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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红领:玻璃城-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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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穆忻终究是没有在乌泱泱挤了无数人的公交车站牌下找到杨成林。她是在同事们的帮助下才到达了那里,却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担忧地又被同事们一路拽着游回了公安局大院——庆幸,是因为杨成林不至于在这暴雨倾盆下淋雨;担忧,是因为不知道杨成林乘坐的那辆公交车能否安然抵达青年公园,转车是否麻烦,他能否平安到家?

于是,随后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穆忻接到了肖玉华的无数声讨电话,最后一个电话几乎声嘶力竭:“穆忻,你记住,要是你爸出了一点事,我要你陪葬!”

可是,在那样焦急的气氛中,穆忻连愤怒、委屈都顾不上。

她是真的害怕了。

万一杨成林真的出了事,她要怎么对杨谦解释?

说此事和自己没关系——可能吗?如果没关系,大雨之前,杨成林为什么要来市局?如果老老实实交代说他是来劝和的,那究竟又是什么导致一家人失和?

想到这里,穆忻的心脏已经完全从七上八下变成了吊在半空下不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所带来的寒意甚至都不及她心底成冰的恐惧。

她终于坐不下去了,再次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往外跑,却在一楼大厅里迎面遇上全身淋得透湿的陆炳堂,一把拦住她:“你去哪儿?”

“我公公失踪了,我得去找他。”

“你去哪儿找?这一会儿工夫报警说被水冲走的已经十几个了,外面的水还大着呢,你这是去救人还是送死?”陆炳堂黑脸黑面,“给我老实回办公室待着去!”

“可是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啊!”穆忻急得想跺脚,眼泪都快落下来,“我爱人联系不上,我能怎么办?若不是因为我,老爷子也不至于下雨天还得跑出来……”

“穆忻你冷静点,”大厅里人来人往,陆炳堂不方便说什么,只好低声呵斥,“你听我说,你现在出门就好比没头的苍蝇,你去哪儿找?你刚才也看见了,公交车站没人就说明他刚离开,路上多少公交车抛锚,你没看见吗?还有那么多私家车被水冲得到处漂,好比一个个定时炸弹,说不定就撞着谁。你安分点,在这儿等等消息,如果他没事,你一直往家打电话,总能有回信;如果有事……你现在出去也晚了。”

陆炳堂到底是见惯了突发状况的人,穆忻渐渐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她擦擦眼泪,转身上楼,走到二楼走廊上,还能听到指挥中心门口传出清晰的接警声——

“在护城河边失踪的吗……现在还不能确定,你们等一等,48小时后找派出所报失踪人口,如果有消息我们及时通知您。”

“市北区公安局吗?麻烦给各派出所下个通知,只要发现遇难者遗体就直接送殡仪馆,东西各一个安置点,这样验尸比较集中……”

“是,我知道你们有困难,可是殡仪馆的车实在忙不过来……你们用警车吧,拆座位,尸体放后面……”

……

穆忻惊呆了。

这是穆忻在杨谦受伤后又一次感觉到,这里的确是一片虽没有硝烟,却距离死亡最近的战场。

但,也是当天灾降临,当不得不直面死亡,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比职场骚扰更大的恐慌迎面而来的时候,穆忻的人生观在这一天再次被颠覆——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在地狱与天堂间,可有真正意义上的三八线、分水岭?往大里说,偏执者眼中特权思想严重、野蛮粗暴刑讯甚至动辄草菅人命的这身蓝色警服背后,总还有人为民请命;往小里说,就是她穆忻这样自诩为客观、冷静、理智的女子,不也只是在今天才看清一个自己已经认定了是禽兽的人冒着生命危险救下素昧平生的路人?

换言之,大千世界,哪个人能用一张脸谱以蔽之?英雄有没有内心深处的小自私、小邪恶,恶人有没有不为人知的优点与好处?你全盘否定的,常常不是因为不存在,而是因为你尚未知晓更为全面的那个世界。

没有人是真正意义上洞若观火的上帝,所以,也没有人有资格仗着义愤填膺的激情而一锤定音。

二十八岁,穆忻第一次在近两年的警营生涯中感受到在压力、不适、尴尬、委屈之外的那些责任、使命、崇高,以及担当。

虽然这念头来得仓皇,这感觉仍然模糊,但她想,或许,她悟懂了什么,只不过雨太大,她太冷,思路被冻住了,需要一点点梳理。

☆、第八章:突如其来的背道而驰(4)

晚上八点,肖玉华的电话再次打来——到这时,穆忻已经有些麻木了,当死亡的消息一条又一条接连不断地传来,她不得不相信三个小时的暴雨的确让这个排水系统严重不健全的城市变成一片修罗场。因此,当她深呼吸一口气,按下手机接听键的时候,她已经在瞬间做好准备去面对一个已经有了充分准备的坏消息。

然而,肖玉华的声音再焦灼,却也不似刚才的撕心裂肺:“穆忻,你爸又犯病了,你在哪儿?怎么办,他心脏不舒服!”

穆忻愣了,用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爸回家了?”

“回来了,在路上走了三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回来了。可是才说了半句话就犯病了,我刚给他喂了粒药,可他这会儿脸色白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办啊?”肖玉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120,对,我得打120,可是雨这么大,120来得了吗?”

“妈你等着,我找人帮忙!”

穆忻放下电话就往秀山公安局110指挥中心拨过去:“孟儿,帮我个忙!”

……

派出所的警车在10分钟后到达穆忻家,随行民警是赵旭辉,他的电话一直与医院急诊室医生的手机接通,一路上按照医生指示把杨成林送到了医院。所有人都在路上绷紧了一根弦,穆忻也不断打电话了解抢救情况。电话那边的赵旭辉一直说“穆姐你别急,好像没那么紧急,医生还在抢救”,说得次数多了,穆忻也渐渐觉得杨成林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大碍。到大水渐渐有些退去的时候,穆忻豁出去了一路冲上市局正准备开往秀山的警车,抓紧赶到秀山人民医院。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只来得及看见一袭白布缓缓遮上杨成林的脸。

穆忻瞬间凝固在急诊室门口,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肖玉华“嗷”的一声哭着扑向了杨成林的遗体,那尖锐的号哭声穿越走廊,发出狞厉的回音。穆忻腿一软,滑坐在急诊室门边,眼神愣愣地看着不远处所有人悲戚的脸,她想,这不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对不对?

然而现实终究不是自我安慰——肖玉华转身的工夫看见了穆忻,想也不想就冲过来。她的脸上满是眼泪,表情狰狞,满眼都是仇恨。

她紧紧攥住穆忻的衣领,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你对他说了什么?他怎么会在看你一趟回来后就变成这样?他只说他找过你了,多一句都没来得及说就往下倒,这一倒就再也回不来了!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刺激了他?啊?你告诉我啊!他不是你亲爹,可是他把你当亲闺女!你就是这么对他的?你活生生要了他一条命!”

肖玉华几乎疯了,她死死扼住穆忻的喉咙,大声问:“你说啊,你到底说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穆忻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她一点都没有反抗,她只是泪眼朦胧地看着肖玉华,再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不远处颓唐地坐在地板上的杨谦,他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告诉他,杨成林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妈她心眼是好的,你们小俩口,也要好好过。

可是,如今死无对证,肖玉华绝不可能相信穆忻的无辜。正如她从不相信与自己一起生活了三十年的老伴居然会说没就没!

所以,那是真正刻骨的仇恨,让肖玉华的双手越攥越紧,直到穆忻感觉呼吸困难。可是那一瞬间穆忻也麻木了,她甚至想不起来要掰开肖玉华的双手,她的脑海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杨成林不在了,对她那么好的杨成林不在了,如果杨谦不信任她,再没有人能信任她……

终于,走廊上在这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哭得昏头昏脑又被扼得喘不过气的穆忻似乎从中听到杨谦一跃而起的惊呼声,紧接着有人抓住肖玉华的胳膊,使劲将她从穆忻身边拉开。肖玉华顺势滑坐到地板上,放开嗓子号啕大哭!

现场一片混乱。

最后,还是护士拿来镇定剂,肖玉华才在注射后渐渐睡去。穆忻被杨谦扶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脑中都是一片空白。

直到听见杨谦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忻苦笑,沙哑着嗓子答他:“什么都没发生,爸来找我,说妈脾气不好,人不坏,让我和你好好过日子。我也有错,我答应过了今天就回去和妈道歉,以后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那他怎么会死?”杨谦眼神空洞,“你说,他为什么会死?”

穆忻难以置信地抬头,愣愣地看着杨谦,下意识地答:“真的,就说了这些,就这些。”

“就这些?他回家后说了句‘我去找过穆忻了’,说完就往下倒,如果没有刺激,他至于吗?他的心脏本来就不好,你知道的。你怎么忍心再跟他吵,刺激他……”

穆忻看着杨谦的脸,只觉得自己的血凉下去,再凉下去,沿血管一路延伸,上溯至心脏,瞬间冰封。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牙回答:“昨天,你妈说她掏钱给咱买房,要我写欠条。我答应了,但心里不舒服,所以躲出去。今天你爸来找我,向我道歉,我也道歉了,为我昨天的脾气不好。然后,他离开。再然后,下暴雨。再再然后,就到了这儿。”

她的眼底一片冰凉,全身无力地颤抖着,却还在强自镇定:“杨谦,你还想知道什么?你不相信什么?”

杨谦咬紧唇,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死死盯着穆忻,周身浮现出他们结婚两年来,甚至相识五年来穆忻所从未见过的寒意。在那一瞬间穆忻似乎终于有些明白了:纵然曾经肌肤相亲,纵然曾许诺天长地久,然而这些远远抵不过亲人的一条命!

那是血浓于水的依恋,是横亘在他们面前搬不掉的山!那是二十四小时前还和蔼地想要帮她说话、心疼她的老人,转眼就没了呼吸!

可是偏偏,杨成林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所以,没有人能证明他曾经历了什么:是水中跋涉的辛苦,还是获得理解的释然;是几十公里的劳碌,还是终于踏进家门的兴奋……人们只知道,杨成林最后专程跑去见面的,是离家出走的儿媳妇,那么,即便她未曾杀人,却也已经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而仇恨的心许多时候比法律的审判更可怕——法律规定要有证据、案发地点、作案工具等才能定罪,而仇恨,它不需要佐证,只需要恨!

那是单纯的归咎,无从辩解,无法开脱,你身处其中,像被一张大网牢牢缚住,可是你钻不出来,也没有人想要救你出来。因为在一个消逝的生命面前,人们需要这张网,去锁定他们认同的逻辑。

那天,穆忻是带着最后的希望问杨谦:“杨谦,你相信我吗?我没有伤害你爸爸,是雨太大,他——”

“别说了,让我静一静!”杨谦突然大喝一声,抱头蹲到地上,他的声音在夜晚空荡荡的走廊上孤绝而凄厉,他哽咽着说,“我没有爸爸了……”

穆忻终于泪如泉涌。

她记得,多年前,也是一个深夜,在家乡的肿瘤医院里,她和妈妈一起给爸爸穿上寿衣,然后打开病房的窗户等待灵车到来。那是寒冬,冷风肆无忌'文、'惮地吹进来,她都不'人、'觉得冷。因为她'书、'全部的意识都退散了,她'屋、'只是伏在病床前,最后握上父亲开始僵硬的手,绝望地告诉自己:穆忻,你没有爸爸了……

夜深了,走廊上仍亮着惨白的灯光。穆忻靠坐在墙角,杨谦抱头蹲在不远处。他们没有说话,也无法再继续刚才那个至关重要却完全无解的话题,甚至没法看彼此的眼睛——失去亲人的悲伤,在那个夜晚,将他们彼此的命运,冲向未曾预料到的相反方向。

直到,完完全全,背道而驰。

☆、第九章:倘若时光能倒流(1)

褚航声再见到穆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医院门口到处充斥着失去亲人的哭号声——三个小时的暴雨,这个城市失去了三十四条人命,其中秀山七人。那些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在暴雨倾盆的时刻,或许只是为了过一条马路,或许只是为了捡一个提包,却被一个浪头卷到了另一个世界。

褚航声是跟着见义勇为的热心人来到这里的,他带着见习记者在附近采访,看到一棵被大水冲倒的大树砸伤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拼力游过去把孩子拖出来,刚好遇上一个热心车主,一路停停走走无数次才在天亮前赶到人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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