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裂碑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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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他的神情却已缓和了许多,也不时对陆寄风露出同情之色,想来是想到了他此行上通明宫,生死未卜,为他感到可惜。
有疾风和灵木这两名高手护送,陆寄风心里也感甚安,就算遇上了胡兵或是盗匪,有这两名道长在,根本就不足为虑。众人这一行甚是快速,疾风背负着封秋华一个百来斤的汉子,健步如飞,轻若无物,而陆寄风也是脚步轻捷,推着小车并不感怎么吃力。
行到夜里,竟已到了山脚下,黑黝黝的荒野中,隐约可见几处屋舍田地,零散坐落着,却没有半点人声。
疾风、灵木皆是身强体健的高手,露宿野外也只寻常,但云若紫年幼娇贵,几日的奔波已疲累不堪;封秋华身受重伤,这一夜无论如何都不宜赶路,疾风便领着众人,向一处农舍敲门求宿。
众人才步入农舍的前庭,便闻到一股极为恶心刺鼻的气味,几乎难以前进。此时夜黑无光,一时之间看不清这农舍何以臭成这样,只隐约可见原本应陈挂着庄稼诸物的前院,各种竹篓锄子等物却零乱地四处散着,冷风吹过,一个破旧的竹篮滚了几滚,天上飘飞着些鸡毛,更显杂乱肮脏。
荆门发出长长的「咿——呀——」之声,随着风动轻轻地开阖着。疾风脸色微变,随手拾起一根长木,使劲一劈,裂的一声,便劈成了长条,由怀中抽出火折,点燃木把,往前一照,陆寄风一看清农舍内的景况,不禁倒抽了口冷气。云若紫一见,更是吓得抱紧了陆寄风,不住地发抖。
屋舍内应该便是前厅,七零八落地倒着几具尸首,都已长出尸斑,身上血痕怵目惊心,有老有少,应该都是农家壮丁。
陆寄风与云若紫不敢再前进,疾风使了个眼色,灵木便点了点头,身形如电地奔了出去。
疾风道长仍背负着封秋华,也迅速地窜进了农家,不知要做什么。云若紫不敢说话,陆寄风只是更用力地揽着她,让她心里稍安。
没多久,疾风道长便空着手闪了出来,灵木也由外面奔了回来,道:
「附近几家也全死光了。」
疾风闷声问道:「多少尸首?」
「没有细算,总有百来人。」
疾风道:「里头还有些妇女,看来是胡狗干的。」
灵木脸色凝重,疾风道:「你把这里收拾收拾,我收里头的。」
灵木应了一声,疾风便再度入内。灵木将尸首拖了出去,堆在前院,又在厅中烧了些硫磺,以去尸毒。不久疾风也以布巾包着一大包尸体出来,只看见几缕虬结的污秽长发溢散在布包外,隐约可见发黑的脚踝。陆寄风心头猛跳,不敢多看。这几名妇女皆被先奸后杀,衣衫不整,是以疾风找了块布将她们全包在一起,免得让陆寄风等见了不雅。
二道长将所有的尸体堆在一起,不知在上面洒了什么粉,一点火,「轰」的一声,火焰冲上天际,火势竟烈得超乎想象。
灵木道:「师兄,火光万一把胡狗引来了……」
疾风沉声道:「我正要杀几个出气!」
陆寄风虽然痛恨疾风道长,这句话却说中得切入衷肠,见到这等惨状,陆寄风早已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手刃胡族。
灵木神色也十分沉重,却轻声道:「咱们此行任务重大,还是别惹出旁的,耽误正事。」
疾风凝重地望着尸首,口中喃喃念着不知什么,陆寄风细心倾听,似乎是咒语,又像是经文,只听得出几个片段句子:
「……吾患吾有身,生有生五苦。一者忧悲别离,二者长处盲愚,三者鳏寡孤独,四者横事缠缚,五者烦恼终日。而今尔皆远,天地汝齐寿,五岳十二河,任尔逍遥游……」
陆寄风沉吟玩味,只觉意境似远实近,难以言喻。
灵木拍了拍他的肩,将他引入屋内,带着他和云若紫进入侧房。这户山脚农家虽非赤贫,却也家无长物,一间土屋内只有一个可容数人的大炕,上头铺着几席破絮。封秋华已被安置在上,云若紫爬了上去,跪坐在封秋华身边,关心地伸手摸着封秋华的乱发,似乎想问什么,却只是转动着骨碌碌的大眼望了陆寄风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灵木指着那两头幼虎,道:「你们打算怎生处置这两头虎子?」
陆寄风尚未回答,云若紫已爬到炕边,伸手要陆寄风将二虎抱上炕来,揽抱着二虎,道:「寄风哥哥,咱们给小虎取名儿好不好?」
陆寄风笑了一下,道:「你说起什么名儿好?」
云若紫指着幼虎,道:「这头是你的,叫小风,这头是我的,叫小紫,它们跟咱们一块儿玩。」
陆寄风心里一痛,强颜为笑,道:「好得很,就这么叫吧!」
云若紫喜上眉梢,亲了亲两头幼虎,笑道:「小风,小紫,你们有名字啦!」
灵木看着云若紫天真之态,实在无法想象她成为天下第一魔女的情况,然而她确实是身带妖气,只不过被封秋华暂时封住,说不准哪一日冲破封印,便将成为世上大患。
至于云若紫这样的妖物,为何会寄生在凡人之家?五世之前,又是谁赋予云家守护长安古祠的任务?个中缘由,灵木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想必封秋华是知道的,但是封秋华面色蜡黄,双目微闭,呼吸微弱,已和个死人差不了多少,更不用提说个明白了。
疾风道长走了进来,扫视众人一眼,便跃至封秋华身边,搭了搭他的脉,眯着眼,眉心微皱,似有怅然之意。疾风将封秋华身子扶正,不禁看了陆寄风一眼。
陆寄风本不欲理他,但还是身不由主地爬上了炕,自己伸手在剑刃上一划,将流出血的手指伸给疾风。
疾风眼神一动,哑声道:「多谢。」
便撬开封秋华的口,将陆寄风的血滴进他口中,再度为他运功转动全身经脉,渐渐弱下来的脉动被这滴血一注入,又现生机,再度流动了起来,而还是无法将血气推入三焦之位。疾风心知这股血脉所行有限,究竟能延长封秋华多久的性命,他也没有把握。
疾风为封秋华行了两遍小周天,才再度将他平放,自己端坐在旁,打坐练功。灵木也据了一角打坐了起来。云若紫及二虎缩成一小团,很快便睡得深了。陆寄风躺在一旁,各种思绪翻涌,一会儿想到陆喜和柳母的下落,一会儿想到两年前父母去世之后,剩下自己苟延残生于世上,才从失去双亲的悲痛中坚强起来,便又面临生死难卜的处境,实不知苍天弄人,何至于斯!
陆寄风不自禁地回想起疾风为那些村民们所念的安魂谶文,陆寄风低低沉吟着,想道:「生有五苦,忧悲别离,长处盲愚,鳏寡孤独,横事缠缚,烦恼终日……为何人世总有这么多苦?乐又有几分呢?」
陆寄风越是辗转难眠,翻来覆去地,生怕吵醒了云若紫,便悄悄起身,步出房外。
疾风与灵木修为深湛,数日一眠便已足够,平时打坐行功,更胜于眠养。就算他们正在专心打坐,也能察觉得出周遭的风吹草动。陆寄风起身下床,走出房舍,一举一动他们皆清清楚楚,但是陆寄风的呼吸平顺、并没有打坏主意时必会产生的呼吸急促或闭息等现象,他们料定陆寄风只是睡不着,想出去走走,便不加管涉。再说,他们也判定了陆寄风不会抛下云若紫和二头幼虎。
陆寄风步至前厅,天上已经出了月亮,照耀得一地霜白,那些被火化后的骨灰被风吹散了一些,陆寄风见了那一堆白惨惨的骨灰,不禁心下恻然。
似乎有阵声音在他耳边道:「将这些尸骨给收了起来吧!」
陆寄风一怔,连忙转头望着身边,身边空荡荡地,不要说是人影,就连个鸡犬都已被搜掠尽净,只有轻风蝉鸣。
陆寄风顿觉寒气透骨,打了个冷颤,便想回到房间中。才一转身,却又自觉可笑,暗道:「我自己也快要成鬼了,还怕鬼吗?」
陆寄风这么一想,便不觉有什么可怕,反倒多回头看了看那堆骨灰,心想:「方才的声音,不知是我自己起的幻觉,还是这些屋主显的灵?不要说你们收容我们一夜,理当报答,就算是陌路之人,这举手之劳又算什么?」
陆寄风这么一想,便不迟疑,东张西望,见到墙角边有个瓦瓮,动手将那大瓮搬到庭中,以衣摆略擦了一擦,才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堆骨灰自言自语道:
「诸位乡亲父老,晚辈陆寄风为你们收拾骸骨,冒犯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陆寄风说话声音虽微,内房的灵木与疾风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暗笑这名少年不失至性,却未免近乎迂腐。
陆寄风默默地拾捡骨骸,突见灰堆中有一包物事,约莫三寸见方,以灰色似纸又似布的奇异材料包着,一点烧过的痕迹都没有。陆寄风大感奇怪,本以为是死者之物,可是经过如此猛烈的火葬,为何丝毫无损?陆寄风忍不住好奇心起,就要拆开看看是什么东西。
才要动手,又转念想到:这样东西被火烧过后丝毫无损,绝对是稀世奇珍,那么死者将它贴身藏于胡兵搜括不到之处,也属常理。自己随便打开,实违君子不欺室漏。
陆寄风不敢多想,正要将此物一同置入瓮中,那阵耳语般的声音又传入他耳中:
「将这火浣布收起,连同灵宝真经都是你的。」
陆寄风整个人僵住了,迅速地朝自己左右前后找寻细看,依然无影无踪,怎么看都只有自己一人。
那声音又道:「别慌,是我在对你说话。」
这语声平平板板,字字之间几乎没有音调的起伏,听来极为拗耳,更奇的是连发声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居然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寄风忍不住便要开口问:「你是什么人?」那声音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马上便说道:「什么话也别说,让房内那两道士察觉了,前功尽弃。」
陆寄风惊奇地猛眨双眼,幻觉会这样真实吗?陆寄风再仔细侧耳听去,却不再有那平平稳稳的说话声。
陆寄风呆了片刻,才慢慢地拆开灰色的小包。这手掌大小的包裹,居然是这样轻薄的织物,包了好几层,而厚度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展开之后,陆寄风不禁吸了口气,包在当中的是一方通体洁白的美玉,雕满了极细小的文字,而玉额的部分,赫然刻着三个尾指甲大小的篆字:「灵宝真经」。虽然字体如此的小,却端雅严整,散发出一股气势。
若是自己的幻觉,绝对不可能说中包裹里的东西,那么定是鬼使神差在对他说话了。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道:「我说是你的,便是你的,还不收了起来?」
陆寄风嘴唇一动,那声音便道:「噤声!疾风道长来了,继续收骨,什么也别说!」
陆寄风慌张之中,不及细想,连忙随便将东西纳入怀中,低头捡收骨骸。背后陡地响起一声轻咳,吓得陆寄风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回头一望,疾风果然便站在自己身后,他一点脚步声也没有,陆寄风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时起站在自己身后的。
见他惊吓之态,疾风冷冷地问道:「你还不睡?」
陆寄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一会儿再睡……」
疾风瞄了一眼收得差不多的骨灰,道:「你很有心,不错。」
陆寄风没说什么,拍了拍屁股的灰尘,低头继续收拾。他可不知道疾风道长不轻易赞人,这句「不错」,只怕通明宫的三代弟子们十年才听得见一次。
最后一把灰都捧进了瓮中,陆寄风才掸了掸两手的灰,道:「前辈,封伯伯的伤势好得起来吗?」
疾风道长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陆寄风想了想,道:「若是我的血有用,明儿我给他喂多些,只一滴两滴的或许不济事。」
疾风侧着眼看陆寄风,道:「你干嘛舍己救他?」
陆寄风道:「我也不知是不是还有命,既能救封伯伯这样的好人,为何不救?」
疾风问道:「若是救活了他,我又把他打死呢?」
陆寄风一惊,道:「你,你……还要打死了他?」
疾风淡淡地说道:「他与妖党同列,本已是我教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陆寄风忍不住大声问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还要救活他?」
疾风道:「我手下不杀重伤之人,自然要等他养好了,再作决斗!」
「那……封伯伯若是好不了呢?」
疾风道长没有回答,只是负手仰观天际,面无表情。
陆寄风愣愣地看着疾风,他并不了解疾风的想法,只隐约觉得,也许疾风道长并不希望封秋华好起来,就这样重伤瘫痪着,两人就永远不必再有决斗。
疾风道长突然道:「小子,安安分分随我们上通明宫,师父应该有别的法子,不必以你作药,你未必会死。」
陆寄风半信半疑,疾风又接着道:「除魔女的根由,总在你身上,你现在不懂得,将来便会知道:诛妖除魔,是不能有半点不忍的。」
陆寄风一听,心又沉了下去,疾风道长本可以不对他说这些,但他向来是非极为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