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图-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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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沙哑的嗓音叫醒了我!我睁大眼睛,惊恐万状。“尤因先生,”一个声音急迫地低声恳求
道,“别害怕,尤因先生,不会伤害你的,别叫,求你了,先生。”
我不由自主跳起来,头撞到了舱壁上。借着从我房间那扇合不上的门缝中投来的两束黄
色的光和透过舷窗的星光,我看到一段卷着的缆索自己伸直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越长越高,
像是听到最后审判日的号角声(注:(基督教)最后审判日吹响的使死者复活的号角声。)的
死者。一只有力的手穿过黑暗,在我叫出声之前捂住了我的嘴!这个攻击者发出嘘声,说:
“尤因先生,我不会伤害您,您是安全的,我是德阿诺克先生的朋友,您知道他是个基督徒。
求您了,不要叫!”
终于,我的理智战胜了恐惧。藏在我房间的不是一个鬼,而是个人。如果他想割断我的
喉咙,拿走我的帽子、鞋和公文箱的话,我可能早就死了。如果我房间里监视我的这个人是
个偷渡者,有丧命的危险的应该是他而不是我。从他蹩脚的语言、模糊的侧面轮廓和身上的
味道判断,我觉得这个偷渡者是个印第安人,而且他独自上了载有五十个白人的船。很好。
我慢慢点点头,示意我不会叫出声。
那只手谨慎地离开了我的嘴。“我叫奥拓华,”他说,“您认识我,您见过我,是的——
您可怜我。”我问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毛利人的鞭子——您看到过。”我的记忆终于克服了
这种稀奇古怪的处境,想起了被那个“蜥蜴王”抽打的莫里奥里人。这让他很振奋。“您是
个好人——德阿诺克先生告诉我您是个好人——他昨天晚上把我藏在您的房间里——我要
逃走。请您帮我,尤因先生。”我哼了一声,他的手马上又堵上了我的嘴。“如果您不帮,我
就死定了。”
的确如此,我想。可你会让我陷入麻烦的,除非我让莫利纽克斯船长相信我是无辜的!
(对德阿诺克的行为,我痛恨至极,现在还没消气呢。让他去拯救他“伟大的事业”吧,可
别把无辜的局外人卷进来啊!)我告诉这个偷渡者,他已经“死定了”。“女预言者”号是一
艘商船,不是运送获解救奴隶的“地下铁路”。
“我是个能干的水手!”这个黑人坚持说,“我可以挣坐船的钱!”好吧,我告诉他(我
怀疑他水手出身的说法)并催促他立刻去船长那儿自首,求他饶恕。“不!他们不会听我说
的!他们会说‘黑鬼,游回家吧’,然后在喝醉的时候就把我扔下去了!你是法官对吧?你
去,你去跟他说,我留在这里,藏起来!求您了。船长听您的,尤因先生,求您了。”
我试图让他相信,向莫利纽克斯船长求情,美国佬亚当·尤因是最差的人选,但他不相
信。这个莫里奥里人的遭遇是他自己的事,我可不想掺和。他竟握住我的手,让我的手指抓
住了一把匕首的把手,这使我惊愕万分。他的请求坚决而严酷。“那杀了我吧。”他把匕首尖
顶在自己的喉咙上,镇定得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令人恐怖。我说他疯了。“我没疯。你不帮
我和你杀了我没什么两样。真的,你知道的。”(我请他控制下自己,说话别激动)“所以杀
了我吧。跟别人说我攻击你了,所以你杀了我。我不想被喂鱼,尤因先生。死在这里更好些。”
他边咒骂自己的良心,加倍咒骂自己的运气,再加倍咒骂德阿诺克先生。我请他把刀放回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藏好了,以防万一哪个水手听见了动静来敲门。我答应早饭时候跟船长商
量商量,因为要是打扰他睡觉,只会让这件事情彻底没戏。这让偷渡者很满意,他向我表示
了感谢,然后悄悄钻回到缆索圈里,留给我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是办理一个土著
偷渡者上了一艘英国帆船的案子,如果发现有人和他同处一室,那人就得受到同谋的指控。
这个野蛮人的呼吸告诉我他已经睡着了。我很想冲到门口大声呼救,但是在上帝的眼里,我
的承诺一言九鼎,即使对一个印第安人。
船肋骨发出的刺耳声响、桅杆摇晃的声音、缆绳收缩的声音、拍打帆布的声音、甲板上
的脚步声、咩咩的羊叫、老鼠急促的蹿动声、水泵发动的声音、换班的车钟声、水手舱里传
出的大打出手和大笑声、命令声、起锚机发出的劳动号子、水神蒂锡斯(注:希腊神话中泰
坦神族的一名女神,天主乌拉诺斯之女,海神俄刻阿洛斯之妻。)永恒领域里的声音……当
我盘算着如何能让莫利纽克斯船长确信我对德阿诺克先生的计划一无所知时(现在我必须比
之前更加谨慎行事,确保这本日记不能被怀有敌意的人看到),所有的声音都让我昏昏欲睡。
这时,一个男人不自然的高声尖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以飞快的速度逼近,最后消失在甲板
附近,离我躺的地方上面不过几英寸远。
如此可怕的结局!我平卧着,身体因受到惊吓而发僵,无法呼吸。到处响起了呼喊声,
脚步声聚拢在一起,有人大声提醒:“去叫古斯医生!”
“可怜的家伙从绳子上摔下来了,现在肯定死了。”当我急忙想要去查看这场混乱的时
候,印第安人小声说道。“你帮不上忙,尤因先生。”我命令他在这藏着,急忙出去了。我想,
这个偷渡者觉得我是多么想利用这场意外出卖他。
船员们在中桅下围着一个平卧着的男人。借着摇曳的手提灯灯光,我认出那是一个卡斯
蒂利亚人。(我承认我首先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摔死的是别人而不是拉斐尔)我无意中听到
一个冰岛人说摔死的人在值班之前把打牌时赢了自己同胞的那份阿拉克烧酒全喝光了。亨利
穿着长睡衣带着医用包赶到了。他跪在血肉模糊的水手边,感觉他的脉搏,但是摇了摇头。
“这个人不需要医生了。”罗德里克先生拿走了这个卡斯蒂利亚人的靴子和衣服去拍卖,曼
金则找来些劣质的麻布袋装尸体。(布若海夫先生将从拍卖的收益中扣去麻布袋钱)水手们
默默地回到他们的水手舱或岗位上。这件事提醒每个人,生命是如此脆弱,大家都为此十分
沮丧。亨利、罗德里克先生和我留下观看卡斯蒂利亚人为他们的同胞举行的天主教送葬仪式。
他们系上麻布袋,悲伤地含泪道别,并把尸体投入深海。“真是感情丰富的拉丁美洲人啊。”
亨利评论道,接着跟我道了第二声晚安。我很希望能跟我的朋友分享印第安人的秘密,但是
最后还是忍住没说。恐怕我的泄密行为会影响到他。
从让人悲伤的场景中回来,我看到厨房里有灯光。芬巴睡在那里“以防小偷”,但他也
被晚上发生的骚动弄醒了。我想起来那个偷渡者可能一天半都没吃东西了,真恐怖,因为野
蛮人一旦肚子饿,什么兽行做不出呢?接下来我的行为可能不合性格,但是我告诉厨师自己
饿得都睡不着(“鉴于这个时间很不方便”,我会付平时的双倍价钱),我拿到一盘泡菜、香
肠和炮弹一般硬的小圆面包。
我回到狭窄的小舱房里,野蛮人感激我的善良,吃起那些最普通的东西像是在享受一顿
总统盛宴。我并没告诉他我这样做的真正动机其实是他的肚子越饱,吃掉我的可能性就越小。
但我问了他为什么被抽打的时候会对我微笑。“是很痛苦——但是朋友的眼神能给我更大的
力量。”我跟他说他对我几乎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不认识他。他冲着自己的眼睛指了指,又
指指我的,好像这一个动作就能解释清楚。
半夜值班时分,风变得更大了,木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大浪拍打到甲板上。海水很
快渗到了我的房间,沿着墙壁流下来,弄脏了我的毯子。“你本可以选一个比我这儿更干燥
一点的藏身之处。”我小声说道,探试一下偷渡者是不是还醒着。“安全比干燥的房间好,尤
因先生。”他低声说。他和我一样还醒着。我问,他在那个印第安村落为什么被打得那么厉
害?一阵持续的沉默。“我看到过世界上太多的东西,我不是个好奴隶。”为了在这段沉闷的
时间防止晕船,我套出了这个偷渡者的历史。(我也无法否认自己很好奇)讲故事时,他的
洋泾浜英语时断时续,我现在努力记下的只是故事梗概。
正如德阿诺克先生所说,白人水手对老莱库胡人的感情变化无常,其中也少不了惊奇。
说到这个偷渡者的童年时光,奥拓华声称自己的父亲是布劳顿船长的登陆先遣队在冲突湾遭
遇的土著人之一。在他的幼年时期,就不只一次听到“大信天翁”号的故事:它划桨穿过早
晨的薄雾;它上面的奴仆都穿戴奇异,色彩鲜艳,背对着陆地,划小划子上岸;他们都“口
吐烟雾”;他们打破陌生人不得触摸独木舟的可恨的禁忌(因为这样做会使船受到诅咒,从
而让它不能再出海,就如同被一把斧头砍过一样);随后的争吵;那些“会发声响的东西”
神奇的发怒可以杀掉沙滩对面的人:还有这些奴仆在划回“大信天翁”号之前,在杆子上升
起一面颜色鲜亮的旗子,上面有海洋般的蓝色,云一样的白色和血一样的红色。(这面旗帜
被摘下来,呈送给一个族长。直到死于淋巴结结核之前,他一直骄傲地穿着它)
奥拓华有个叔叔,叫考切,曾经于1825年前后在一艘波士顿的猎海豹船上出过海。(这
个偷渡者无法确定他确切的年龄)莫里奥里人在这样的船上很受重视,虽然没有作战的技能,
但是莱库胡的男人们却因他们捕猎海豹和游泳的能力而闻名。(有个例子可以进一步证明:
为了能得到他的新娘,一个年轻的小伙必须潜水到海床,等浮上来时每只手里得拿着一只龙
虾,嘴里还要咬着第三只)另外,新发现的波利尼西亚人也成为了不择手段的船长们欺负的
对象。奥拓华的叔叔考切五年后回来了,穿着白人的衣服,耳朵上挂着耳环、一小袋银元和
雷阿尔(注:旧时西班牙及其南美属地的货币单位。),染上了奇怪的习惯(其中之一就是“口
吐烟雾”),还带来了不存在于莫里奥里语言中的刺耳咒骂、城市的故事和异国风情。
奥拓华发誓要登上下一艘离开海洋湾的船,亲自去看看那些奇异的地方。他的叔叔说服
了一艘法国捕鲸船上的二副,让十岁的奥拓华在船上做学徒工。在这个莫里奥里人随后的海
上生涯中,他见过南极洲的冰山山脉;鲸鱼被做成三角形的小块,然后再制成一桶桶鲸油;
在风平浪静的灰色“魔幻岛”上,他捕到了一只巨型龟;在悉尼,他看到高大的建筑、公园、
马车、戴帽子的女士和文明的奇迹;他把鸦片从加尔各答运往坎顿;在巴达维亚(注:印尼
首都和最大商港雅加达的旧名)得了痢疾却活了下来;在圣克鲁斯的圣坛前和墨西哥人的冲
突中失去了半只耳朵;在合恩角的沉船事故中幸存下来;还看到了里约热内卢城区,尽管没
上岸。每到一处他都看到浅色人种对深色人种随意犯下的暴行。
奥拓华在1835年的夏天回来,成了一个老于世故、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那时候他计
划在当地娶一个女孩做老婆,盖幢房子,种几亩地。可就像德阿诺克先生讲述的那样,那年
冬至前,所有幸存的莫里奥里人都成了毛利人的奴隶。这个返乡人和众多国家的水手共事的
经历并没有提高奥拓华在侵略者心目中的估价。(我说这个浪子回家真不是时候。“不,尤因
先生,莱库胡召唤我回家,让我看到她的灭亡,这样我就知道,”他拍拍自己的头继续说,
“这就是真相。”)
奥拓华的主人是个浑身刺满蜥蜴图案的毛利人,叫库帕卡。他告诉奥拓华,那些吓坏了
的、受伤的奴隶说他是来清理他们信奉的错误的神(“你们的神拯救你们了吗?”库帕卡讥
讽他们说);净化他们被污染了的语言(“我的鞭子会教给你们纯正的毛利语!”);净化他们
受到玷污的血(“近亲交配已经削弱了你们原来的魔力!”)。从那时候起,莫里奥里人之间的
结合就被禁止了,而且所有父亲是毛利人母亲是莫里奥里人的后代都被宣称是毛利人。最早
的几个违抗者被用可怕的方式处决了。由于无尽的镇压,幸存的人也都死气沉沉。奥拓华为
库帕卡开垦过土地、种过麦子还养过猪,直到他获得了足够的信任来实施他的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