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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章

妖刀记-第4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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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次醒来发现还活着,功力便向上提升一层;有一天,身子里‘突然有些痒痒的’、‘像给针刺了个小洞’——这是他的原话——力量倾泄而出,到那时他师父同他打架再不敢留手,没过几天就趁他睡死的时候逃跑啦,约莫是担心徒弟报仇,也一股脑儿往死里打。”

这些话都不是蚳狩云自己的口气,耿照能从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怀缅之色,以及那浑不设防的淡淡笑意,窥见那人的一绺剪影,仿佛就坐在华服老妇的身畔,大马金刀地吹着牛皮,逗得她又气又好笑,忍不住捏着衣袖掩口……

耿照从臆想中回到现实。蚳狩云没必要骗他,要取他的性命,她多的是机会能下手,此际依旧如是;世上虽有骗人消遣的恶徒,但他在老妇人身上看不出那种以玩弄他人为乐的恶意。

有没有可能……她才是抱持了错误期待的那个人?

她错把自己,当成了昔年旧朋的后人。通过奇特的“残拳”老妇人把偶然出现的陌生少年与已逝的故人连结起来,在回忆的过程中修复创口、寻求慰藉,甚至是弥补遗憾。

耿照明白自己同“那人”毫无瓜葛,他的亲生父母出身虽卑微,来历却清楚,与养父耿老铁一般,均未涉武林。而他的一身武功则得益于明姑娘,尽管之后屡有奇遇,却无一个如姥姥描述里那样的人。她肯定弄错了,错得离谱。

盱衡形势,这样的误区对耿照而言,毋宁是不幸中的大幸。若非误以为他是故旧之后,以蚳狩云在廊底边间所展现的心机与狠辣,耿照不敢想像于眼下尽处劣势的情况,这位大长老的手段将会是何等的雷厉刻毒。

然而不知为何,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利用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仿佛为了从强烈的排斥感中挣脱出来,耿照甩了甩头,顺着她的话介面:“晚辈虽常教人打个半死,倒不曾从内伤外创中得过什么好处。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残拳’之名,自也没学过,这残拳既有如此骇人的威力,何以在江湖上声名不显,没听过有哪位前辈高人使得?”

蚳狩云淡然一笑。

“因为它改了名字。”

“改……改了名字?”

江湖绝学屡经增益修补,那是有的,可不管怎么改,只有名号等闲不易,乃出于宗门传承之考量。一套字号响亮的拳剑名头之下,经常包含诸多派系源流,各家所使或不同,但均以此为名,以显其宗。如残拳这般可怕的武功,修者便想改名,也管不住江湖耳语,决计不能销声匿迹,或轻易以其他面貌示人。

“独孤弋还未登基之前,以‘残拳’、‘败剑’两套武学行世,所向披靡。当了皇帝之后,底下的臣子乱拍马屁,反倒叫不了这个名儿啦,说是其兆不祥,有伤国祚,改称‘皇拳御剑’。”

蚳狩云冷笑:“都叫‘皇拳御剑’了,有别人能练么?这还不扣你个僭越的罪名,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堂堂帝皇,连开宗立派亦有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绝学湮没后继无人,独个儿在皇城中寂寞凋零。对付武人,这是最毒的心计。”

耿照悚然一惊,挣扎坐起。

“残拳……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武功?”

蚳狩云笑道:“宇内无敌,还能是哪个?自也只有他了。”

神情竟隐有一丝骄傲。耿照脑中一片嗡然,诸般杂识纷至沓来,恍如熏蜂:体内这个奇怪的“吸功深渊”自他在溪畔拚命使出一着“落羽天式”后便即出现,分不清是此招遗患,抑或灰袍客的武功所致。

若是那灰袍怪客所为,则此人兴许与太祖武皇帝有关——比起他那时灵时不灵的“落羽天式”这个可能性要靠谱得多。耿照不认为以自己狭隘的识见、粗陋的设计创制而出的生涩刀法,竟能复现太祖武皇帝的成名绝学;灰袍客的行径虽与传闻中磊落豪迈的太祖毫不相衬,但二人同样武功绝顶、深不可测,说不定年岁也差堪仿佛,彼此间若有什么关连,似乎也不奇怪。

蚳狩云看着他。“你真不知道,身子里的残拳余劲是怎么来的?”

耿照老实摇头。“我被一名蒙面灰袍人打落山溪,醒来之后就这样啦。倘若我身上的异象确实来自‘残拳’这部武学,那么那名灰袍人与太祖武皇帝必有牵连,说不定……太祖还活在这个世上?”

这回轮到蚳狩云摇头了。“他已经死了,我知道的,而残拳于此世并无传人,连他最钟爱的十七弟独孤寂也没能得传。我曾问他,为什么不教独孤寂残拳,他笑着说:‘迟啦,本想让他练得欢喜些,多点成就感,便传了他一套修练内力的便捷法门。一下子没留神,他的内功居然练到这么高啦,定见已成,要想再回头走我的路子,难啊!练得也不痛快。何苦来哉?’“我说:‘你弟弟忒听你的话,你让他重练还不行?’他笑得可坏啦,挨近了说:‘那我让你废功重练,你肯不肯听我的话?’我琢磨了半天,偏就狠下不这个心,才知修习这门武功难如登天,是从一开始便难。若不是找个心如白纸的孩童,从小教起,谁能练出内力又舍去?”

灰袍客的内力修为十分惊人,与蚳狩云所说并不相符,但耿照宁可相信自遇上太祖武皇帝的某位故人,甚至就是他本人。“若世上再无第二人能使残拳,前辈如何断定不是太祖武皇帝?”

蚳狩云从床头屉柜中取出一小块木板模样的物事,小心翼翼搁在榻缘。耿照这才发现是一本硬衬的绣金簿册,两面裹着锦绣缎子的薄板间钉着线装绢册,册里却连一个字也没有,页与页之间夹着一张张大小不一、精粗各异的零星纸头,竟一本用来夹画的吸墨册子。

耿照坐起身来,揭开封面,见夹的那张纸泛黄陈旧、布满绉折,似是被捏成团之后才又细细摊平,纸上以炭枝一类绘着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松松垮垮地披着,袒露出结实虬健的胸膛,手里提了双男子样式的软靴,正不住滴着水;图面虽只画了胸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只提靴的右手,却能想见他精赤双脚,涉水而过的模样,笔触稍嫌稚嫩,神韵的掌握却极其生动。

“那是我们头一回相遇。”

蚳狩云抱膝垂首,盯着那幅炭枝速写,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气。“他害我的银票掉进水里啦,说什么也要给我捡回来。我本想一爪捏碎他的喉咙,无奈不识水性,心想等捞上来再杀他罢。”

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耿照翻过那幅速写,果然有着大片晕开的黑红墨渍,这图居然是画在柜票的背面。想到掌管天罗香的蚳姥姥居然精于绘画,姥姥画这幅画的时候兴许还很年轻,想到画中之人便是名动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只觉极不真实。这若是个圈套,也未免准备得太过周折细腻,连黄旧的往日时光都成了共犯帮手,才能透着一股子的怀缅与沈醉。

接着的几张也都是炭枝速写,画中人的衣着模样也都差不多,作画的纸头有从帐册里撕下的,也有旧春联的下半截;背景从水边、山边乃至篝火夜星,似可见着两人行旅痕迹。还有一幅是独孤弋睡着的模样,他精赤上身,枕着恣意舒展的强壮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晓人事的无知少年,这幅画里所蕴含的缱绻温情,浓得几欲透出纸面。只有在缠绵过后、身心俱都满足已极的少女,才会在夜里偷偷拥被而起,于随身的绢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纯真睡颜。

他抬望蚳狩云一眼,看尽世间百态的老妇人早已过了含羞别首的年纪,只垂眸含笑,低声道:“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是露水姻缘,至少我是知道的。那时,我是教门里最年轻的织罗使者,野心勃勃,从没想过跟个籍籍无名的渔村少年过一辈子。我能给的,就只有这么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过了一大摞炭枝速写,终于看到头一张彩墨,画里的男儿依旧浓眉大眼英风飒飒,却换过一身快靴锦袍,腰带上还坠着一块流苏白玉,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身打扮不适合他。

“……后来,他就被接进镇东将军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独孤执明的庶长子,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我一直在想有天离开他时,他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为了那一天我练习了很久……没想到,却是他先离开了我。”

后头作画的纸,就不再显得那样凌乱了。精心裁剪、宛若信笺的纸头上,画着身着武服、铠甲戎装的独孤弋,画工比前页更显精致,布局总是规规矩矩的,人在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后景层次井然,着墨肯定是事后才细细填满,却少了那种亟欲捕捉某个瞬间的兴起与急切。

更重要的是:画与画之间,看得出少年逐渐成了青年,独孤弋的身形拉长了,那股子属于少年的单薄清瘦渐被结实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图间隔的时间更长,刻画得也更细致,但有几张是没画完的,或画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浓墨胡乱抹去,终究还是舍不得丢,一并夹进了册子里。

“我们一直没断联系,或许彻底分开,比想像中更难。那时我们都被身边的事折腾得精疲力竭,谁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

姥姥淡淡一笑。“除了打仗那几年,他年年都来看我,待上一夜,没天亮就走。连登基后我们也算常见,三两年里总遇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坞的湖畔船屋里,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难想像这是什么样的约定。没有书简往复,没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望都日理万机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争盟争霸的邪派首脑,他们之间到底是情是爱,是肉欲抑或友谊?怕连二人也说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

蚳狩云轻道:“二十几年来,我年年都到桃花坞,却再也没见过他。如非身故,岂能如此?”

这并不能解释蚳狩云对耿照的态度。思念独孤弋是一回事,或许在她心目中,天下无敌的独孤弋绝不可能突然暴毙,她依旧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然穿过垂杨柳荫,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但独孤弋不会变成一名少年,他的儿孙一辈里也没有如耿照这般年纪之人,再说耿照的形容相貌,与画中人浑没半点相似。难道老妇人认死的,就真是残拳而已?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说:‘我这回来东海,是想给残拳找个传人。可惜来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资不坏,自个儿偷练内功刀法,居然颇有火候,这下想要教他废功重练,可就难如登天啦。也罢,各有各的缘法,不必勉强。既然来了,不如我传给你罢?’”蚳狩云见他目瞪口呆,也无丝毫不悦,拂了拂裙膝,怡然道:“他说的每件事你要都当真,几个脑袋都气坏啦。我只道是逗我玩儿,冲他冷笑道:‘你明知我练不了,成心气我么?’谁知道他真从怀里拿出一摞纸,上头密密麻麻填满了狗爬字,也不讲章法布局,总之难看得紧,一望便知是他亲笔。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着代笔润色的大学士,好歹裱糊成卷罢?这般丑陋,是想弄瞎谁的眼?没来得及取笑,转念又想:不对,这回他是认真的。这纸里写的东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只能自个儿琢磨,藏着掖着偷写;写完了,就立刻赶来东海,找他心目中的传人。”

耿照浓眉一皱,喃喃道:“这就怪了。太祖皇帝说过独孤寂‘定见已成’,是万万不能回头练残拳了,难道在他心目中,东海还有其他合适的传人?”

蚳狩云笑道:“你比你看起来的样子聪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关窍。”

耿照苦笑:“我就当前辈是赞我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和缓了许多。

“他一向……不是个讲规矩的人。”

半晌,蚳狩云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什么开宗立派留名千古,半点没放心上。他做的,不过是想做之事罢了,或者是他觉得非做不可的事。过往相见,他总会带些小东西讨我欢心,有时是好吃的糕点,有时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我从来都不爱这些,那都是他欢喜的。”

她抬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唇勾,眯着眼说:“我要的,一向只有武功。年轻时我只想压倒同侪,早日跻身教使之列;等手握大权,又一心辅佐门主,补救本门内功不足以驾驭《天罗经》武技的缺陷,老实说我在教门内得以平步青云,晋升得如此顺遂,多少是讬了他的福。

“我俩情浓时,我想学的,他总是一股脑儿全教给我,毫不藏私。我学会‘败剑’的时间,怕还早了独孤寂许多年,只不过那时他才粗具构想,还有许多未及锤炼完满之处;后来我再见他施展,与当年所授颇有出入,求招的心思却淡了,保持原状也没甚不好。”

盈幼玉所使的诡秘剑招,想来便是这门尚未完熟的“败剑”雏形了。

耿照想起盈幼玉与黑衣女郎交手时,于险中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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