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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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
“去看雨霏吧,她在里面。”她淡淡地笑笑。
蔡雨霏正坐在床边的小矮凳上,托着腮帮子和果冻玩。她伸出手停在半空,手指张开,果冻居然会竖起两条前腿用小爪子去够她的手指。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眉目间笑盈盈的,“你看,它在同我握手呢。”
她的笑容让我觉得几天来像保鲜纸一样无形而牢牢箍在心上的情绪瞬间都消散了。我从书包里掏出在南京买的一个玩具送给她。那是一个胖乎乎的卡通小人,戴顶礼帽,开足发条,他就扭着腰跳起舞来,一曲完毕,“唰”地一声突然脱下裤子,露出光溜溜的屁股。
蔡雨霏被他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真流氓。”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
“这两天好吗?”
“还好。”
“今天做透析了吗?”
“没有。明天做。”
“什么时候出院?”
“后天。”
我看见她的枕边放着一封贴着国外邮票的信,这次用的是米白色信封,纸张微微起皱,有花朵的水印图样,看上去很高档。信封上的字用英文写,十分漂亮。
这一定又是那个在奥地利学钢琴的男生写给她的。我默默地把眼光移开。
“有信需要我寄吗?”我问她。
她抿起嘴唇摇摇头,依然望着我。
我问她在看什么。她说,“我在看你的头发,几天,又长了好多。”
“是吗?”
她点点头,突然笑起来,“你上次来我家给果冻画漫画,剪的头发好丑。”
我想起那个不伦不类的平头,不由有些尴尬,“那是我姐姐要我剪的。”
“你养过狗吗?”
“没有。”
“你会喜欢养狗吗?”她又问。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我们家里老妈和姐姐当权,都对宠物深恶痛绝,老妈说动物身上有尘螨,姐姐说她会过敏。
“明天见。”出门的时候,我对她说。眼角的余光里,她对我点了点头。
走到医院的门廊,劈面碰到老妈。她穿着便服,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公文包,坐在椅子上,像是在专门等人。
“等你呢,”老妈笑眯眯地站起身,“南京回来了?”
同情 vs。 感情
老妈和我一起站在医院门口的公共汽车站前面等车,太阳斜晒过来,她从公文包里变戏法版拿出一把折叠阳伞,从容地打开来,遮住阳光。
老妈生活上并不特别讲究,但是极其注重保养皮肤,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可能,一定随身带着一把三折的小阳伞,遮住哪怕只有高楼大厦间漏下来的“一线天”般的阳光。姐姐说“妈,人家外国人还专门要去海滩像腌带鱼一样晒日光浴”,老妈不紧不慢回答“我这辈子不会去外国”,老妈生活里有些固若金汤的原则,刀劈不动,水泼不进,比如如果天好,早上必吃一个阳光晒过十五分钟以上的桔子,坚决不相信维他命鱼肝油,能站着就不坐着。这套原则巧妙地帮她驻颜养生,已经近四十六岁的人,看上去仿佛才四十,逢年过节,高兴了让姐姐化个妆,简直可以去做资生堂电视广告。
“又来看小庄吗?” 她问我。
“啊。”我含糊其辞地答应一声。
“小庄今天怎么样了?”
“他今天好多了,”我这才意识到,今天竟然忘了去看木鱼,支支吾吾补上一句,“过不久就要出院了。”
“他昨天就转院了,”老妈温和地说,“他妈妈从加拿大回来,嫌我们医院条件不好,闹了半天,给他办了转院手续。他妈妈很厉害,说我们的病房像贫民窟,又脏又乱,把几个护士气得要命。你知道,小庄住的,已经算是上等病房了。”
“哦……是吗?”我回答。对着阳光的那面脸上慢慢热了起来。 从小到大,老妈从来在我们面前为任何事情失态,即使看穿是在说谎,她也只是淡淡挑明,并不深究,让人自己去下不了台。
“你姐姐说我们家对面住的人家,那个小姑娘得的是肾衰竭,是吗?”车子来了,老妈不紧不慢地走上去,付了两个人的车费,虽然车厢里有空位,她依然扶着栏杆站着,把折叠好的阳伞放回公文包。
“对。”我说。
“可怜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沉默了一会,老妈说,“国栋,你知道你爷爷当年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太明显了,简直就是设问句。我回答,“爷爷是希望我成为国家的栋梁。”
可能我回答得太干脆,老妈笑了起来,“我倒是不指望你成为整个国家的栋梁,可是,你起码要成为我们林家的栋梁。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旁边一个穿着精致套装的年轻女白领转过头来看看我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大概觉得这公车上心照不宣的“三娘教子”很有趣。
“男孩子,眼光要放远大一些,”下车的时候,老妈指指车门,示意我先走。这是她的又一个习惯……………如果旁边有别人,一定自己先让路,即使是丈夫和孩子,“同情心人人都要有,可是,同情和感情,到底还是有区别的。”她在我的背后说。矮我整整一头还多的老妈,举手投足间有种震慑人心的气质,和她相比,姐姐的咋咋呼呼仿佛遗传过程里偷工减料出的次品。
这下我两边的脸一同热辣辣起来。
我不知道姐姐和老妈说了什么,可是猜得到不是什么好话。
然后她才问我,“在南京玩得好吧?”
姐姐的手机是天生的劳碌命,从我们到家那一刻,只见她拿着它上窜下跳,唾沫横飞,叽里呱啦嚷嚷不已,让人由衷想问候一句,“辛苦了,三星兄弟。”
今天什么日子
“Michael啊,这件事两天前就决定了,人事部门批了,Steve那里我也知会过,Simon再不爽我也没有办法,他的平面设计室五个人,拿出四套设计,客户看来看去,就是没有一个满意,可这次送过去的图标,对方一次就OK了,还说很有新意,这样的人才,为什么不要?”她站在卫生间的大镜子前表情夸张地对着电话嚷嚷,两条眉毛开火车一样向额头中心挤过去,“越权?真是搞笑,我原本就是Simon的上司嘛!”
“唉,Simon这个人我很了解,绝对才华横溢,就是太理想主义,一天到晚艺术性艺术性,欧普艺术笛卡尔坐标,这一套你懂我懂,问题是陈总只念到初中毕业啊,做生意的人,当然是更喜欢‘发发发’喜欢‘年年有余’啦,做出来的东西人家看不懂,再艺术性也等于垃圾!”姐姐叹口气,换上苦口婆心的语气,“退一步讲,理想主义,你以为我没有吗?Michael,你,我还有Simon是公司的员工编号五六七,我们挤在两间平房里办公,连厕所都没有,记不记得了?当时那么困难,大家跟兄弟姐妹一样,好容易到今天,又何必互相攻击亲者痛仇者快呢?你帮我劝劝他,‘雅歌’现在是本市广告业的龙头老大,他再想找一家又有实力又肯重用他的,谈何容易,”对方像是反应颇为激烈,从话筒里呜里哇啦一顿,姐姐紧皱眉头把手机从耳边挪开一点,“唉,Michael,他既然讲那种没心没肺的话,我就真的没办法了,”她脸色一正,“丑话说在前面,他应该知道‘雅歌’的传统是不吃回头草,这个门,他今天跨出去容易,以后哪天再想跨回来,就难了。”
“喂,喂,喂喂,对不起,信号不好,我听不见,我等下再打给你吧!”姐姐一转手腕,“啪”地一声合上手机,“跟你罗嗦!呸,想走就走好了,以为有人真的会挽留吗?”脸色一个戏剧性的转变,一回身旋风般地卷进厨房,一脸憨态地对着老妈撒娇,“饿死了,今天晚饭吃什么?唉,我们开瓶酒庆祝一下吧。”
“庆祝什么?”老妈一边拌黄瓜一边问。
“我终于成功地把一个和我作对的人从公司里赶走了!”
“那你电话里怎么说得好像人家对不起你。”老妈淡淡地说。
“当然要那么说啦!”姐姐那副毫无顾忌的嘴脸与其说像个“女强人”,不如说更像个“小人”。
“这样其实是‘多赢’,Simon可以有新的发展机会,平面设计室重新组合,蔡雨霏的姨妈呢,也可以有一份高收入工作,帮她看病。”餐桌上,她依然在为自己的神机妙算得意洋洋。那个叫Simon的倒霉蛋是姐姐多年的工作伙伴兼下属,过去半年里的眼中钉。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老妈舀一勺汤,轻轻地吹了吹。
“蔡雨霏。雨雪霏霏的雨霏。”姐姐回答。
“名气起得真是不错。”老妈说。这时候电话铃响起,她起身去接。
“美美,蔡雨霏的姨妈已经答应了?”老爸一直没出声,这个时候慢条斯理地问。
“答应了,年薪十万,多少人想这个机会呢。”
“你确信她能胜任?”
“当然啦,其实,她只要做好技术工作就行,让她挂个设计室主任的名,无非是用来镇镇Simon手下那几个人,让他们明白我林国美手里有的是人,想让谁上就让谁上,根本不在乎他们,”姐姐对老爸做个鬼脸,“大事有我呢。”
“人家靠这个钱吃饭看病的,你要尽量做得稳妥点。”老爸从眼镜片后面看看姐姐。
“知道啦。”姐姐拉声拉调地回答。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她去开门,“哇”地一声叫了起来,“今天什么日子啊?”
村上春树的玫瑰花
“五月十号。”送花人被她的反应镇住了,懵头懵脑地回答。
“这是……爸,妈,果冻,你们快来看!”
我们的眼前是一大捧明丽耀眼的橘红色玫瑰花,娇艳欲滴,被满天星衬托着浮现在精细包扎的玻璃纸中,出现在我们家窄小的门厅里,仿佛一位高贵的公主走入平民之家微服私访。
“村—上—春—树,”姐姐念着礼品卡上的名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村上春树!”
“日本人送的?”老爸看得有些发愣。
姐姐迅速签收了那束花,“是给我的。谢谢你!”另外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送花的男孩,对方高兴地直说“谢谢”。
姐姐一边哼着Phil Collins 的That’s What Friends Are For一边抱着大花束去厨房里整理。
“谁送的?”老妈问。
“一个朋友。”她回答。
“是日本人吗?”
“不是,唉,你就别问了。”姐姐笑着回答,接着数,“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不知为什么,从看到“村上春树”那几个字开始,我就明白了,这束花是木鱼送的。他住院的时候,姐姐去看过他一次,带的就是这种橘红色的玫瑰。橘红色玫瑰的花语是“友情”,姐姐买花的时候专门问过,木鱼也许以为姐姐喜欢这种花,于是来个“投之以桃李,报之以木瓜”。
“木鱼这个小孩蛮会做人,”姐姐说,“到底是有钱人家出来的,有眼界。”她像是很满意。
第二天,我去木鱼新搬的医院看他。那家私人医院的确条件很好,整个病区像个小型疗养院,他住的是大套间,连厨房都有,与其说是病房,更像一个宾馆。除了护士,他的妈妈还另外请了个保姆来给他随时使唤。
他妈妈坐在外间的沙发上高声打电话调度温哥华那边的生意,过一会声音尖利起来,“放句话吧,你到底回不回来?……都这样了,你还忙?我说你忙什么?忙那个小骚货还是她肚子里的野种?好啊,老婆可以一脚踢开,小瑜你也想一脚踢开?我告诉你,他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跟你拼了!”
“小梅,把门关,关上,”木鱼轻轻地关照保姆。他脸上带着无奈的表情,小声说,“我妈小,小题大做,想借此逼,逼我爸回来。我爸那个二奶怀,怀,怀孕了,她现在……”他摇摇头。木鱼伸手去够床边的可乐罐,对着我的这边,枕头掀起来半边,露出一本书的封面。
那是本半旧的,浅蓝封面的 “且听风吟”。我看得真切,那是木鱼从我家借走,姐姐初恋情人送给她的书。他后来说丢了,还过来一本新的,可是事实上,这本书好端端躺在他医院病房的枕头下面。
那天,我第一次意识到,木鱼在暗恋。
这个想法像一朵蘑菇云慢慢生起,腾到半空,缓缓翻转开来,在我的意识里天翻地覆般划过一道亮光。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木鱼像老鼠躲猫一样躲三班那个痴情女孩,弄得“思想道德修养”课都常常借故请假,虽然我们不太谈感情的事,我常常怀疑他心里另有其人,却没有想到,那个人居然是我姐姐。
天地良心,我姐姐,她,她,她都快两张半了啊。
喜欢她笑的样子
“唉,小梅你怎么在看电视?”木鱼的妈妈突然推门进来,对坐在椅子上看言情剧的小保姆十分不满,那个叫小梅的保姆立刻站起身来,又一时想不起什么事干,局促地站着。
“没事干就把桌子擦一擦,”木鱼的妈妈两手抱在胸前,斜着眼睛用胳膊肘远程指挥,“都起灰了,没看见吗?”
她转过脸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