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图-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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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狭小局促的里间,我找到一张床铺、一个厕所和一个便携式蒸汽清洗器。我什么时候
用它们?遵守什么守则?这里的生活的规矩是什么?一只苍蝇懒洋洋地跳着八字舞。我对外
界是如此地一无所知,我甚至怀疑这只苍蝇会不会是助理,在做自我介绍。
你以前见过昆虫吗?
只有携带流氓基因的蟑螂,死的。宋记的空调含有杀虫剂,所以如果蟑螂从电梯进来,
立即就会死。那只苍蝇撞着窗户,一次又一次。我那时不知道窗户能开;实际上,我不知道
什么是窗户。
然后我听到有人唱走调的歌,一首关于金边女孩的流行歌曲。过了会儿进来一个学生,
穿着沙滩裤、凉鞋和丝绸上衣,肩上的背包压得他有点驼。他一脚踹开了门,一看到我就呻
吟着说:“神圣的公司制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亮了亮我的项圈:“星美…451,先生。宋记的服务员,从……”
“闭嘴,闭嘴,我知道你是谁!”那个年轻人长着青蛙一样的嘴巴,化了当时流行的伤
眼妆。“可是你应该是星期五来这儿!要是登记处的那些鸟人因为看不懂日历就想让我取消
一个五星级会议,那就对不起了,滚到埃博拉洞里吃蛆去吧。我是进来拿我的工作电脑和碟
片的。我才不会给实验用的克隆人当保姆,那会耽误我在台北逍遥快活。
那只苍蝇又撞上了窗户,那个学生拾起一本小册子,把我推开。啪的一声,我吓得跳了
起来。他检查着那个污点,胜利地笑了:“这算是对你的警告。没人能骗过金甫叔!任何东
西都不要碰,哪儿也不要去。速扑在冰箱里——感谢主席,他们早早就把你要吃的东西送来
了。我在周六的晚上回来。要是我再不出发,就要错过航班了。”他走了,一下又回到门口,
“你会说话,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感谢主席!记住这个事实: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每一件蠢事,每时每刻,都有十个
登记处的克隆人笨蛋在干。”
后面的三天你该做什么呢?
除了盯着劳力士的指针侵蚀时间,我不知道还能干吗。那倒不难:服务员的基因设置让
我们能熬过每天十九个小时的紧张工作。无事可做,我就想着认识的人和事。李太太变成寡
妇以后是难过还是开心呢?安助理和崔助理谁会被提拔为宗庙广场的监工呢?餐馆已经显
得如此遥远。院子里传来让人四肢发麻的声音,像是灌木丛摩擦着雕像的底座。我第一次遇
上了鸟。一架飞机经过,数百只燕子逆风而上。它们在为谁歌唱?它们的标志人?敬爱的主
席?
天空熄灯了,房间变黑了,这是我在地面的头一个晚上。我很孤单,但也只是孤单而已。
院子对面的窗户亮起了灯,能看到跟甫叔的相同的实验室,里面是年轻的纯种人;整洁的教
授办公室;繁忙或空闲的走廊。没有看到一个克隆人。
午夜时,我困了,服了一袋速扑,躺在铺上。如果幼娜…939还在,她也许能解开这一
天我经历的众多谜团。
第二天你发现什么头绪了吗?
有一些,但是更多的惊奇。我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惊奇就站在里间的床对面。一个男子,
三米多高,像座铁塔,身穿橙色拉链衣裤,正在研究那个书架,他的脸、脖子和手上满是烫
伤的红色和烧焦的黑色,夹杂着补丁一样的苍白肤色,但他似乎不觉得痛苦。他的项圈证明
他是一个克隆人,可我猜不出他的株型:嘴唇突出,耳朵被角阀保护着,声音低沉,我从未
听过那么低沉的声音。“这里没有清醒剂。睡醒了就醒了。如果你的研究生是金甫叔这个懒
人的话,更是这样。上层人研究生最恶劣,他们总有人帮着擦屁股,从幼儿园到安乐死。”
他用一只巨大的,有两个大拇指的手指着一套只有他身上穿着一半大的蓝色拉链衣裤。“给
你的,小妹妹。”我一边脱下宋记的制服,穿上新衣服,一边问他是不是哪个监工派来的。
“这里没有监工。”这个烧伤的巨人说,“你的研究生和我的是朋友,金甫叔昨天打来电话,
抱怨说你到早了。我本想天黑前来找你的,但是基因外科的研究生总是工作到很晚。我跟心
理基因组学系的这些懒汉不一样。我是元…027。我们来看看你为什么来这里。”
元…027坐上甫叔的写字台,打开索尼,我反对说我的研究生不许我碰它,他没有理我。
元点击屏幕面板。幼娜…939出现了。元的手指扫过一排排单词:“让我们向无处不在的主席
祈祷……甫叔不要再犯那个错误……”
我问元,他识字?
元说如果一个随机组合出来的纯种人能认字,设计良好的克隆人应该很轻松就能学会。
很快一个星美出现在索尼上:我的项圈,“451”,在她的脖子上转动着。“这儿。”元说,慢
慢地念出来:服务型克隆人的寝室内大脑增容;对星美…451的可行性个案研究,金甫叔设
计。“为什么,”元嘟哝着,“一个笨蛋上层人研究生想做这么难的研究?”
元…027是个什么类型的克隆人?军用型?
不是,救灾人。他吹嘘说他能在高感染率或高放射性的死亡区存活,在那些地方纯种人
一去就死,像灭菌时的细菌一样。他的大脑只有少许的基因改良,救灾型克隆人接受的基础
教育比大多数纯种人的大学教育还要全面。最后,他露出烧得惨不忍睹的前臂:“哪个纯种
人能受得了这个!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组织防火。”
元…027对死亡区的解释让我心惊胆战,但是那个救灾人说起他们的研究方法时却兴致
盎然。他告诉我,等到内索国全都成了死地,克隆人就会变成新的纯种人。这听起来不太正
常。何况,要是世界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死地,我问他,那为什么我在福特上没有看见?元…027
问我,我觉得世界有多大。我不太清楚,但是告诉他我一直从宗庙广场坐车到这座山上,肯
定看过大部分地方了。
元让我跟着他,我犹豫了:甫叔命令过我哪儿也不许去。元…027警告我:“星美…451,
你必须给自己创造新的守则。”他一把抡起我,扛在肩上,一直穿过走廊,转过拐角,爬上
一段满是灰尘的旋梯,一拳打开一扇生锈的门。早晨的阳光很刺眼,清风扑面而来,风中的
沙子刮着我的脸。他放下了我。
在心理基因组学系的屋顶上,我抓着栏杆,张大了嘴:七层楼的下方是一个仙人掌花园,
鸟儿在刺丛间捕捉着昆虫;远一些的山下,有个福特场,还剩一半空位;更远的地方,是个
操场,许多学生在绕着它跑步;再远些是一个消费者广场;然后便是树林了,沿着斜坡,一
直延伸到杂乱的、点缀着灯火的都市、高楼、宿舍区、汉江,最后依然是山脉,衬着初升的
太阳。“很大。”我还记得WING那温柔而灼伤的嗓音,“但放在整个世界,星美…451,你看到
的只是一块岩石上的一个小碎片。”
我绞尽脑汁,希望能理解如此的浩瀚,但是只能放弃;我怎么可能理解这样无边无际的
世界呢?
元回答,我需要智力;升级可以给我智力。我需要时间;金甫叔的游手好闲会给我时间。
但是,我还需要知识。
我问,怎么找到知识?
“你必须学习认字,小妹妹。”元…027说。
所以最初是元…027,而不是任海柱或梅菲董事指导你?
严格地说,不是这样。我们第二次见面就成了最后一次。元在熄灯前一个小时回到甫叔
的实验室,给了我一台“没有遗失”的索尼,预装了上层公司政权学校教育的所有自学模块。
他向我演示了怎么操作,然后警告我说绝对不能让纯种人发现我积累知识,那会吓到他们,
一个被吓到的纯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等到金甫叔第六天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掌握了索尼的用法,从虚拟小学毕业了。六个月
后,我学完了中学课程。你看起来有些怀疑,档案员,不过别忘了升级时期的克隆人对知识
的饥渴。知识就是身份,我希望比以前知道的多得多,非常希望。
我不是怀疑,星美。你的智力、言谈,你的……自身,都表明了你学习的努力。让我不解的
是为什么金甫叔给了你这么多时间学习。一个公司继承人当然不会是废奴主义者吧?他不是
要对你做实验吗?
金甫叔关心的不是他的博士学位,而是喝酒、赌博和他的十字弓。他的父亲是光州基因
公司的上等人,正在疏通进入“主体”的董事会,直到后来他的儿子为他树立了一个强敌。
有这么一个高层的父亲,学习不过是个形式。
但是他怎么毕业呢?
只要买通一个学术经纪人,通过那个经纪人的关系整出论文就行了。很常见的做法。升
级用的神经化学物质是预先配制好的,结果和结论都准备好了。甫叔自己连牙膏的分子生物
特性都弄不清楚。在那九个月里,我的实验任务仅仅是帮他打扫实验室,为他沏茶。要知道,
新的实验数据会干扰他买的数据,容易暴露他的欺骗行为。所以在他长期缺席的期间,我可
以学习,不用担心被发现。
难道金甫叔的导师一点不知道他无耻的抄袭?
珍惜终身教职的教授,不会去揭露未来“主体”董事的儿子的丑闻。
甫叔没有跟你谈过话,没有跟你有过任何形式的交流吗?
他跟我说话就好像跟猫说话一样。当问我他认为我听不懂的问题时,他会觉得很好笑:
“嗨,451,我去把牙齿染成蓝色,你觉得怎样?宝蓝色会不会只在这一季流行?”他不期
望得到中肯的回答。我也不想纠正他的期望。我的回答变得如此例行公事,以至于他给我起
了个绰号:我不知道先生…451。
所以那九个月里没人观察到你飞速增长的认知能力?
我相信是这样。金甫叔仅有的访客是敏植和方。方的真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吹嘘
新买的铃木、打扑克、对厚岩洞逍遥窟之外的克隆人毫无兴趣。甫叔的邻居文吉秀来自下层
社会,依靠助学金攻读研究生,他不时地敲墙抱怨这边的吵闹声,但是,这三个上等人就会
更大声地敲回去。我只见过他一两次。
什么是“扑克”?
一种纸牌游戏,善于说谎的获得不善于说谎的人的钱。通过打扑克,方从甫叔和敏植的
灵魂里赢了好几千块钱。还有些时候,三个学生吸毒,常常是速扑。这种时候,甫叔就会叫
我出去。他抱怨说,晕乎乎的时候克隆人让他心烦。那时我就会去屋顶,坐在水箱的影子里,
看雨燕捕捉巨大的蚊子,一直看到天黑,我知道这时三个研究生都已走了。要知道,甫叔从
来不锁实验室。
为什么你再也没见过元…027?
有一天下午,天气潮湿,我到泰莫山已经三个星期。一阵敲门声传来,让甫叔的注意力
从他的整容产品目录上移开了。我刚才说了,很少有不速之客。甫叔一边说“进来”一边把
目录藏在《实用基因学》下面。我的研究生很少看教科书,不像我。
一个瘦瘦高高的学生用脚尖推开了门。“甫甫”,他这么叫我的研究生。甫叔跳了起来,
又坐下了,然后懒散地坐下。“嗨,海柱,”他装出随意的样子,“有什么事?”他只是路过
打个招呼,这个访客说,但是他接受邀请,坐了下来。我得知任海柱是甫叔以前的同学。甫
叔让我沏茶,他们在那里闲聊,话题琐碎,毫不重要。我上茶的时候,任海柱提到:“你想
必已经知道你的朋友敏植让人震惊的下午了吧?”
甫叔否认敏植是他的朋友,一向如此,接着问为什么他的下午让人震惊。“他的标本,
元…027给烧成熏肉了。”敏植把一瓶石碱上的减号错当成了加号。我的研究生笑了,先是傻
笑,然后咯咯地笑,后来用鼻子说了声“笑死人”,便大笑起来。海柱做了件很奇怪的事情,
他看着我。
为什么说“很奇怪”?
纯种人对我们通常视而不见。很久以后,海柱承认他对我的反应很好奇。甫叔没有注意;
他在推测赞助敏植研究的公司会提出的索赔金额。甫叔幸灾乐祸地说,在他自己的研究中,
一两个实验克隆人死于科学探索,没人会在乎。
你是否感到……呃,你感到怎样?憎恨?悲伤?
愤怒。我退到了里间,因为任海柱的反应使我谨慎起来,但是我从未如此愤怒。幼娜…939
抵得上二十个甫叔,元…027抵得上二十个敏植,怎么衡量都是如此。因为一个上等人的疏
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