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第4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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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埋甲处附近有个小水潭。水风吹过扶疏的林叶,伸出水岸的斜枝不住轻轻摇晃着,还有潭面上被吹皱了的半轮月……
尽管意识深层里的画面无比清晰,但耿照一回神,纸上的涂鸦只能说“惨不忍睹”勉强看得出水潭林树、斜月倒影的样子,只是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出自醉猫之手,所幸标示埋甲处的那枚石头描绘得甚仔细,算是不过不失。
“你倒扶得一手好乩。”
姥姥昂颈微眺,面露微笑,斜椅胡床的姿态仍旧是优雅从容。
耿照只能一迳苦笑:“他日我退出江湖,不定可以改做这行。”
蚳狩云扬扬手里的薄册,悠然道:“那束纸片你研读了几日,看来是瞧不出什么端倪啦。不如换个法子,从‘你是怎么使出残拳的’这点下手,理出头绪来,再与独孤弋的疯话参照,兴许是条路。”
耿照才发现她手里的册子甚是眼熟,一瞥封面上的“霞照刀法”四字,不由一愣:“怎么天罗香也有一部同名的武功?”
再看得几眼,见字体娟秀工整,分明是染红霞的手笔,脑子一热,一张黝黑的娃娃脸红如熟柿,要抢要遮已迟了。
姥姥前后翻了大半天,怕都能背啦,遮抢个什么劲?
“不愧‘红颜冷剑’杜妆怜的高足啊,这字写得真好看,叙述也是条理明晰,一丝不苟。单就这份录谱的手眼,当今东海武林怕没有几人。”
蚳狩云啧啧称奇,明明声音口吻一如平常,语气也甚有诚意,不知怎的耿照只想掘个坑钻进石缝里,羞得无地自容。
这部《霞照刀法》原本与其他随身之物以油布细细裹起,卷于带中系在腰间,出得三奇谷后,虽经一番恶战、湍溪漂流,身上衣衫早已破烂不堪,裤腰却是好好未曾损伤;及至天宫刷洗貂猪时,才被解了下来。取走的不是别人,正是负责洗貂猪的黄缨。
她为耿照妥善保管贴身之物,不让落入天罗香之手,可惜仍逃不出苏合薰的法眼。两人被移至避难石窟后,苏合薰便自黄缨藏物的夹层起出油布包,呈交姥姥处置。
蚳狩云逗他玩够了,轻咳两声阖上封面,正色道:“在我看来,这路‘霞照刀法’虽有些生涩,称得是周折细腻,已具上乘刀法架势,只一式莫名其妙,使力之法简直毫无道理,我反覆研究半天,就算是我,也万万达不到要求。
“依染家丫头的录谱手段,断不致犯下自相矛盾之谬。你在溪畔受残拳劲力反噬时,使的是不是这招‘落羽天式’?”
姥姥娓娓道来,宛若亲见,耿照心中一沉:“看来……此怪劲之生成,真不是外力所致,居然是我自行造就?”
以蚳狩云之识见,一眼即辨出落羽天式,恐非空穴来风。耿照纵使不愿轻信,也只能沈默点头。
蚳狩云锦袖轻扬,将刀谱掷还了给他,低首沉吟再三。
“……你这‘落羽天式’的问题显而易见,在于无端。”
“无端?”
“就是全无必要的意思。”
蚳狩云回过神来,见少年露出一丝受伤的神情,不由失笑。“姥姥不是笑话你。试想:你这招先是直跃而上,至力竭再反覆借力,攀至极高,而后一劈落地,刀威不仅挟带下坠之势,刀上还要持续发出沾羽不落的黏劲……一连串的动作,你要于几息间完成?”
“……一息。”
耿照出口都觉得荒谬,不禁微露苦笑。
“也就是在一次提气间,要使完这一连串的繁复动作。”
姥姥正色道:“且不论世上有无这般兼具雄浑悠长、似无止尽的内功,你能在一息内做实这些,无一丝马虎勉强,其实也用不着苦练什么刀法了,就算信手一轮砍劈,江湖上亦少有一合之敌。
“人力有穷,内息亦有其极限。你把几度提运之间才能完成的动作,硬生生压缩在一息内完成,结果就是办不到;若当真办到了,靠的必然不是内功。东洲没有一门一派的内功,能做到这般境地。”
这个道理其实异常简单。
如摒息潜水,有人憋气甚长,能在水底待上盏茶工夫,也有天生惧水的,一没顶便要起身;擅与不擅,其中相差悬殊。但,若说有人能在水底待上几昼夜,便与擅不擅泳无关,该问他“还是不是人”鲤鱼精毋宁是更合理的答案。
“落羽天式”的招数套路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即使身负碧火功、化骊珠、鼎天剑脉等,这式刀法所要求的内息质量,仍超过内功负担的合理范畴,以“神功”二字亦难以解释,只能认为在反覆借力跃上半空、达人力至极的当儿,内功——提运一息之间——的效用耗尽,若不及再运一息,该连人带刀失速坠地,如掼麻布袋般摔他个四脚朝天才是。
然而,在继续挥刀、刃上黏鹰的耿照身上,另有一物接替了内功,源源提供驱力,使“落羽天式”一气呵成,展现惊人之威。
耿照比对两度施展的经验,黏鹰那一回虽然成功施展了“落羽天式”却非卯尽全力,落地之前已察觉不对,念起力散,回归原状,故未酿成更大灾害。而面对灰袍客压倒性的强大,为救染红霞的性命,再无保留,那接替内功施为的异物全力谷出,宛若毒蛇破壳,终于撕去外在伪装,显露出与已知一切内息毫无相类的狰狞面目——(那个……就是“残拳”太祖武皇帝掌握了那种东西,故无敌于东洲,除非遇上韩破凡这种罕世的武学奇才,方能凭藉惊人的创意与实力斗得旗鼓相当,否则其他惯于倚仗内力的武人,一遇这种以“吞噬”为质的异象,无不败得奇惨。
耿照忽想起一事。
“姥姥!”
他蓦然抬头,恰迎着蚳狩云陡被惊动的眸光凝锐。
“您曾以‘神解’为喻,为我说明太祖爷的残拳是怎生练法,但我在太祖爷的遗书中并没有看到神解二字,是不是我看漏了,抑或是遗书有缺?”
蚳狩云还以为他有什么重大发现,原来是这等末节,小心不露一丝失望之色,耐着性子和颜道:“‘神解’非用于武学之中。就算是,以他不学无术的程度,恐怕也没听过,遑论写入书里。此乃修道人所用,讲的是修仙解脱的过程,如此肉身虽死,意念却可超越凡俗,存于天地之间。姥姥怕说得太玄你听不明白,才借用了修道之说。”
这就是了。耿照在心中一击掌,强抑着跃起欢呼的冲动,急急追问:“姥姥可曾听过‘思见身中’这种练功法门?”
蚳狩云面上掠过些许诧异,点了点头。“你是听蘅儿说的罢?不错,姥姥是同她们说过这种法门,但须练至‘返照空明’之境,才能以方寸间的臆想,作用于四肢百骸、经脉脏腑,这是修习内功的至高境界之一,寻常不能轻易做到。”
她并不知道明姑娘得到碧火神功后,已练成了真正的“思见身中”法门,修为因此一日千里,远远超过同龄。
明姑娘说过,内功练到了极处,与道门修真的道理是互通的,从手、眼、身练到精、气、神,乃至“思见身中”正是以意御形、由内而外的进程。由此观之,太祖爷要人“练想像不练肉功”的说法,似也不是那般荒谬难解——若修练手眼身,是为了练至精气神,而后“思见身中”……那为何不从一开始直接修练意念就好?遍数东洲武学,亦不乏以意御形、意念伤敌的实例,除了明姑娘传授的“思见身中”外,琴魔前辈的夺舍大法、游尸门的赤血神针等,似乎都是一条路子。
意念,是能影响身体的。
耿照很确定自己没有学过残拳,或实际接触任何关乎残拳源流的人、事、物。
这种足以吞噬一切内外功力的异种残劲来得如此突兀,毫无道理可依循,就是最好的证明。
影响他的,也只能是无形无质、无迹可循的意念。有什么东西,曾在他毫无防备下占据心版?或是一场梦,一段似幻似真、偏又几可乱真的杂臆;他在其中接触到某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形式,震撼之至、影响之深,透过意念烙进身体,以致在清醒之后,于无意间激发潜能,身子自然而然便使了出来——三奇谷。瀑布圆宫、烟丝水精、陵女,还有那场千年之梦。
他终于明白“残拳”来自何处。它的强大不仅无庸置疑,甚且是理所当然,再自然不过的。其主曾以此统治大地,长据王座数百年,一手建立起版图超越历朝历代疆域、国祚长逾千年的一统帝国……——“龙皇”玄鳞。
残拳,毫无疑问,只能是得自玄鳞的绝学!
第百四八折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他蓦地想起魂寄于玄鳞之身时,那玄极妙极的重心变换之感。玄鳞使用身体肌肉的方式,与他所知的东洲武学大相迳庭,无法以直觉心领神会,遑论驾驭。说不定……这便是“残拳”的理论根据!
耿照兴奋已极,不及向姥姥解释——三奇谷内无事不奇,真要解释几天也说不完——就地盘膝,放松四肢百骸,令神识坠入虚静,不住向下,直到心海深处……
蚳狩云知他根基极佳,年纪轻轻,内功修为可比江湖上一流高手,见状仍不由一凛,暗忖:“能于片刻间放松至此,神游物外,不仅内功造诣极强,心境上的修为更是非同小可。以他这般年岁,却又如何能够?”
益发肯定自己识人之明,他果然是最佳的人选,绝顶聪明如蘅儿、心志专一如艳儿,俱都比不上眼前这名少年。
她悄悄自胡床上起身,猫儿般优雅地踱到石桌畔,步履轻盈,竟未发出一丝声响,全然看不出已逾耳顺,敏捷胜似少女;低头打量了路观图与那水潭的炭枝素描几眼,信手折成数折,收入怀中,抬头见一抹窈窕黑影俏立于通道口,来得亦是无声无息,正是苏合薰。
蚳狩云以食指触唇,略摇了摇头,目光一瞥耿照,示意她暂勿行动,以免惊扰了他。苏合薰会过意来,一动也不动,似与墙边投影融为一体,若未刻意多瞧上几眼,几不能察觉有人。
虚空中时间的流逝并不与外界相称,耿照在虚境中不知待了多久,外界却不过盏茶工夫。蚳、苏正摒息静待,突然间,耿照“啊”的一声睁开眼睛,一挣起身却没能成功,整个人仰天栽到,所幸姥姥就在一旁,堪堪伸手扶助,这才发现他满身大汗,像从水里捞起似的,面容亦有些白惨,仿佛刚刚大战一场,气虚力竭,未及复原,不禁蹙眉:“怎么了?才一会儿工夫,却弄成这样?身子有什么不适么?”
“没有……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看不见……”
耿照努力调息,灰败的面上带着挥不去的挫折沮丧。
他找遍了意识之境,却完全没有一丁点关于水精幻境里的完整记忆,仅余表层记忆的浮光掠影,连说是“记忆”都有些勉强,至多是“印象”的程度,就仿佛在记录这件事上头,他的“入虚静”之能硬生生被移去了似的,只残留着寻常人所能记得的零星片段。
他还记得初次感受到玄鳞使用重心之法的那股惊喜震撼,却想不起实际上是怎么运作的;他记得玄鳞使出“龙息”时的炫目骇人,却无法想起身体是如何发出那般灼人的异能……他连对陵女的倾城容貌诱人胴体,印象都相当模糊,只依稀记得她的苍白与纤细。
就像……就像烟丝水精里有什么东西,阻挡完整的画面流进他的深层意识,以致不管怎么翻箱倒柜,也翻不出图像来。
(见鬼了。
仔细一想,此事也非是毫无道理。那烟丝水精若是龙皇所遗,能将他的意识、记忆贮于水精之中,除了可以任意开启水精、阅其心识的“钥匙”外,当然还要设下其他的保护机关,以免阅听之人将龙皇心中的秘密一并带走。天佛使者若给了玄鳞保存心识的技术,要做到干预外来者的神识,谅必不会太难。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门,岂料门后竟是实墙一堵,也难怪耿照沮丧不已。他在意识底层待得太久,耗费大量的体力,勉强定了定神,抬眸见姥姥投来关切,心知三奇谷的际遇一时三刻也难说得清楚,挣扎坐了起来,低声道:“没……没什么,我先回房歇息啦。”
便欲离开。
蚳狩云见他面色有异,其中必有蹊跷,断不能轻易放过,举袖挽住,微笑道:“也不忙,陪姥姥坐会儿,听听合薰丫头捎来什么新鲜事儿。”
见苏合薰仍旧站立不动,略提高了音调,道:“不妨,你直说便了。照儿他也不是外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苏合薰迟疑片刻,才道:“与他一同入谷的那名女子,我已知人在何处。”
耿照一听来了精神,霍然起身。“在哪里?”
苏合薰正要回答,却被姥姥伸手制止。她转过头来,严肃地望着耿照。“这事儿姥姥也不怕你知晓,但你若知道了,会怎生处置?”
耿照想也不想便道:“自是将她救回——”
想起冷鑪谷毕竟是他人的地盘,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