她答应了一声立刻放下电话,显然并不关心。
我放下电话,转过头来,雨霏看着我微笑。
“你笑什么?”
“你在说谎。”
我对她笑笑。
晚饭桌上,我的面前放着一大锅热腾腾的山药鸡汤,而雨霏的前面只摆着一碟番茄黄瓜混炒的鸡蛋,看上去可怜巴巴,她的小阿姨还在继续一碟碟把菜往我的眼前放。
“我不能吃。”雨霏看看我,像是在安慰我,夹起一筷子蔬菜放进嘴里,然后抬起眼睛,嘴角像是小孩子做了什么坏事般高高抿去。
我当然知道那一点,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已经从各种渠道知道了肾衰竭的病人有几乎上百种东西不能吃,反而可以吃的东西少得可怜。
我看着她嘴角像是小孩子做了什么坏事般高高抿去,心里重重地痛了起来。那一刻,我下了个决心,一定要帮她把病看好。
林国栋是谁
天亮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铃响起来。铃声荡漾在梦与醒的边缘,像茫茫大海里从上透下来的丝丝光线,让沉在睡里的心一点点悄悄浮起来。睁开眼的那个瞬间,我有种感觉,那是陈朗哥哥的电话。
说来很奇怪,每次他打来电话,我都能从铃声中感觉出来。
我钻出被子,光着脚,站在客厅的地板上拿起电话。初夏凌晨的地面,带着点湿气的清凉。
果然是他。他在电话那一头问,“你还好吗?”他的声音有些紧张,“你和我说实话,这两天我的感觉不太好。”他几乎是在命令我。
我用尽量平静的口气把最近的情况告诉他,一边说着,不由有些惊讶,描述这种病,感觉简直比身受这种病还要痛苦。
过了很久,我听见他电话那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