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女奇缘-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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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通例,法在诛心。安禄山之来,为杨贵妃而来,不是和唐家有甚的不共戴天之仇。唐明皇之走,也明知安禄山为着杨贵妃而来,和唐家没甚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才不辞蜀道艰难,护着贵妃远避,及至贵妃既死,还瞻顾何来?自然就该王赫斯怒,拨转马头,馘安禄山之首,悬之太白,也还博得个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给天下儿女子吐一口气。何以又三郎郎当,三郎郎当,愈走愈远!固无怪肃宗即位灵武,不候成命,日后的南内西内,左迁右迁,父子之间,愈为弄出一番不好处的局面来。就使杨贵妃以有限欢娱,无多受享,也使他落了一生笑柄,万古羞名。这都因唐明皇没有英雄之儿女情肠,才哭坏世间儿女!可见' 英雄儿女' 四个字,除了神媒、大雄之外,一个有名的大度赤帝子,风流李三郎,尚且消受不得,勉力不来,怎的能向平等众生身上求全责备?〃 方今正值天上日午中天,人间尧舜在上,仁风化雨所被,不知将来成全得多少儿女英雄!正好发落这班儿入世,作一场儿女英雄公案,成一篇人情天理文章,点缀太平盛事。这便是今日绣旗齐展,宝镜高悬,发落这桩公案的本意也。〃 悦意夫人听了,一一领会;一切天人,皆大欢喜。只见天尊把龙袖一摆,殿头官才喝得声退班。那燕北闲人耳轮中,只听得一片喧哗,喊道:〃 捉!捉!捉!〃 随着便是地坼山崩的一声响亮,吓得他一步踏空云脚,一个立足不稳,早从云端里落将下来。一跤跌醒,却是一场大梦!睁开眼来看看,但见院子里一班逃学的孩子,正在那里捉迷藏耍子,口里只嚷道:〃 捉!捉!捉!〃 面前却立着和他同砚的一个新安毕生,手里拿着一方戒尺,拍的那桌子乱响,笑嘻嘻的叫道:〃 醒来!醒来!清天白日,却怎的这等酣睡?〃 他道:〃 我正梦着一段新奇文章,不曾听得完,却被你们这般人来打断了。〃 说着,便把他梦中所闻所见,云端里的情节,详细告诉了那毕生一遍。毕生道:〃 先生不在馆,你看他大家在那里捉迷藏,捉得好不热闹,我正要拉你去一同顽耍,你倒捉住我说这云端里的梦话,快来捉迷藏去!〃 说着拉了他便走,那闲人也就信步随了他去,一时早把梦中的话忘了一半。不因他这番一个迷藏一捉,一生也不曾作得一个好梦,只着了半世昏迷,迷而不觉,也就变成不可污也的一堵粪土之墙,不可雕也的一块朽木,便落得作了个燕北闲人。
列公!牢记话头:只此正是那个燕北闲人的来历,并他所以作那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参》的原由,便是吾了翁重订这部《儿女英雄传评话》的缘起。这正是:云外人传云外事,梦中话与梦中听。
要知这部书传的是班甚么人?这班人作的是桩甚么事?怎的个人情天理,又怎的个儿女英雄?这回书才得是全部的一个楔子,但请参观,便见分晓。
第一回 隐西山闭门课骥子 捷南宫垂老占龙头
《儿女英雄传》的大意,都在缘起首回交代明白,不再重叙。这部书究竟传的是些甚么事,一班甚么人,出在那朝那代,列公静听,听说书的慢慢道来。这部书,近不说残唐五代,远不讲汉魏六朝,就是我朝大清康熙末年,雍正初年的一桩公案。
我们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龙飞东海,建都燕京,万水朝宗,一统天下。
就这座京城地面,聚会着天下无数的人才,真个是冠盖飞扬,车马辐辏。与国同休的,先数近支远派的宗室觉罗,再就是随龙进关的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内务府三旗,连上那十七省的文武大小汉官,何止千门万户!说不尽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都不在话下。
如今单讲那正黄旗汉军,有一家人家。这家姓安,是个汉军世族旧家。这位安老爷,本是弟兄两个,大哥早年去世,只剩他一人,双名学海,表字水心,人都称他安二老爷。论他的祖上,也曾跟着太汗老佛爷征过高丽,平过察哈尔,仗着汗马功劳上头,挣了一个世职;进关以后,累代相传,京官外任都做过。到了这安二老爷身上,世职袭次完结,便靠着读书上进。
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学业,因此上见识广有,学问超群,二十岁上就进学中举。怎奈他文齐福不至,会试了几次,任凭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会不上一名进士!到了四十岁开外,还依然是个老孝廉。孺人佟氏,也是汉军世家的一个闺秀,性情贤慧,相貌端庄,针黹女工不用讲,就那操持家务,支应门庭,真算得起安老爷的一位贤内助。只是他家人丁不旺,——安老爷夫妻二位,子息又迟;孺人以前生过几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后,才得了一位公子。这公子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伶俐聪明,粉妆玉琢,安老爷佟孺人十分疼爱。因他生得白净,乳名儿就叫作玉格,单名一个〃骥〃 字,表字千里,别号龙媒,也不过望他将来如〃 天马云龙,高飞远走〃 的意思。
小的时候关煞花苗都过,交了五岁,安老爷就叫他认字号儿,写顺朱儿;十三岁上,就把《四书》、《五经》念完,开笔作文章作诗,都粗粗的通顺。安老爷自是喜欢。过了两年,正逢科考,就给他送了名字,接着院考,竟中了个本旗批首。安老爷安太太的喜欢,自不必说。连日忙着叫他去拜老师,会同案,谒官拜客。诸事已毕,就埋头作起举业的工夫来。那时候公子的身量,也渐渐长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温文儒雅;只因养活得尊贵,还是乳母丫鬟围随着服侍。慢说外头的戏馆饭庄,东西两庙,不肯叫他混跑,就连自家的大门,也从不曾无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亲戚一家儿走走,也是里头嬷嬷妈,外头嬷嬷爹的跟着。
因此上把个小爷养活得十分腼腆。听见人说句外话,他都不懂;再见人举动野蛮些,言谈粗鲁些,他便有气,说是下流没出息;就连见个外来的生眼些的妇女,也就会臊的小脸儿通红,竟比个女孩儿来得还尊重。
那安老爷家的日子,虽比不得在先老辈手里的宽裕,也还有祖遗几处房庄,几户家人。虽然安老爷不善经理家计,仗着这位太太的操持,也还可以勉强安稳度日。他家的旧宅子,本在后门东不压桥地方,原是祖上蒙恩赏的赐第,内外也有百十间房子。自从安老爷的老太爷手里,因晚年好静,更兼家里人口稀少,住不了许多房间,又不肯轻弃祖业,倒把房子让给远房几家族人来住,留了两户家人随同看守,为的是房子既不空落,那些穷苦本家人等,也得省些房租。他自家却搬到坟园下去居住。他家这坟园又与别家不同,就在靠近西山一带,这地方叫作双凤村。——相传:说从前有人见两只彩凤,落在这地方山头上,百鸟围随,因此上得了这个村名。——这地原是安家的老园地,到了安老爷的老太爷手里,就在这地里踹了一块吉地,作了坟园,盖了阴阳两宅,又在东南上盖了一座小小庄子。虽然算不得大园庭,那亭台楼阁,树木山石,却也点缀结构得幽雅不俗。附近又有几座名山大刹,围着庄子都是自己的田园佃户,承种交租。那安老爷的老太爷,临终遗言,曾嘱咐安老爷说:〃 我生身在此养静,一片心神,都在这个地方,将来我百年以后,不但坟园立在这里,连祠堂也要立在这里。一则,我们的宗祠里,本来没有地方了;二则这园子北面土山以后,界墙以前,正有一块空地,你就在这地方正中,给我盖起三间小小祠堂,立主供奉。你们既可以就近照应,便是将来的子孙,有命作官固好;不然,守着这点地方,也还可以耕种读书,不至冻饿。〃 后来安老爷便谨遵父命,一一的照办。此是前话不提。
传到安老爷手里,这位老爷,天性本就恬淡,更兼功名蹭蹬,未免有些意懒心灰,就守定了这座庄园,课子读书,自己也理理旧业。又有几家亲友子弟,因他的学问高深,都送文章请他批评改正,一天却也没些空闲;偶然闲来,不过饮酒看花,消遣岁月,等闲不肯进城。安太太又是个勤俭当家的人,每日带了仆妇侍婢,料理针线,调停米盐。公子更是早晚用功,指望一举成名,不干外事。外头只有几个老成家人,支应门户。
又有公子的一个嬷嬷爹,这人姓华名忠,年纪五十岁光景,一生耿直,赤胆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尽心;就连安老爷的一应大小家事,但是交给他的,他无不尽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蹋,真算得奶公子里的一个圣人。因此老爷、太太格外加恩待他,不肯当一个寻常奶公子看待。这安老爷家,通共算起来,内外上下,也有二三十口人,虽然算不得簪缨门第,钟鼎人家,却倒过得亲亲热热,安安静静,与人无患,与世无争,也算得个人生乐境了。
这年正逢会试大比之年。新年下,安老爷、安太太把家中年事一过,便带了公子进城,拜过宗祠,到至亲本家几处,拜望了拜望,仍旧回家。匆匆的过了灯节,那太太便将安老爷下场的考篮、号帘、装吃食的口袋盒子、衣帽等物打点出来。安老爷一见便问说:〃 太太,你此时忙着打点这些东西作甚么?〃 太太说:〃 这离三月里也快了,拿出来看看,该洗的缝的,添的置的,早些收拾停当了,省得临时忙乱。〃 那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含笑说:〃 太太!你难道还指望我去会试不成?
你算我自十二岁上中举,如今将近五十岁,考也考了三十年了,头发都考白了。功名有福,文字无缘,也可以不必再作此痴想!
况你我如今有了玉格这个孩子,看去还可以望他成人,倒不如留我这点精神心血用在他身上,把他成就起来,倒是正理。太太,你道如何?〃 太太还没及答话,公子正在那里检点那些考具的东西,听见老爷的话,便过来规规矩矩,慢条斯理的说道:〃 这话还得请父亲斟酌。要论父亲的品行学业,慢道中一个进士,就便进那座翰林院,坐那间内阁大堂,也不是甚么难事。但是功名迟早,自有一定,天生应吃的苦也要吃的。就算父亲无意功名,也要把这进士中了,才算得作完了读书的一件大事。〃 安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 孩子话!〃 那太太,便在旁说道:〃 老爷,玉格这话很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些话我心里也有,就是不能象他说的这么文诌诌的。老爷竟是依他的话,打起高兴来。管他呢!中了好极了,就算是不中,再听见公子小小年纪,说了这一番大道理,心中暗暗欢喜;又恐怕小人儿高兴,只得笑着说是小孩子话。及至太太又加上一番相劝,不觉得就鼓起高兴来,说道:〃 既如此,就依你们娘儿们的话。左右是家里白坐着,再走这一趟就是了。〃 说着,看看到了三月初间,太太把老爷的衣帽铺盖、吃食等件,打点清楚;公子也忙着拣笔墨,洗砚台,包草稿纸。诸事停当,这安老爷便坐车进城,也不租小寓,就在自己家里住下。这房子,虽说有几家本家住着,正厅儿没占,原备安老爷、太太、公子有事进城住的,平日自有留下的家人看守。
这家人们知道老爷来家,前几天就收拾铺设,扫地焚香的预备停妥。到了三月初六日,太太打发公子带了随使家丁跟随老爷进城;进场出场,又按着日子,打发家人接送,预备酒饭,打点吃食,公子也来请安问候,都不必细说。三场已毕,这老爷出场也不回家,从场门口坐上车,便一直的回庄园来。太太、公子接着问好请安,预备酒饭,问了一番场里光景。一时饭罢,公子收检笔砚,便在卷袋里找那三场的文章草稿,寻了半日,只寻不着,便来问安老爷说:〃 文章稿子,放在那里了?等我把头场的诗文抄出来,好预备着亲友们要看。〃 安老爷说:〃 我三场都没存稿子,这些事情也实在作腻了。便有人要看,也不过加上几句密圈,写上几句通套批语,赞扬一番,说这次必要高中了;究竟到了出榜还是个依然故我,也无味的很。所以我今年没存稿子,不但不必抄给人看,连你也不必看。这一出场,我就算中了。〃 说毕拈须而笑,公子听了无法。只得罢了。
日月迅速,转眼就是四月。到放榜的头一天晚上,这太太弄了几样果子酒菜,预备老爷候榜,好听那高中的喜信。安老爷坐下就笑着说道:〃 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听我告诉你们:外头只知道是明日出榜,其实场里今日早半天,就探弥封填起榜来了。规矩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就有那班会想钱的人,从门缝儿里传出信来,外头报喜的接着分头去报。如今到了这时候不见动静,大约早报完了,不必再等你们就弄了这些吃的,我乐得吃个河涸海干睡觉。〃 说着,吃了几杯闷酒,又说了会闲话,真个就倒头酣呼大睡。那太太同公子并内外家人