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4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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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见四处木屋还透着浓浓的异族风情,放眼可见的男男女女也大多穿着具有浓厚民族风情的服饰,但四处传来的话语却有不少都是他听得懂的汉话,甚至还能看到不少汉族商人。王容确实给他指了个适合的地方,这里汉化已深,几乎不用翻译,可称得上是编獠户的典型了。
见杜士仪仿佛寻常人似的饶有兴致地在一处处就地摆开的小摊边走走停停看看,卢聪不禁额头冒汗,趁着周遭没有其他人之际,他快走两步追上杜士仪,这才低声说道:“外间都是糊弄那些寻常行商的货色,若是常来常往的相熟商人,大多都会直接上屋中交易,外头没有什么好东西。”
裴宁虽不比杜士仪兴致外露,实则对于这等第一次见的场面也好奇十分,此刻不禁问道:“这里多数交易的是什么?”
“毛皮、药材、山笋木耳等等山珍,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落雁木这味药材,甚至还作为贡品送到两京。其次,便是麸金,这却毕竟少见了。至于丝绵,虽则他们也和汉人学着养蚕,但毕竟并不算擅长。”说到这里,卢聪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实话实说道,“不过,如今交易最多的却是茶叶。这些编獠汉化已深,兼且一直在本地居住,对于水土等等了若指掌,种出来的茶叶比外间汉人所种的品质还要好。而蒙山附近,出产的正是整个雅州最好的茶叶。”
杜士仪听着点了点头,正要让卢聪带自己去这座村寨的首领处说话时,就只见不远处一座最高大的木屋前,房门打开,一个年约六十许的异族老者送了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出来,外间等候的人见状也都簇拥了上去。隔着这么一段距离,他就只听那老者用略微有些生硬的汉语说道:“赵郎不用担心,我们是好些年的往来了,就算你不说,我也绝不会把茶叶卖给别人!到时候若是官府查问,我也自然会为你保守秘密。”
“那就多谢叶鬼主了!”
那中年人笑容满面地谢了一声,拱了拱手道别后就带着人往外行来,那被人称作是叶鬼主的老者却也送了他两步。当看到杜士仪这一行人时,他脸色一阴,但旋即就想到自己刚刚在屋子里已经做足了功夫,这一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必定会铩羽而归,他顿时露出了得意之色。和杜士仪等人擦身而过时,他甚至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后生郎,要和我相争,你们却还嫩了些!”
然而,本来对杜士仪等人完全一副无视态度的老者,却在走过杜士仪等人身侧的时候,突然有些犹疑地往卢聪脸上打量了几眼,等走出去好几步时,他猛地惊呼一声停下了脚步,惊异莫名地看着卢聪说道:“你是……卢四郎?卢都督之子?”
今天终于把最重要的这处村寨给说通谈妥了,又给了蹑在后头的一队年轻行商一个警告,赵冠生原本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颇为志得意满,可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两个称呼,他就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见叶鬼主所对的年轻人先是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同伴,继而便干咳一声道:“两年不见,没想到叶鬼主还记得我。”他只觉得心里先是发苦,随即又是一阵阵心虚。
怎么会这么倒霉,竟然不是行商,而是官府的人?而且还是很少露面的雅州都督卢奇的儿子?糟糕,他之前让人去再三警告羞辱,而且就在刚才还撂下了那么一句挑衅的话!
“真的是卢四郎!”
叶鬼主一时又惊又喜。雅州都督卢奇尽管这两年几乎什么动静都没有,形同隐形人,但在他刚刚上任到这里来巡视的时候,还为他们解决了取水的难题,派出都督府的兵马合力,帮他们挖通了因为山体滑坡而掩埋了的一处水渠,所以,他对卢奇自然是深深感念。此刻见卢聪承认了身份,他顿时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今天竟然又来了贵客!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宰一只羊,招待村寨最尊贵的客人!”
卢聪哪里知道人家真的到现在还记得父亲的恩德,以至于要把自己当成贵客。慌乱之下,他连连摆手摇头,一时之间也忘了其他,竟是指着杜士仪和裴宁解释道:“是阿爷让我陪着杜侍御和裴御史一同来的,叶鬼主不用客气了!”
☆、471。第471章 滚!
此话一出,赵冠生惊得头皮发麻,而白发苍苍的叶鬼主面上的笑容却倏然消失了。尽管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但他刚刚还显得和善亲切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格外犀利,犹如刀子似的在杜士仪和裴宁身上打了一个转,这才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卢郎君陪着你的贵客四处走走吧,我就不奉陪了。”
要是事后听到,曾经在成都压得四处大户豪商透不过气的杜士仪,竟然在雅州这么一处小小的编獠村寨遭到了这般慢待,赵冠生简直能够笑出声来,可如今和人撞了个面对面,他感到的就不是快意,而是心惊肉跳了。果然,极力想把自己掩藏在其他人之中的他就只见杜士仪朝自己看了一眼,继而竟是缓步朝自己走了过来。那一刻,他的心里也不知道转悠着多少念头,甚至一闪念间还动过杀念,可随即就自己掐灭了。
他只是一介商贾,要真是做那种事,难道想要抄家灭族么?
当杜士仪来到自己面前时,他强自挤出一丝笑容,这才用恭敬的语气称道:“杜侍御,请恕某之前有眼不识泰山……”
不等他讷讷解释完,杜士仪便含笑问道:“刚刚叶鬼主称尊驾为赵郎,未知尊驾名讳?”
“赵……冠生。”知道这会儿再想糊弄也是枉然,赵冠生只得老老实实地报上了姓氏名讳。正当他纠结于杜士仪接下来会问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斜里插进来一个声音:“赵郎是我的客人,还请杜侍御不要威吓于他!”
见是叶鬼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两人身侧,赵冠生一时心情矛盾,又想借助自己刚刚对叶鬼主灌输的那些话,进一步激起他对杜士仪的敌意,把这一行人打发走,又生怕反而引得杜士仪怀疑。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杜士仪却稍稍挪动着步子,正对着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刚刚我听到,这位赵郎和叶鬼主似乎做了多年的茶叶买卖,以至于叶鬼主答应了他,不和外人做生意?”
“是又如何?”尽管唐初就开始编户,接受官府管辖,但官府对于獠户,并不像对于寻常汉族民户那样纳入直辖管理,他这个掌管部族祭祀的鬼主,远远比那些村正要有权威,再加上他那急如烈火的性情,就连官府也很少招惹他。而且,赵冠生对他说了一箩筐杜士仪的坏话,在他眼中早已把人打成了奸猾之辈,这会儿自然说话毫不客气。
“杜侍御是朝廷钦使,但我这村寨只是简陋之所,不敢请杜侍御久留!”
赵冠生有十足的把握,倘若换成任何一个朝廷官员,光是叶鬼主这硬梆梆的话就能将其气得拂袖而去。然而,杜士仪也好,缓步走来的另一位裴御史也好,两人赫然都是连脸色都纹丝不动,四只眼睛更没有去留意叶鬼主,目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在这种压力下,天气原本就热,他更是觉得后背衣衫不知不觉已经全都湿了。
“我只是来随便看看,而卢四郎,则是代他父亲来买些茶叶。”
杜士仪知道自己在成都的威望,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事件,这才根深蒂固印在人心中的,自然不指望初到雅州就能虎躯一震,将这里的人震得服服帖帖。果然,他掣出了卢奇的名头,叶鬼主的表情就缓和多了,却又看向卢聪问道:“卢四郎,真是卢都督要买茶叶?唉,之前卢都督帮了村寨解了饮水之急,可事后不管我们送去什么他都不肯收!早知道卢都督爱茶,我就挑选春茶最好的芽尖送去了!”
父亲哪里要他来买茶?
卢聪心里如此说,嘴上却不敢胡乱说话坏了杜士仪的事。果然,他就只听得杜士仪笑吟吟地说:“卢都督洁身自好,从来不肯收人礼物,哪里会白收叶鬼主的茶?卢四郎来之前,卢都督就特意嘱咐过他,一定要出钱和买,不能少半分。不过,卢都督最爱的,也确实是春茶芽尖,如今的价格约摸是两匹帛一斤,他打算买五斤回去,一部分自用,一部分捎回两京馈赠亲友。”
此话一出,赵冠生就知道坏了。果然,他就只听叶鬼主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两匹帛一斤?蒙山芽尖再好,竟然能够卖出如此高价?”
“两匹帛一斤,这还是因为雅州靠近蒙山,方才能够如此便宜,若在长安洛阳这两京之地,一斤极品的蒙顶芽尖,却是爱茶之人真的拿着五匹帛四处去买,却也没人肯卖给他!”
既然汉化已深,对于和汉人打交道的利弊,叶鬼主这一大把年纪,自然知之甚深。从前村寨中的山民,也曾经把辛辛苦苦得到的山货和毛皮等等运到雅州城里去卖,但却屡屡遭到人欺压蒙骗,官府也少有主持公道,因而山民们都不太愿意进城去和那些滑胥的汉人打交道。于是,如赵冠生这样定期来和村寨交易的行商,也就受到了欢迎。
一来赵冠生这样一次性要的东西多,二来他的价格给得虽然不算极高,却好过山民们从前上城里单独叫卖时的所得,三来赵冠生颇懂得做人,常常给山民们捎带一些城里时兴的布匹,乃至于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一来二去,村寨中的人大多数都对他颇有好感,即便叶鬼主是掌管和鬼神通话的鬼主,但也不能免俗。
可此时此刻,他从杜士仪的话中察觉到了自己从前根本不曾想过的隐情,脸色立时冷冽了下来。他却也不是轻信的人,转身来到卢聪面前拱了拱手,用恭敬而又恳切的语气问道:“卢郎君,如今山茶真的已经卖到了这等高价?”
卢聪刚刚眼见得杜士仪借着父亲的名义让那位叶鬼主变了态度,等到发现对方转到了自己的面前,呆了一呆之后,他就苦笑道:“阿爷自从到了雅州之后,就酷爱饮茶,又不肯假手他人,收受馈赠,所以这茶市我也是常常亲自去的。这三年间,茶价已经暴涨了一倍不止,而蒙山茶,或者说蒙顶芽尖更是束帛难求一叶,这并非杜侍御杜撰。”
倘若说杜士仪所言,叶鬼主心头还有犹疑,那么,卢聪也如此说,他心中就信了。他对于卢奇这位雅州都督一直敬服得很,对方又不曾挟恩图报,人也是他自己认出来的,怎会有假?而且,当他去看赵冠生时,就只见往常这位一直以出手大方闻名的行商赵郎,这会儿已经满头大汗。
面对这幅光景,杜士仪斜睨了赵冠生一眼,又淡淡地说道:“茶引司虽则是初设,却也从来不向茶农收税,而是令收茶的茶商一定要先购茶引,然后方许买茶。为防他们压价伤农,更是定出了一斤茶半匹帛的官府指导价。不知道赵郎和叶鬼主一向交易的,是什么价码?能够让叶鬼主一口答应,绝不会把茶叶卖给别家,而是一定会留给你?”
民不和官斗,这说的是明面上,至于背地里若是能够不露痕迹使什么绊子,那是本事,赵冠生此前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再加上他们这些稍小一些的茶商也串联了好几个起来,自忖和下头各处茶园茶田的种茶人直接打交道,不是没有一争之力。可此时此刻真的交锋,他就知道自己实在是错得厉害。他已经不再以为今天杜士仪此来是刚巧撞上了自己,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分明对方是有备而来,以有心算无心!
“这个……这个……”他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最终只能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辩解道,“我和叶鬼主交易多年,兼且量大,又一向预付钱,所以价码上自然比不上那些财大气粗的豪商……”
“可赵郎之前对我说,那些豪商自恃财力雄厚,所以会把价格压到远比十斤茶一匹帛更低,于是说服了我用往年五斤茶一匹帛的价格,将今年村寨所产的茶叶全都卖给你,还好似吃了多大的亏!”
叶鬼主既然醒悟了过来,哪里还有那么好糊弄,顿时眉头倒竖:“枉我让村寨上下把你当成贵客,每逢你来,必然会拿出最好的积存货色,宰羊杀鸡,拿出所有的山珍野味,倾其所有招待你,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奸猾之辈!你给我滚,日后若是你再敢踏进此地半步,休怪我不客气!”
赵冠生在叶鬼主的这番呵斥之下,一时不禁连退数步,一时心中暗自后悔。和叶鬼主打交道时间长了,他自以为已经摸清楚了这些山民的底细,知道他们不懂得价格波动,自然存着欺诈的心思,多年下来顺顺当当既赚了大钱又卖了乖,可现如今一朝被拆穿,他非但颜面无存,而且倘若这消息传开,他就不要再想在雅州周边的这些编獠熟户之中做生意了!
这些编獠不是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生羌生蛮,如叶鬼主这样掌管部族祭祀的鬼主,会参与到各部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