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6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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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士仪知道,只看温正义不惜夸大也要把张兴举荐给自己,裴远山之事,温正义就绝不会向张兴隐瞒。果然,后者几乎没有露出任何惊容,却是喃喃自语着那一句‘代州事,代人治’,最终击节赞叹道:“使君这一句话,实在是妙极了!我们都看得太狭隘了,那些裴氏子弟不少都已经扎根本州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上百年,倘若仍将其视作为外人,代州永远都是从前死气沉沉的代州!倘若使君不嫌弃张兴鄙陋之身,微末之才,张兴愿效犬马之劳!”
见温正义面色变幻不定,显然还没有从既有的认识之中回过神来,而张兴却已经看得清晰而透彻,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他站起身伸手托了张兴一把,触碰到了那结实的肌肉,又察觉到那双臂之间的沉重力道,他对于其武艺精熟已经没有任何怀疑。
等到请其坐下之后,他便若有所思地考问起了各种经史,见其对答如流后,他突然灵机一动,遂抚掌笑道:“你为温老力荐,我如今也不用别的考你。既是你精通九经,代州州学的经学博士许涛正好被我开革,你就暂时先署理这经学博士一职。”
温正义做梦都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委派给张兴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职务,正要反对的时候,他身边的黑大个却已经慨然应道:“我定当全力以赴!”
“很好,我等着你给我看一座不同的代州州学!”
等到杜士仪将这两人送出了书斋,继而又亲自送到都督府二门,眼看着温正义一面走一面和张兴低语,仿佛是老的在埋怨小的不该不和自己商量就随便答应,他的嘴边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越发觉得这两人有趣得很。等他回到了书斋后,就召来刘墨吩咐道:“你去见如今代州裴氏的主事者裴明亚,告诉他,三日之内可于代州裴氏一族之中遴选一人,出任代州州学助教。当然,倘若裴氏中人觉得州学助教职位低微,就当我这话没说过。”
当刘墨应命而去的这一日傍晚,一行风尘仆仆的人便抵达了代州都督府门外,约摸四十人。尽管因为连日赶路而显得灰头土脸,但却盖不住这些人身上的精悍之气,尤其是其中那些显然出自外族的打扮,更是让都督府上下都觉得讶异和好奇。当杜士仪麾下的一个从者出面安置了这些人马,杜士仪本人又亲自接见了其中一个为首的人之后,都督府上下自然有些议论。可等到第二日一清早都督府后头演武场中这些人操练之际,从上至下方才为之悚然。。
虽只寥寥四十人,而且有奚人,有契丹人,也有唐人,却是一小股非同小可的精锐兵马!他们可不能忘了,杜士仪曾经是云州之主!
☆、639。第639章 阴人的功力
“欺人太甚!”
面对从代州回到绛州之后,几乎马不停蹄赶到长安的从祖弟裴休贞,面对他带来的那个消息,裴光庭简直是气急败坏。
之前算计杜士仪不成,对于他来说,只能算是小小的挫折,毕竟,他如今身为侍中执掌中书省,朝野俯首帖耳,而萧嵩固然军功拜相,在和他有分歧的不少事情上,却也拗不过他。即便不能成为如姚崇宋璟张嘉贞张说那样说一不二的宰相,但他已经很满意了。可是,就在他踌躇满志,有心成为继父亲之后,中眷裴氏又一个宰相的典范,这却迎来当头一棒。
在发过脾气之后,裴光庭深深吁了一口气,等到再次坐了下来后,便对裴休贞问道:“裴远山盗卖常平仓官粮之事,真的确凿无疑?不是杜十九使诈?”
“若非确凿,我也不会以河东宗堂的名义逼他自尽谢罪。”裴休贞和杜士仪只打过这么一次交道,但却对其印象深刻。尤其是杜士仪一口答应不再追究,甚至绝不透露中眷裴氏的这桩丑闻,唯一的交换条件便是河东宗堂日后不再派人去代州,而是在代州裴氏当中挑选人来主持事务,他最初一口答应,可等到一路赶回长安之际细细琢磨,不禁击节赞赏这样一步绝妙的好棋。
相比聚居两京的众多声名显赫之裴氏分支,代州裴氏一直默默无闻,甚至都没几个拿得出手的官员,如今杜士仪分明愿意为这一支提供栽培和助益,代州裴氏谁会不高兴?而中眷裴氏河东宗堂中的那些耆老们,只要想到杜士仪不追究就松口气了,何至于还在意这些?唯一可能不高兴的,兴许就是盯着裴远山遗留下这个美缺的宗堂子弟,但那和利弊得失相比,完全不重要。
所以,见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裴光庭面色阴晴不定,裴休贞便站起身说道:“阿兄,裴远山如此胆大妄为,没有杜使君,接下来也难免会有其他人察觉到端倪,而倘若换成别人不愿意息事宁人,抑或是本来就打算动摇阿兄相位,后果只会更加严重。如今这般处置,裴氏颜面得以保全,河东宗堂长舒一口气,代州裴氏亦是高兴得很,如此可谓是皆大欢喜。但是,我已经答应过杜使君,此事定然会给他一个交待!王守贞不过是一纨绔而已,若无其父支使,他何来这般大胆?”
“你先让我想一想。”裴光庭和裴休贞并非亲兄弟,而他虽有两个亲兄弟,却和几个并非一母同胞的兄长关系并不算亲近,反而裴休贞丧父之后,他的母亲库狄氏一度把李氏和三个儿子接到了家里来,所以他和他们的关系更亲近。在斟酌再三之后,他当着裴休贞的面,吩咐人去请来了刚刚转任吏部侍郎的李林甫。后者匆匆赶来后一听得原委,尽管裴光庭为裴氏名声计,不说裴远山染指官粮,只说有代州流寇受王守贞之人指使行刺杜士仪,他的脸色也立时变得无比微妙。
“竟然又是王大将军。”李林甫在裴休贞面上一扫,发现这位裴氏这一辈人当中颇具贤名的中年人坐如钟,眼神不可撼动,他便嘿然笑道,“陛下对王大将军的宠信,那可是不如当年了。更何况,宫中那些得宠的阉宦,与其的关系都如同仇寇。这桩事情既然杜君礼不愿意声张,那就交给我来办吧。”
裴休贞从前隶属于军中,尽管和裴光庭是从祖兄弟,但为了避嫌,也并不经常上裴家,只见过李林甫一两次,此刻见其如此大包大揽,他不禁皱眉问道:“李十郎有什么万全之计?”
“相国可还记得齐澣的事情?”见裴光庭眼神一凝,分明是记起了当初他们两个用了手段,让一度圣眷极好的吏部侍郎齐澣因为王毛仲的事情贬官左迁,李林甫便笑了笑,“相国贵为侍中,此事还是一丁点都不要沾手最好。只消让人给右监门将军高力士捎一句话,他知道相国是什么态度,哪里还会放过这次的大好机会?萧相国那儿,杜君礼再次险些着道,一定会对中书舍人裴宽有所抱怨,只要萧相国亦是默许,圣眷不再的王大将军绝对不会再次轻易过关!”
裴休贞虽更想拿住王毛仲更多痛脚,一报其竟敢栽赃中眷裴氏的仇,但不太赞同李林甫这样阴人的办法,可是,裴光庭点头同意了,他也就没有反对。只是,等到离开裴家的时候,他上马之际,忍不住盯着李林甫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
此人据说从前和宇文融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现如今却又分明表现得如同裴光庭的谋主,而且所用之计都是驱使别人奔波在前,自己在后头不沾半点,日后他还是离这李林甫远些!
裴休贞虽拿了王守贞派去河东道的心腹窦从甲,又一度击碎其膝盖立威,但把人送回河东宗堂之后,却并没有直接杀了人,而是令其依旧以旧日语气每隔一段时间,便往长安送信报知进展。王守贞本就不是太过精明的人,此事又是瞒着父亲和母亲,因而自然丝毫没察觉到千里之遥外的河东有什么变化。这天回到家中,得知父亲因为二娘霍国夫人李氏即将分娩,这会儿又和北门禁军一干同僚聚会饮宴,甚至还预备洗三时大操大办,他不禁大为恼怒。
“左一个右一个的生,还没生下来就这么招摇!阿爷家里的儿女还少么,用得着这么张扬!”
服侍王守贞的一个心腹小奴肖光笑着替王守贞宽衣,随即才低声说道:“郎君也别太生气,为了二夫人只是个由头,实则是因为国公自己也想再进一步。”
王守贞见了父亲就和老鼠见了猫似的,闻言登时留心:“这话怎么说?”
“郎君想啊,现如今吏部尚书是裴相国兼着,兵部尚书是萧相国兼着,看似是齐头并进,可萧相国身上还遥领河西节度。就因为知武选事的是萧相国,所以咱们北门禁军的人员升黜也都绕不过去,有时候萧相国很不好讲话。国公这些年来虽没打过仗,但牧监的功劳可不比打仗小。如若能够把兵部尚书一职给夺下来,岂不是比开府仪同三司这徒有虚名的文散官之衔要强多了?”
肖光平时就常常给自己剖析些父亲的行事之法,一来二去,王守贞在王毛仲面前挨骂挨打的次数大大减少,这会儿再听得这样中肯的分析,他不禁连连点头。于是,他就抛开了身为郎君的架子,低声问道:“那你可有什么好计么?若是能在阿爷面前一言中的,我一定重重赏你!”
“这个嘛……”肖光眼睛滴溜溜直转,直到王守贞随手扯下腰间一枚通体无暇的于阗美玉丢给了他,他方才喜笑颜开地说,“其实很简单,先支使个妥当人在御史当中放出些风声,言及萧相国身上兼职太多,不合常例,激得萧相国自己主动请辞兵部尚书之位。等到这个位子空了出来,然后再让人撺掇圣人一阅军姿,到时候,只要让圣人看到那些雄壮的军马,到时候圣人念及大将军多年的功劳,这兵部尚书之位就能有十拿九稳了。”
王守贞细细琢磨,想到萧嵩虽挟军功拜相,但在政事堂和裴光庭的较量中却常常退让,很难看出战场上用兵用计尽皆出神入化的影子,他不禁觉得此计大妙。于是,等到晚间他鼓足了勇气去见王毛仲,小心翼翼说出这么一桩建议的时候,他原本已经做好了万一事有不偕被痛骂一顿的预备,谁知道王毛仲竟是笑了。
“难得你竟然留心了朝局!你之所言,便是你阿爷这些天来所谋划的。萧嵩军功拜相,对我不屑一顾;而裴光庭拜相的资历要差得多,最忌讳的就是萧嵩牢牢把持兵部,但使我能够设法让萧嵩让出兵部尚书之位,自己占据,裴光庭只会乐见其成!大郎,你如今是太子仆,从四品下,若是你成器些,外放一州刺史,然后回来后在六部为一侍郎,日后谁还敢说我王家起自天子家奴?”
王守贞被父亲这一番激励撩拨得浑身发热,连说了什么慷慨激昂的话都忘了,兴奋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召来肖光又是一通厚赏,随即就搂了个美姬去胡天胡帝了。而次日一大早,肖光从王家后门溜出来,往西市一家柜坊去笑呵呵地透了个消息,得到了足足价值一百贯钱的一锭金子时,他自是喜出望外,什么都没想就立时走了。他这一走,在柜坊左近的一个胡饼小摊上咬着一个胡饼的吴天启方才抬起了头。
看这样子,郎主的吩咐是办成了,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回去代州了!郎主可是答应他随侍左右学习观摩,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
然而,等到吴天启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手中的胡饼,打着饱嗝来到了千宝阁,打算迎接父亲的时候,却只见一个白衣年轻人被人从里头驱赶了出来。
“李十二郎,看在你曾经和张丞相公子同行的份上,我家阁主当初已经借了你十万钱救急,现在你前债未还,又举新债,哪有这等好事!”
☆、640。第640章 请君游代州
听到李十二郎这个名字,吴天启只觉得好一阵耳熟,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了。然而,吴九也就是他的父亲曾经告诫过他,跟着杜士仪需要的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所以,当千宝阁中那人将那李十二郎轰出来,而后轻哼一声回头就走时,他打量着那个白衣青年,见其高大挺拔,高鼻深目,竟有一种异域人士的风情。只是大约因为生活潦倒,对方看上去不修边幅,原本儒生们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衫,这会儿也分明可见褶皱。
可即便如此狼狈地被人轰出来,那李十二郎只是耸肩一笑,施施然从千宝阁门前台阶下来,浑然不在意四周人关注自己的目光。只是,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时,他抬起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心里却不禁有些茫然。
他在安陆成婚,而后一事无成,此次到长安便是想看看可有一展抱负的机会,最初还有些傲气,不肯拿出杜士仪当初赠予自己的名帖,可一来二去,甚至在张说这样的文坛大宗师面前受挫,他就不想再去见相传更加刚直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