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3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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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虞被人瞧见自己的脸。因而,当赤毕在外打探姜度行踪无果之后,他想了想便当机立断,和赤毕一起潜入了进去。
果然,这偌大的驿站馆舍众多,除却其中一处有官兵看守,应是贬斥柳州司马的王守一所居,而其他各处都可畅行无阻。正当一身褐衣小帽的他跟着赤毕装作官员的仆从,小心翼翼到一处处馆舍打探的时候,冷不防却和一个低头匆匆走路的人迎面撞了个正着。那人一抬头便要发怒,可和杜士仪一打照面,他顿时低呼一声道:“怎么是你!”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杜士仪一时大喜过望,冲赤毕打了个眼色便直接拽住了姜度的袖子,低喝一声道:“快跟我走!”
尽管姜度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杜士仪竟然这幅打扮追到了蓝田驿,可他好容易找到了一条潜入王守一馆舍的路子,此刻哪里肯回去,用力挣脱无果后,他便恼怒地低声叫道:“杀父之仇,我怎能就此善罢甘休!阿爷受杖六十,就那么死在汝州,就那么死在我的面前!可王守一这个始作俑者如今却好端端地囫囵出了京城,而且兴许还会因为圣人记起旧情,就此逃出生天!杜十九,你是我姜家的恩人就不要拦我!”
“那你想如何,手刃这杀父仇人,然后犯下大事,连累你家中弟弟妹妹?”
“我没那么傻,我早就预备了毒药,只要能够下在王守一的饮食中,便足可让人以为他是畏罪自杀!如他这等人到了这等地步,畏罪自杀又不奇怪!”
赤毕见姜度竟然在这儿就和杜士仪顶了起来,顿时哭笑不得。好在两人一来一往全都是声音极低,瞧上去就仿佛是哪位官员的两个仆役正在商量,因而路过的也没人置喙,可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就在他上前打算劝解的时候,就只听姜度冷哼一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圣人是君,我怨恨不得,但王守一我是一定要他付出代价!我原本打算三年之后便不惜一切让他偿命,现如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祁国公王驸马,而是一介犯官,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见这家伙就犹如吃了秤砣铁了心,杜士仪不得已之下,把心一横便决定授意赤毕把人打昏了弄出去,总好过在这里闹出废后之兄被毒杀于蓝田驿这样的大案。可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继而就有人闯到了这个院子里,大呼小叫道:“陛下派了王大将军来见王守一!”
此话一出,姜度登时趁着杜士仪失神挣脱了他,反方向拔腿就跑。杜士仪这下再也顾不得其他,赶紧追了上去,赤毕无奈紧随其后。而看到姜度到屋后靠着土墙边上一株矮树跃了过去,两人只得咬咬牙再次跟上。如是几个隐蔽的小门抑或矮墙一过,杜士仪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敞无人的院落中,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只见姜度伸手拽了他一把,他不由自主被其拉到了一间屋舍之后,却只见那边竟是一扇封死的小窗。
这惊魂未定之际,赤毕也总算跟了上来。可这时候,姜度把手指放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就只听前方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王大将军,祁国公王驸马就在这屋舍中。”
“你们都退出去,不得我的命令,不得踏入这院子一步。”
“是。”
随着这声音,仿佛跟进来的人全都退了出去,杜士仪登时松了一口大气。而姜度便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说道:“虽则皇后殿下被废,但王守一毕竟还未曾有制书令他和蔡国公主离婚,所以驿站中人还敬他几分,押解他上路的人也不曾催促过。哼,不就以为旧日功劳可堪凭恃么?”
此时此刻,杜士仪已经无心再和姜度斗嘴。屏气息声的他甚至能听到王毛仲进屋的沉重脚步声,以及王守一上前相见的说话声。然而,接下来他却久久都没有等到王毛仲说话,恰恰相反,王守一仿佛受不住这长时间的沉寂,竟再次开了口。
“王大将军,你我当初也算是同舟共济,此后又共事多年,如今我已经是穷途末路,若是你为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我愿意奉上一半家产……”
“一半家产?”屋子中的王毛仲仿佛发出了一声嗤笑,打断王守一的话之后,他方才冷冷说道,“说什么同舟共济的情分,想当初唐隆政变时,我人出了岔子没到,你在背后不知道骂了我多少声北门奴吧?王驸马,你一直以国舅爷自居,把我当成了圣人家奴,如今还来攀什么交情!至于一半家产,好教你得知,我现在到这里的时候,王家已经有人去查抄了。杨思勖虽则领命出征,高力士也不乐意沾手,可宫中不知道多少内侍愿意奉承惠妃!”
此话一出,不但屋子里的王守一仿佛惊呆了,就连外头的杜士仪和姜度赤毕,全都大吃一惊。良久,屋子里方才传来了王守一的叫嚷:“不可能,圣人怎至于如此绝情?当初要不是阿爷,要不是我鞍前马后……”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还心心念念惦记着,难道你就忘了姜皎是怎么被你害死的?”
☆、392。第392章 黄泉之路,请君走好
屋子后头窗外的姜度顿时神情一紧,而生怕他一时冲动乱来的杜士仪正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可听到屋内王毛仲对王守一的讥刺,尽管他对王毛仲同样没有多少好感,但仍是能够察觉到王守一的震惊和绝望。
然而,王毛仲仿佛是觉得如此还不够解气,竟是冷笑一声又慢悠悠地说道:“你是国舅爷,而姜皎自忖是世家子弟,对我素来都不假辞色,因为什么,不就因为我因父亲犯罪,因而一度被贬成了家奴?可如今倒好,姜皎是被你陷害死了,可你自己也把你自己陷进去了!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现如今我爵居霍国公,圣眷稳固,陛下重用,哪里一样不胜过你们这两个罪臣?”
外头的姜度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而屋子里,王守一同样是满脸惊怒。他确实是瞧不起王毛仲,尽管他们王家和太原王琅琊王全都没有关系,但毕竟是官宦之家,哪里看得起王毛仲这等祖籍高丽,而且又因父亲重罪而被没籍为奴的?可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驸马国舅爷,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他就是再怒,也不得不强自按捺。可下一刻,王毛仲又冷冷撂下了一句话。
“王守一,现在该轮到你了!圣人改主意了,因为你做了多余的事,他懒得再让你大老远地去柳州,现如今就要你死!”
王守一登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难道他就半点不念妹妹和他结发夫妻的情分?不念阿爷当年全力资助,我给他卖命的情分?”
“我都说了,那已经过去了!”王毛仲淡然若定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放在王守一面前,这才微笑道,“王守一,你傲气了一辈子,莫要死到临头却让我瞧不起。如果你还有一点驸马国舅爷的骄傲,我就不叫人进来服侍你了。否则日后那番丑态传扬出去,呵呵……”
几乎恨得心中发狂,可王毛仲的话切切实实击中了他心中软肋,王守一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拿起了那个瓷瓶。见人背手而立,那虎背熊腰顾盼自得的样子格外碍眼,他不禁嘿然冷笑道:“北门奴,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圣人的性子最是心狠,当年的从龙功臣,刘幽求贬死,钟绍京至今还在外头颠沛流离,王琚亦是被贬多年,姜皎死了,我现如今也轮到了下九泉,下一个迟早便会轮到你!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不等王守一把话说完,王毛仲的嘴角便流露出了一丝阴恻恻的冷笑,“既然你都要死了,我也索性让你做个明白鬼。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明明是阿王怀孕,到头来却诊出根本没有喜脉?你就该知道,阿王和圣人结发夫妻这么多年,也曾有过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候,可那会儿都不曾有一丝动静,怎会到已经成了一截枯木之际却还有这般喜兆?惠妃到底是武家人,比你们兄妹可是要聪明多了!”
王守一登时如遭雷击。尽管他如今回忆前事,隐隐约约也觉得自己是遭人算计,可王毛仲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他登时更加后悔。眼见得王毛仲又逼近前一步,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中满是讥嘲和怜悯,他不禁怒吼道:“北门奴,还轮不到你嘲笑我!”
“让惠妃算计了去,你兄妹也不算冤枉,可你兄妹更愚蠢的是,竟然让杜十九那乳臭小儿给算计了!”
此话一出,王毛仲见王守一整张脸都僵住了,不禁生出了几许莫名的快意:“想当初我家里那败家子惹祸的时候,差点同时得罪了阿王和惠妃,若非我壮士断腕,又硬生生吞下这口气,恐怕也没有我王毛仲的今天。杜十九那小儿年岁虽不大,却是心狠手辣,他和你兄妹原本并无瓜葛,可谁让你兄妹闲的发疯,非要去追究固安公主是否冒封,由此结仇,又几次三番算计他?就拿此次来说,你以为他和太子真的毫无瓜葛?若非太子和鄂王一口咬定是你透了杜士仪有《史通》的消息,圣人怎么也会给阿王留一线机会!”
这些自己最想知道的消息被王毛仲直接点破,王守一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死到临头,王毛仲又分明是来看热闹的,这种事决计不会再虚言诓骗。一想到自己多年尊荣,苦心孤诣地筹划,到头来竟然坏在一介乳臭小儿的手上,他只觉恨得无以复加。
“好,好,没想到我竟是小看了他!”王守一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仰头看着王毛仲道,“我王守一是睚眦必报,结果却遭人反噬,可莫非你王毛仲就一直能按下当初那口气不成?”
“当然不能!”王毛仲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我耐心得很,终会寻到那小子的破绽!我家大郎因他而数年不得见人,我自会让他知道我的手段!但凡和他相关的人,终有一天我会慢慢收拾了!”
“好,好,我在九泉之下,等着你王毛仲的手段!”
王守一突然仰天大笑,旋即拧开瓷瓶一饮而尽,竟是就此仰药。而随着那猛烈的药力骤然发作,五脏六腑无不绞痛难当,他整个人蜷缩在一块的时候,心里转的却是刚刚王毛仲说的这些话。
“九幽黄泉,我等着你……”
王守一这八个犹如从心底深处迸出来的,不知道所指是谁的怨毒声音,听得王毛仲这等不信鬼神的人亦是为之打了个寒噤。等到反应过来之后,见地上的人完全没了声息,他方才恼怒地狠狠踹了王守一一脚,见果真立时便翻了个身,他又蹲下来探了探鼻息,当即就哧笑了一声。
“刘幽求王琚钟绍京等人是自己生出了怨尤之心,有那下场怪得了谁?而你和姜皎是非要窝里斗,结果两败俱伤,全都下了黄泉!至于我,我不涉宫闱夺嫡,日后舒舒服服当我的大将军,圣人怎会忌惮我?更重要的是,我可没有惠妃那样一个虎视眈眈的敌人!王守一,你自个走好,到时候和姜皎在阎王面前打官司的时候,别被他给生撕了!至于杜十九……看我他日为你报仇!”
听到王毛仲推门出来的声音,刚刚始终在凝神细听屋子里那番对话,心神激荡不已的杜士仪终于回过神来。他知道待会儿就会有官吏士卒进屋查验,保不齐就会发现自己三人的踪迹,他连忙用胳膊肘一撞赤毕,见其会意地往后窜到刚刚的来路,探头一张望就打了个一切无恙地手势,他当即紧挨着姜度耳畔说道:“此时不走就没机会了!姜四郎,想想你阿爷的托付,还有你家弟弟妹妹!”
姜度终于如梦初醒。刚刚王毛仲的那番话他也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明白王家兄妹此番失势,武惠妃的算无遗策固然是最重要的,却也少不得杜士仪的推波助澜。换言之,他之前的人情尚未还清楚,现如今竟是又承了这另一个人情。而且,杜士仪可是还有王毛仲这个大仇人在!
他眼神复杂地注视了一眼那钉死的窗户,最终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跟上了打头的赤毕翻墙出去。等到一行三人好容易回到了蓝田驿门口那边的院子里,却正巧王毛仲带着士卒从里头出来,显见是完成了最后的验尸步骤。而那里头传来的从者嚎啕大哭声也证明,那个曾经仗着是国舅便跋扈霸道横行一时的王守一,真的已经一命呜呼了。
杜士仪拉着姜度退到墙边上,见黑暗之中,王毛仲果然丝毫不曾注意他们,径直吩咐了一声回去复命,便跃上马背一马当先驰了出去,他终于如释重负。而在这时候,姜度便突然发出了一声苦笑:“我真是无谓得很,差点便做了一桩最愚蠢的事。我竟然会以为圣人会放过王守一,他这次还能逃过一劫……呵呵,伴君如伴虎,阿爷已经用命告诉了我这一点,我竟然还执迷不悟!”
“现在知道也还不晚!此地不宜久留,快走!”杜士仪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